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小、胆大、会舞枪,年轻时起便以这三个特点成为当地有名人物的池田信辉入道胜入斋如今也上了年纪,和秀吉同年,四十九岁,到五十坡坎儿仅剩九个月了。
秀吉没有亲生子,但胜入膝下值得向人炫耀的儿子便有三个。而且每一个都已能独当一面。嫡男纪伊守之助二十六岁,乃岐阜城主;次子三左卫门辉政二十一岁,乃安八郡池尻城城主;下一个便是藤三郎长吉,今年十五岁,伴在父亲身边。前阵子,秀吉曾悄悄来信,问能否将长吉过继给他做养子。
当秀吉还是藤吉郎的时候,胜入便与他一起做尽蠢事,二人关系匪浅。
所以秀吉说出此话一点儿也不足为奇。但如今的秀吉和胜入之间却有了巨大的隔阂,虽然私情上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但于公,二人的重要性、官位和声望都截然不同。当然,胜入也并非毫无作为地度过时势。信长死后,京都政务便是由柴田、丹羽、羽柴、池田四人暂时分担代理。而且如今在美浓一带,父子三人还各自拥有大恒、岐阜、池尻三城,女婿森武藏守长可也是可儿郡的兼山城主。可以说是备受上天恩宠,也没理由感到不平,只不过,和秀吉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即便如此,考虑周全的秀吉依然时时为旧友着想,让外甥秀次迎娶胜入的女儿,每次见面言谈间也总是提及:“我与你不仅是往日的损友,如今更是姻亲,关系深厚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秀吉就这样从平日里便一直维系着双方紧密的关系,以备万一。而到今年这个时候,与势不两立的强大对手之间的天下大战已经势在必行,于是秀吉用他一流的假名文字亲自写信,两次派遣使者迅速送往大恒城:
“此番话听来颇为见外,但汝若有意誓效秀吉,何不将长吉如往日所言继为羽柴家养子,再封汝尾浓领下三国。痛快承诺于吾吧。期待早日回复。”胜入对此没有立刻回复并非因为嫉妒和卑微感。他很清楚,与秀吉共事比和其他任何人都要愉快,而且也很清楚虽然秀吉性贪,但自己也能从中占得巨大利益。
只是眼下有一点令胜入难以立足,那便是如今在世上散播的东西抗争的战争名义问题。德川一方的宣传早已指向秀吉,将其指为“强夺政事,排除旧主遗子,妄想承袭信长公之后的乱臣”,在世间上极力散播。而事实上这一责难也确实深入很多世人心中。
在这个时代,虽然道义和节操并不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也不能说人性的真善美和真实已经完全枯竭不再。
世间大众在看到那些表现出无私的牺牲、真诚的良心、美好的爱情,以及一诺千金的道义等人性光彩一面的实践者时,心中往往会当成是自己的事一般赞叹、感动,对其善行称赞不已。但在现世的另一面,人们同时又拥有像强盗横行、卖色嫖妓猖獗、良家闺房淫乱、僧门堕落,以及允许谎话连篇者、武力取胜者在世上得逞等阴暗面。
庶民内心的矛盾亦即武门的矛盾,作为一个人,池田胜入心中也同样拥有相同的东西:“跟随秀吉难立名义,若支援信雄,名义虽正但未来堪忧。”
另外,胜入还有一个烦恼。世人皆知,已故信长和胜入乃是乳母兄弟。也因为有此深厚的关系,在信长死后,他对信雄也不能摒弃主仆礼节,去年的时候便将嫡男纪伊守之助作为人质送到了信雄所在的伊势长岛。
“也不可能让我舍弃亲子。”当接到秀吉的恳请信时,胜入心中立刻升起了这一忧虑。
