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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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梁夏(5)

梁夏去县里上访时晚玉米都拱出地皮了。他是开面包车去的。到了桃源县政府,见一群人嗡嗡嚷嚷围在大门口。这帮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晓得有什么紧要事。梁夏想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但却发现根本是徒劳。原来这帮人手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瘦狗都钻不过去。梁夏看突围进去很是费劲,就给一个叫李明坤的同学打了个电话。李明坤在县城开了一家网吧,听到他到了县城颇为开心,让梁夏去网吧里找他。网吧里面更乱,全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打游戏。李明坤就问,你今天咋这么闲?不卖服装了?梁夏闷闷地说,卖个鸡巴毛!李明坤问,出了什么事了吗?你可是从来说话不带脏字的。梁夏就在网吧里将萧翠芝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李明坤听。李明坤一边听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听。等梁夏讲完,李明坤就盯怪物一样盯着梁夏。梁夏就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你倒是帮我想想正经办法!李明坤就乐了,他给梁夏倒了杯茶,又给梁夏点了根香烟,眼睛湿巴湿巴地眨了眨,这才说,哎,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虽然没考上大学,可智商并不低,没想到你还真是榆木脑袋!你跟我过来!

梁夏就乖乖地跟他走到一台电脑前,看他摆弄了会儿,屏幕上就跳出个窗口来,里面有个黄头发女人在笑。李明坤噼里啪啦地打了两行字,女人突然就将上衣脱了,不但上衣脱掉,连乳罩也一并脱掉,一对硕大的乳房就那么着蹦出来。梁夏暗暗吸了口凉气,狐疑地看着李明坤,李明坤就问,爽不爽?这叫激情视频。

梁夏没吭声,李明坤就关了窗口,用手指敲了敲电脑桌说:“你在村里屁事也不懂,现在的世道,笑贫不笑娼,笑阳痿患者不笑性病患者。脱裤子上床比吃顿饭还容易。哎,难得你这么个庄稼人,还这么一根筋。如若我是你,早他妈把她给干了,也不枉她告我一回。”

梁夏不以为然,气闷地说:“那是你们城里,我可不是这样。”

李明坤就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梁夏说:“不管咋样,我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

李明坤说:“理儿是这个理儿。不过你没必要在这棵树上吊死。人活一辈子,可不能老长着一张苦瓜脸。”

梁夏说:“如果这事拎不清,我只能一辈子长着一张苦瓜脸。”

梁夏进入县政府大门是两天后的事。这一次是他父亲用马车拉他来的。他父亲说了,你看你这样哪里像个告状的?穿得跟新鲜姑爷似的,还开着辆喜气的红面包!人为啥要告状?是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啥样?那就是块长满膏药的烂白薯,两眼漏神,浑身霉气。

于是梁夏就换了身昔日打工时穿的旧衣裳,他父亲赶着他那匹掉了牙的老马,爷俩神色凄然地奔往县城。到了县城也没个停车的地方,父亲就赶了马车去集市溜达,说是要买几斤上好的旱烟丝。梁夏看到政府门口倒很肃静,满心欢喜。刚想进大门就被保安给拦下了。保安头也没抬地问,你找谁啊?梁夏就说,我找县长。保安问,找县长干啥?梁夏说,我要跟县长反映点情况。保安问,县长每天忙得跟地里的拉拉蛄似的,今天正在会西班牙来的客商,如果你不是啥大事,还是赶紧回家去吧。梁夏在警卫室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保安说,你有啥想不开的?这么年轻,两手都是劲,不好好打工,晃着膀子来这里闹腾啥?梁夏没吭声。保安又问梁夏姓甚名谁。梁夏就老老实实告诉了他。保安听了他的名字似是一愣,仔仔细细端详他一番,就问他是哪个村的?梁夏说是周庄的。保安想了想说,你先待在这里抽支烟,我去找个人,看他能不能帮你忙,你可千万别走开!

梁夏点点头,然后呆望着县政府的大楼,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人家跟自己非亲非故,还这么热心肠。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县长,难免就有些紧张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保安就回来,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保安。后来的保安长着一张马脸,见了梁夏也上上下下打量着,说,你要告状是吗?梁夏忙点头说:“是的,是的。”马脸保安说,你先跟我出来一趟,这里耳目混杂,你把你的事先跟我好好地说上一说。梁夏就连忙跟他出了门,出门后左拐右拐,就拐到一条僻静的小胡同。

马脸保安说:“你就是周庄的梁夏?”

梁夏说:“是。”

马脸保安说:“你是不是要来告萧翠芝?”

梁夏一愣,说:“是。你咋知道?”

马脸保安说:“我咋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们镇上有谁不知道呢?!”突然一脚就踢过来。梁夏一点防备都没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那人上来照他的胸口就是两脚,疼得梁夏“哎呀哎呀”大叫起来。那人不待他起身又跨他身上,一手抓住他头发,一手左右开弓扇他嘴巴。梁夏蒙头蒙脑地被打了一通,两眼就啥都看不真切了。那人这才犹豫着撤身而起,叉着双臂远远地观瞧他。他刚挣扎着站起,那人健步上来又是一腿。梁夏就彻底动不了了。那人半蹲着托住梁夏下颌骨,咬着牙齿道:“知道我为啥揍你不?”

