“不了,中将殿下,大人已经不能再喝酒了。您看他的脸……就请赏赐我等一杯代之吧。”
陪坐的酒井、奥平、本多等人察觉到主人正强忍着呵欠,便替他挡住信雄过度的好意。
然而信雄还是没有注意到主客的困倦,他依然按他所想的努力去错误理解和关心主客困倦的模样。他向家臣一阵耳语,正面的大拉门立即便被除去,为二度招待所准备的猿乐艺人已经备好乐器、换上服装在那儿等候,很快便开始了狂言表演。
家康兴趣一如往常,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时而表现得兴致高昂,时而哄笑,完结时也一起拍手鼓掌。完结时,近臣们趁机拉拉家康的袖子,暗示是否回屋就寝,但还没来得及说,紧接着便声乐和鸣,跳出一个举止轻佻的男人饶舌道:“接下来请欣赏为今夜贵宾准备的上至京都下及乡野皆闻名遐迩的阿国歌舞伎。话说阿国歌舞伎歌舞的由来……”
据说出云的巫女在神社舞蹈中加入世人的喜好和装饰,再混合由来的猿若和幸若舞使其变得有趣而可笑,在诸国推出后竟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前年天正十一年年初在京都的四条河原演出时,连日盛况。对这一新兴歌剧一番介绍后,男子飘身隐入帷屏屏障,顷刻间便走出数名美人载歌载舞,在歌剧的恋爱情节到达高潮时,大受好评的主角阿国现身了。
主角的一举一动令人不禁怪异在这血腥时代的另一面,那片讴歌如此糜烂的官能肉欲主义的花田为何还能盛开,酝酿出一股焦躁的空气,让平日凶猛的武士们不禁恍惚。
而在作者之中,似乎还有相当智慧之才人,将近年来在西国大名家盛行的基督圣歌队的章节和弥撒的歌唱等巧妙融合其中,还有类似教会使用的中提琴,服装上也将令人眼前一新的西欧风格花纹做成丝缎、刺绣,与日本本土的衣裳尝试作各种融合。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论是京城还是诸国城镇,只要看过一次的人都会大谈特谈了。
所有人都为其惊叹和陶醉。俗世喜好之物,大将、武士阶层的人物肯定也会觉得有趣,而且这一歌剧本质上是以展现当今时代最受压抑的人类本能的肉欲世界为主题。此外,它完全跳出室町之前便由来已久的无常观和消极的生活以及来世主义,用歌声舞蹈极端地展现人类现实世界,这也是抓住当下庶民之心的一大要素。
家康想,这是由秀吉的本性自然创造出的事物之一。秀吉的政治一改信长式的强压主义,使室町时代以来一直存在的阴暗感也快速明朗起来。庶民敏感的本能在强压和阴暗的压迫下,即便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展现,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这一新歌剧在西国兴起,流行至京都,甚至连东海一带也受到影响,这不能不看作是一种变相的秀吉攻势的渗透。”家康这样思索着。
“中将殿下,大人说已经很困倦了……”德川方的奥平九八郎故意露骨地对看阿国看得出神的信雄说道。
“唉,困倦?”信雄立刻一阵惶恐,急忙起身亲自引路,送家康走至通往寝殿的走廊。阿国歌舞伎此时还未演完,在这之后远远地还能听到中提琴和太鼓的乐曲声。
翌日十四日,信雄例外地早起,来到客殿一看,家康早已带上神采奕奕的面孔与侍臣们谈话。
“早膳呢?”信雄问家中仆人,仆人回答早已用毕,他不禁微微赧然。
这时远处的守院武士和瞭望台上的人正大声地在交谈着什么。家康和信雄都注意到了这点,片刻沉默之间,一名家臣便前来报告异变。
“适才瞭望台士兵来报,此前西北方向的远方上空冒起一阵黑烟,初以为或是山林火灾,但渐渐地不同地方都升起几处浓烟,似乎并不寻常,于是便前来通报。”
“什么,西北远方?”信雄感到不解。若说是东南还能联想到伊势或其他战场,所以他对此感到很是无法理解。
前些日子家康在听闻中川堪右卫门猝死的消息时,便觉得很多地方无法解释,于是他立刻问道:“看起来是在犬山一带吗?”