胜入将此事交予家臣商议后,意见两分:一部分人认为应当以大义为重,不能舍弃名节;而老臣伊木忠次等人却主张此时正是家门繁荣和占取大利之时。结果也只是将胜入心中的两种想法原样呈现出来而已。
于是,这里也一直持续着观望状态。但随着秀吉的催促和浓尾边界战云的推移,已经不能再继续拖延了。
出人意料的是,正当胜入烦恼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越来越犹豫之时,被送到长岛做人质的长子纪伊守之助突然被遣返回来。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
“北畠殿下宽大为怀,特别放行。”之助如此说道。北畠信雄认为,在如此紧急的事态之下,此举必定会令池田父子感激不尽,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转向秀吉。于是便施以恩情,大胆将之助送回国内。可惜这一天真手段对他人也许还会有效,但对池田入道胜入这样从世情表里到沙场征战,尝尽一切人间微妙的人而言,这种幼稚的好意强卖只会被认为是一目了然的金钱主义。而信雄本人拥有怎样的感情和真实性,胜入在他还裹着尿布深夜哇哇哭泣的时候就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决定了。据平日所信仰的妙见菩萨托梦,协助西方才是大吉。”胜入向家臣这样表达了自己的决定。然后,当天便派人给西方军的秀吉送去了承诺联手的信函。妙见菩萨托梦原本就是谎言。不过就在胜入下定决心后,嫡子纪伊守不经意间对父亲所说的话间,有一事让身经百战的他直觉性地燃起了与生俱来的功名心:“如此好事,真乃天助我也。”
纪伊守告诉胜入,犬山城主中川堪右卫门突然接到撤退命令,应该会紧随自己之后赶回犬山。
昨日之前,犬山城不久后到底会成为同伴还是敌人,这点连胜入也无法判定。但如今既已向秀吉送上承诺,那犬山便是眼前的敌人,而且又是天险重地,加之中川堪右卫门的实力确实足以让信雄和家康托付守卫领地第一线的任务。想来也是因此,才会骤然将他撤出伊势阵营,令其返回自己的守城。
胜入想了一条秘计,然后让近侍赶往某处,命道:“去找青鹭,叫领头的三藏过来。”
位于城外要塞后门的黑泽内谷中,有一群被称作“黑泽众”也叫“青鹭众”的外来武士集中居住在此。近侍从屯营中唤出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实矮小的男人。
青鹭的领头三藏便是这个男人。他接到旨意,从后门进入内廷,此时胜入正站在树荫下。胜入用下颚示意,然后亲自向平伏在脚下的三藏下达了一条命令。
“青鹭众”这一组名似乎是由他们的服装颜色得来的。身着一色青黑的木棉筒袖上衣和垮裤,腰间一把革卷太刀,兼之身手敏捷,遇事时不管何处都能飞速前往,的确像是一群青鹭飞冲天空。
此事发生在九日。隔两天,也就是十二日黎明时分,三藏不知从何处回来,立刻从后门入内,和之前一样平伏在内廷树林阴影下的胜入面前。胜入接过他从桐油纸包裹中拿出的血迹斑斑的阵刀,翻来覆去地确认。“的确没错。”他点头道:“做得很好!”接着便赏了他数枚黄金以作嘉奖。
这把阵刀确为犬山城中川堪右卫门的所属物,刀鞘上毋庸置疑地漆绘着其家纹。
“谢谢赏赐。”正当三藏打算退下时,胜入叫住他,让近臣拿来一堆只有马才能驮动的金银放在那里,然后司库和近侍就在哑然呆住的他面前打包,将金银分装到数个包裹里。
“三藏,再做一件事。”“是,不知是何事?”
