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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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徘徊之人(2)

“你这女子真是,谎言真话都不听。唉,坐到这儿来吧。你再听我友松一言,我绝不会害你的。”友松说着便先行坐下,盘起了双膝。

“说什么?”阿通听话地效仿友松坐到了草地上。虽然仪态言表都很率性,但本性却倔强无比的女孩友松还很少见到。在同一个村子驻足的那一个多月里,阿通便经常来拜访他借宿的地方。

而这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乡下生活令人无法忍受,每日待在庵院实在太痛苦了。我想上京,想接触新的知识和文化,想加入到充满希望的生活当中。”阿通不断地这样向友松倾诉道。友松适当地应对,并多次劝说她这一想法的弊端:“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就连我们这些武门中人也敌不过深巷的弱肉强食,被迫至此落魄可怜的境地,对这个斗争的时代更是早已断绝念想,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又为何还要主动跳入如变化无常的熔炉一般的乱世中心呢?友松无法理解,也反对你这一想法。相比之下,若能住在虽然草木丛生却平和安详的乡间,月下朗读《源氏》,秋日执笔作画,雪夜作首和歌,那才是世间极乐,无可比拟。再与一个勤劳的男子结缘,养育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在母爱之中追求女子该有的安乐和满足,可以说没有其他事能胜过,而你也不会感到任何失望、伤感。”

友松每次都竭尽全力如此劝说,一般女性的话可能多少都会听进去一些,但对阿通却没有半分作用。

在阿通看来,友松等人的想法早已是古人固有的陈旧观念了。她在年幼时便开始接触安土文化的新鲜空气,唤起了她对事物的理解。她见识过当时信长奢华的生活,也在城下的南蛮寺接受过迥异的海外知识。在那里,她阅读了《马太福音》和《约翰福音》,而《伊势》、《竹取》以及《源氏》等古籍则是很早之前便喜欢的。安土大奥内的人都称赞这位十三四岁的女孩为未来的才女,信长听闻后还曾当面让她即兴赋歌于纸上,并赠予她美丽的和果和手箱以示嘉奖。

不可否认,阿通天赋异禀。但短暂而急进的安土文化对这个敏感少女的萌芽期而言过于耀眼,而本能寺之变所带来的如槿花般的一朝惨败,让她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过于沉痛的流亡之苦。

暂时回到出生地小野之后,熟知她年幼时期的人们都说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事实上,前文所述的经历给她天生的才气和姿容带去的后天影响,也确实极为浓厚。因此,和外表不同,只要说出口就不会听人劝解,想做的事若不实现便无法安定的这种倔强性格,时不时地就会在她的言语和行动之中表现出来。小野乡里的老人们说她“虽然出落得越来越美,却变得不像个女孩子了”,渐渐疏远这个孤独的少女。后来,乳母的丈夫寻得关系将她送到松琴尼身边,想必也是出于养育之情,让她远离故乡的冷漠,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不只是小野的老人,连友松心里也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姑娘。但对于她的才气,他是非常认可的,放在乡下也确实令人惋惜。也因为未能获得一个该有的归属,乡下人才会疏离她,她也对乡间生活感到厌恶。若是能得到好的时机和环境,这棵名木有可能就将在时代的文化中绽放留香。突然思及此点,再加上无论怎么劝解都无法改变她的初衷,那天友松终于松口答应了下来:“好吧,我和禅尼说一声带你去京都。到了那我再帮忙介绍你去一家好的府第。”

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友松因专注绘画完全忘记了此事,今早动身时虽然回想起了一些,但会不会阿通自己也忘记了呢?看昨晚她的样子也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似的。果真如此的话,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自己都再好不过了。今早阿通和松琴尼一起站在庵院内目送友松离开,总算让友松完全安心,对此事不再有丝毫顾虑。行至相川堤后,正当友松抱着很久不曾有的旅途情怀,独自一人忘我地伫立在堤坝之时,却突然与阿通相遇,还被责问违背约定之事,已年过五十的他被这个不到十七的小姑娘弄得满脸通红,张皇失措,说起来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早春之春,真是分外平和啊。”