没等回答,他又向左右吩咐道:“九八郎,你去看看!”榊原小平太、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和奥平九八郎等人和信雄的家臣一道奔出走廊,登上了瞭望台。“噢,那阵浓烟的确是在羽黑、奥田或者犬山,不管哪个一定是在那一带!”
从瞭望台跑下来的人们的脚步声已经说明了突发的异变。回到刚才的客殿看时,家康已不在那里,去另一件屋子换上了甲胄。
城中慌乱的骚动就如壶中的沸水不断鸣叫一般。当武士们听到城外土台广场上响起号角,拿起必要之物汇聚过去时,很多人都已经看不到家康的影子了。
当家康得知起火方向的确是犬山时,不禁大喊一声:“太大意了!”匆忙得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家康领先人头,挥鞭策马朝着西北硝烟处驰骋。本多康重、榊原小平太、松平又七和奥平九八郎等人也不甘落后地紧跟其后。
从清洲到小牧有一里半,小牧到乐田三十条街,乐田到羽黑的距离相同,再从羽黑到犬山则还有三十条街。
赶到小牧时已经清楚地了解到全部情形,也就是今晨被瞬间攻陷的犬山失守的事实。家康立马于小牧和乐田之间,一边凝望着羽黑、犬山附近几处浓烟,一边痛叹:“太迟了,我家康本不该如此大意。”
从升起的黑烟中,家康想起了池田胜入得意扬扬的脸。此前听闻长岛放走了池田人质时,他便担心信雄的好人之计能否奏效,但还是没想到一直持保留态度的胜入入道会如此现实且迅速地袭击空巢。
但这一大意也只能称为“大意”,他不得不自责:“自己并非不知道胜入是一个丝毫不能大意之人。”
不用再去想犬山是一个怎样的战略重地,近期若再与秀吉大军会合,事态将会变得更加严重,既可监视美浓、尾张边境的木曾川上游情势,又能近距离扼住鹈沼通行,可谓一城能抵万关,如今却白白加入了敌方阵营。幸而木曾下游黑田城的沢井左卫门绝无二心,态度明确地送来了质子,不过犬山拱手让敌后,其价值也大大降低了。
“回去吧,撤退!看浓烟升起的样子,胜入父子想必早已如风一样撤回岐阜了。”
家康骤然策马回身。这时他的眉间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的神态,连身边的旗本也觉得在他那宽阔大腹中已经有了补平损失或取得胜利的打算。旗本们激情愤慨,咒骂胜入父子的忘恩负义,偷袭战法的卑劣无耻,明日战场上定要还以颜色等说个不停。家康对此置若罔闻,心中似乎在考虑着别的事情,独自一人呵呵笑着策马返回清洲。
途中与很晚才奔出清洲的信雄及其直属军队相遇。信雄看到折返的家康,不禁意外地问道:“犬山那里没有出事吗?”
没等家康回答,他身后的旗本已发笑出声。但家康还是竭尽诚恳郑重地向信雄一一解说。
得知事实,信雄讪讪而返。家康策马与其并立,拍拍他的肩膀道:“中将殿下无须担心。此次虽有损失,但秀吉也会有更大的损失,看那边。”他用手指引信雄看向小牧山丘。
曾经连拥有卓群战略眼光的信长也打算将清洲城池迁移到那里。虽然只是海拔不过二百八十余尺的圆形丘陵,但它孤立于春日井和丹羽郡的平原之上,俯瞰四方,得八方出兵之便,若是抢先一步在中心立杆旗帜,在周边要地布置堡垒,一旦在尾浓平原开战,面对东下西军,毫无疑问将起到攻守兼备的良效。
虽然现在没有闲暇细细说明至此,家康手指着那边,回头又对旗本说道:“小平太,你即刻带一队人马去小牧一带修筑堡垒,大概在蟹清水、宇田津附近,守住道路、山崖、河流,置栅栏,挖壕沟。家忠、家信、家员等人也一起协助,要不分昼夜,将劳作、休息分为四组,尽早完工!”
现场下完命令后,之后的归途连马的步伐也变得格外轻松,一路与信雄在马背上谈笑着返回清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