梁夏是连头都不会摇了,只是不住吸嘴里的凉气,嘴里是黏稠的液体,怕是哪里流出的血,哼唧着说:“不知道。”

那人问:“想知道不?”

梁夏说:“想。”

那人说:“那我就告诉你。萧翠芝是我姐!我是萧翠芝兄弟,知道了不?”

梁夏说:“知道了。”

那人说:“只要我还在这里当保安,县委和政府两个大院,你一个都进不来!知道了不?”

梁夏说:“知道了。”

那人说:“你以后还告状吗?”

梁夏说:“只要我还有口气,我就一直告下去。”

那人狠狠捏了捏他下巴,说:“我姐名声被你搞臭了,天天在家哭!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你他妈还没事似的天天告恶状!你咋那么爱嚼舌头?你个大老爷们儿,该做的事都他妈做了,还有啥不敢承认的!我操你妈的!”说完一掌掴过来。梁夏顿时双耳轰鸣。那人后来还说了什么,还干了点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当那人晃着身子悠闲地走开去,他才有空拿袖口擦了擦嘴角,他估计自己的眼睛被打青了,胸口也撕裂着疼。他现在多盼望赶马车的老父亲赶快从集市上回来,拉着他去卫生院包扎伤口。

9

梁夏在炕上跟王春艳并排着躺了三天,都是他母亲唉声叹气地过来给煮饭。马脸保安虽下手毒辣,但好歹没伤正经地方,只损些皮肉而已。几天里梁夏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不喝,身上长了虱子般翻来覆去。王春艳只得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一手不停蹭着他的手背。那天半夜三更了谁也没睡,王春艳就起身出去,过了半晌端着个洗脸盆过来,费劲巴力地爬上炕头,瓮声瓮气地问梁夏,吃吗,你?梁夏只当没听见。旋而听到王春艳在炕沿上磕鸡蛋壳。一个,两个,三个……这样反反复复不下十来次。等梁夏忍不住去看,王春艳搂着盆子已吃了十来个鸡蛋。梁夏骇然,问道,你咋啦?你咋啦?王春艳的唇边粘的全是鸡蛋黄,这里一粒那里一粒。王春艳拿眼扫扫他,又剥了个鸡蛋,直愣愣塞进嘴里。梁夏一把夺将过来扔到地上。王春艳也不恼,只朝他“嘿嘿”笑了笑。梁夏起身就将她搂在怀里。她肚子很大了,搂紧她倒颇费一番周折。王春艳就在他怀里悄无声息地哭,哭得梁夏的肩膀都潮了。梁夏只得轻轻捶着她后背,怕她这口气喘不上来。好歹王春艳哭累了,这才说,我没事,我没事,我只是觉得饿,我是不是又长了一个胃出来?说完她有些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自己真的多了一个胃。梁夏就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王春艳就又从盆里拿出个鸡蛋来,梁夏一把抢了。

王春艳说,小时候家里穷,鸡蛋一年也吃不上几次。梁夏就说,可不是,囤里没余粮,就怕春脖长,哪里还能吃得上鸡蛋?王春艳说,还是个野丫头的时候我就想,将来要是一个人抱着一盆子鸡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爱吃多少就吃多少怕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吧?梁夏就赔笑说,我小时觉得,长大了要是能娶个你这样又聪明又能干的老婆,才是最美的事呢。王春艳没接他的茬,只恍惚着说,等到了十五六岁,我就踅摸着,将来要是能嫁个又漂亮又健康的男人,怕是最幸福的事了吧?梁夏就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愿望不都实现了吗?王春艳这才睁眼瞅他,说,是吗?梁夏忙说,是啊是啊,我们过得多好啊,周庄能有几户人家赶得上咱家?王春艳叹了口气,攥了梁夏的手,说,以后你就别去上访了,成吗?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人活着,怎么可能不受委屈昵?我都快四个月了,你就多陪陪我。梁夏这下不吭声了。他掸掉王春艳的手重又懒懒地躺到炕上。王春艳鸡蛋也不吃了,又抽泣起来。

梁夏开始给县长写信是后来的事。既然自己进不了衙门口,那些信件总能进去吧?他买来纸和笔,放了炕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将那事的前因后果叙述得颇为清晰流畅。他上高中时语文念得好,这信写起来也不费什么周折。等信邮出去了,他就天天盼回信,每天偷偷摸摸溜达到村民活动中心。在那里倒是遇到不少人,有开会的,有唠嗑的,还有打球的,见了他都嘻嘻着笑,佯装问他伤口是否痊愈?上访见没见到大官?梁夏也懒得搭理他们,绷着脸匆匆走开。等了几天又不见回音,就接着写。因为写了一遍,这第二遍写得格外顺手,梁夏心血来潮,在信里用了不少情真意切的形容词,以此描摹自己的绝望心情。第二封信寄出了四五天,还是没有半星消息。难免焦虑起来,于是开始写第三封信。这样一个多月下来,梁夏总共写了八封信。梁夏想,这八封信即便被人弄丢了七封,肯定还有一封落到县长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