友松看着相川悠然起伏的流水曲线自言自语,然后转向阿通道:“这种大自然的和平还能持续几天呢?等这堤岸的樱花盛开的时候,恐怕这一带也已是兵荒马乱,遍布硝烟血泥了吧。”

“据昨晚客人所说,好像又要开始大规模的合战了……”“是啊,哪怕不情愿也会开始的吧。这次必定会是场举世大战……因为有此预感,所以我才尽早远离有人烟的村庄,打算去飞驒深处寻找一个能安静绘画的场所。可是你却相反,还想着前往京城中心,这岂非荒唐?”

“先生您大概不懂,但我却非常清楚。我并非全无辨识。”“你很聪明,我知道你并非全无考虑,只是有点过于急功近利了。虚荣也会助长梦想,希望你这份难得的天赋不要成为不幸之源才好啊。”

“我……我们就此分别吧。”阿通突然起身。友松的表情瞬间松缓下来,大概是以为阿通改变了想法,不禁开心地松了口气。

“哎,你终于明白了吗?决定放弃念头回去?回去后要让禅尼大人安心,切莫卷入世间的纷乱之中,愿你们二人能安守本分,平安地生活。”

“不是,友松先生。我并非要回庵院,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也没想过要再次回去。”

“什么?那你要去哪里?”

“去小野乡,再从那动身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已决定不再依靠他人。”

说完便沿着堤岸快速地往上游走去。搭船渡河到对岸,越过对面的加纳,再走一里就是北方乡,而她的故乡小野便位于长良街道的山脚下。

找到渡船后,阿通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远处友松小小的身影还伫立着,看着自己这个方向。想起友松哑然无语的表情,她莫名地觉得无比可笑。阿通边笑边挥动斗笠,那方的友松却连手也没挥,就如立起的杆子般一直静静地站着。

渡船中已乘坐了四五个旅人和村民,阿通坐进他们中间,再次回首看向下游的河堤。那里已经没有友松的影子了,不知他去向了何方。

对她而言,这也只是唤起过去的飞鸟一掠之影。菩提山下养育了她一年多的草庵也好,一直侍奉至昨日的松琴尼也好,过往的一切毫无任何魅力,都无法让她现在的心回头。她的胸中如今只有未来的梦想如春天草原的芬芳一样不断扩散,连拍打船舷的流水声,划过空气的云雀鸣叫,听起来都像是在为自己的勇气和满载希望的出门的祝福。而那些并非为自己存在的事物,刚好就和船中的其他乘客一样,一旦上岸就会立刻忘怀。

“喂,我说你们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副悠然自得呢!”行至河中时,同船的一名武士像在同情小商人和百姓无知的平凡一样,居高临下地说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又将开战了。不趁现在赶紧逃走,等到火药枪炮攻来,就只能抱着老人小孩哭泣,走投无路了。总是只顾着挣钱耕田,悠哉游哉地直到那天到来的话可是会倒大霉的!”

乡民的妻子和像是行脚商人的男子都明显吓得失色,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询问,也无话可答。

对岸就是加纳的旅馆。到达这里时刚好天色全黑,屋檐并排的人家正升起晚饭的炊烟。阿通雇来一匹马,横坐到了马鞍上。从这里到小野还有一里半的路程。

“您不是小野老爷的千金吗?”牵马人似乎对她有些印象。阿通肯定地答是,牵着马辔的人则在春天的夜晚慢悠悠地边走边道:“果然是这样!乡里的人们还经常谈论,不知这一年多来老爷的千金到底去了哪里呢!”

看来作为当地豪族的小野政秀尚在的旧时代,还深深地扎根在故乡人们的回忆中。但她却不了解父亲,连母亲的面容也渐渐淡化了。她所记得的只有据说是过去自己出生之地的城池墙垣,以及烧毁的房屋残留的壕沟。虽然是自己的故乡,但她心中并没有多深的留恋和执着。只是离开寄居的松琴尼身边,没有其他归宿便回来了。而回到故乡,这里也只有过去的乳母的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