“详细情况我已吩咐给三位心腹之臣。你只需扮作马夫,将金银装在马背上尾随他们即可。”
“到底是去向何处?”“别多问。”
“是,是!”“能干如你只做个野外武士实在可惜。事成之后,我便考虑将你立为藩士吧。”
“三藏感激在心。”虽然三藏从不知畏惧,但看到如此数量的金银反倒比浴血打斗更令他感到悚然,一直将额头紧贴地面。等他再抬起脸看时,一个看起来像是乡下老乡士的老人和两名强健的年轻同伴已不知何时牵来马匹,将那沉甸甸的包裹装到马鞍上。
分别多时的父子在数寄屋饮一杯早茶,看起来像是和睦地共进早膳,但胜入和嫡子之助二人却一心只在秘密商议上。
“那我立刻前往岐阜。”“嗯,去吧。”
走出茶室后,纪伊守之助立刻命令手下家臣准备马匹一起出行。
岐阜城乃之助所有,原本他打算归国后立即返城,但胜入似乎恰巧有事,便拖延了两三日。
“明晚之约切记不可大意。”当之助前来起居室请辞回城之际,胜入这样小声地多次嘱咐。纪伊守之助一脸明白地点头,但那双极易冲动的年轻眸子,看在父亲眼里依然还是一个令人担忧的乳臭小儿,三番五次地在其耳边叮嘱:“记住不可有一丝懈怠,而且要秘密行事……不到最终时刻,即便是家臣也必须严守秘密。”
也不知是有何事,匆匆忙忙地便让他赶回了相隔不远的岐阜城。然而,第二天,十三日的黄昏时分,胜入内心所考虑的以及为何纪伊守前日那般匆忙前往岐阜,全都变得清楚明了了,而且只在大恒城内传播开来。城内突然颁出了军令,一众家臣皆如大梦惊醒。
命令是出征犬山。演兵场内众多年轻士兵兴奋地骚动不已,一些将领却面如土色地一边穿戴甲胄笼手一边告诉他们:“我们要在今夜之内夺取犬山。”
高度的紧张会让人脸色异样,当人们虚张声势时也是如此。而且出征令如此紧急,就连身上穿戴之物也不像平时,常常会出现差错。
而主将胜入的起居室内却依然是一派安然。次子三左卫门辉政陪在身边,父子二人皆身着甲胄,一起举杯饮酒祝贺,依靠着马扎等待出发时刻。
这时,受命守城的老臣伊木忠次前来询问:“大人,出门之际您忘记了还有件大事。那些人应该如何处置呢?”
胜入一脸迷惑地反问:“那些人是指?”“数日前,大阪派往黑田城的使者归途中经过木曾川口时,特意抓捕起来的僧人和像修行人的男子。”“啊,他们……”胜入好笑地呢喃道:“是了,把他们就那样忘在监牢里了。那时还未决定去就方向,随着之后的发展说不定会派上用场,便命人先行丢入了牢里……这两日太忙,不小心遗忘了,得赶紧放出来才行。”
“如今我们已经决定追随秀吉大人。”“更何况将羽柴家派往他国的说客毫无理由地收押本就不合情理……不过,那二人姓甚名谁?”“一位叫渐藏主,另一位好像是叫武藤清左卫门。”
“没错没错,好像是这么说的。能被选作他国说客的人都是有些小聪明的巧辩者。如果就此放他们回京,让他们就此事恶意控诉也很麻烦。伊木,想想办法解决。”
“遵命。等大军出发后,臣会释放他们出来好生招待,说是守门人看错了,向他们致歉,让那二人不至于今后使坏地高兴一番再放他们走。您请放心。”
“好。”
胜入轻轻点完头,便从马扎上抬起身子站起来。这时外面有人前来通报,军备已经整顿好,刚好也到了出发时刻了。
一般堂堂正正地宣告出战的话,都会手持武器,大张旗鼓地出城。但这次却特意三三两两,骑兵、步兵前后分散,收起战旗火器低调出行。三月春宵,夜色朦胧,街道上的人们虽然会惊讶侧目,但绝对想不到会是军队出征。行出大恒三里左右,大军来到岐阜城下的茜部平原,并下令在此休息,将前后兵士集结了起来。然后分发兵粮以解夜半空腹,又下令将明早一餐的粮食装到腰间。
“合战将会于破晓瞬间结束,当日便归阵返回。尽量轻装上阵,腰间兵粮也勿多带。”
喂马喝水、调整枪炮等各种细枝末节,胜入都一一提醒。不一会儿,队伍开始前进。
“青鹭三藏还未赶来吗?看到他的影子了吗?”胜入三番五次地向左右询问,好像一直在等候着什么。而作为全军触角的大小探子跟在队伍前后,不只这件事,就连晚间划过原野的鸟儿也不放过地全神关注,跟着骑兵、步兵朝向木曾川上游拼命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