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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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梁夏(2)

三嫂也是个不经念叨的人。第八天,他们就把三嫂盼回来了。三嫂回来,给梁夏和王春艳都带了礼物。送给王春艳的是尊送子观音,说是男人带着去千佛山,她烧高香求来的,还专门花钱请高僧开了佛光。王春艳稀罕得不得了,将观音紧紧搂怀里。拿眼去瞄送梁夏的礼物,却是几件南方刚流行的衣物,就笑着对梁夏说:“三嫂真懂你的心思呢,知道你是个搔瓜蛋子,好穿。”梁夏没说话,接了衣物随手扔到炕上。王春艳就缠磨着三嫂给她讲去深圳的见闻。三嫂说深圳也没什么啊,就是森林一样的高楼。王春艳又问三哥怎么样?三嫂说,也就那个样,两条胳膊两条腿。王春艳又问孩子怎么样?三嫂说,也就那个样,胡子一把抓,比他爸还老。王春艳听出三嫂的兴致不是很高,仿佛去了趟深圳,就跟她回了趟娘家一样随便。

翌日是倴城集。倴城号称“京东第一集”。等货物拾掇完将要出发,王春艳突然扶着门框呕吐起来。梁夏忙去搀扶。她摆摆手说,可能是葱花饼太凉,有些胃寒,喝点热水就好了。梁夏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倒水。王春艳喝了仍攒着眉。梁夏就说:“这个集我们不赶了,不赶了。待会儿我送你去镇上的卫生院,好好检查检查。”王春艳用拳顶住胸口说:“那哪成呢?上次有个人裤子买肥了,这集要来换的。我们要是不去,人家不就白等了?”梁夏急了,说:“是一条裤子要紧呢,还是你个大活人要紧?”王春艳就闭了嘴。三嫂就对王春艳说:“这样好了,等会儿让你婆婆陪你去看医生,我跟梁夏去赶集。两不耽误,你说呢?”王春艳又吐了一口,轻声细语地说:“那敢情好。三嫂,真是麻烦你了。”

梁夏就拉着三嫂去倴城。一路无话,只有麦香的煳味脉脉吹来。梁夏从倒车镜里看见三嫂一直盯着自己后背。他寻思她可能会说点什么,但她终归什么都没说。快到倴城,梁夏还是放心不下王春艳,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王春艳也没接。三嫂便说:“春艳是不是怀上了?”梁夏喜滋滋地说:“哎,谁知道呢。”下午收了摊,染夏便请三嫂去肉饼店吃“虎头”肉饼。“虎头”肉饼皮薄肉多,梁夏一口气吃了四块,抬头间见三嫂小口小口地嚼着,便问:“咋啦?不饿?”三嫂盯着他看,却没有话。梁夏就笑了。梁夏笑的时候嘴巴有点歪。三嫂说:“哎,你笑起来,倒真像个孩子。”梁夏又笑了笑,继续埋头吃肉饼。吃着吃着又去看三嫂,三嫂还是将肉饼夹在筷子上摆弄来摆弄去。梁夏说:“嫂子你要是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三嫂将筷子放了,左肘架在右手上,左手托着腮,缓缓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上次你明明看到那个女人偷东两了,为啥没吭声呢?”

梁夏嘴里的肉饼就没咽下去。他看着三嫂,三嫂也看着他。半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笑出声来。梁夏这才问:“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上次明明看到东西被偷了,为啥钱倒是一分没少呢?”

三嫂说:“唉,那个老太太,跟我有点远房亲戚,她脑子里缺根弦,时常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看你没吱声,就替她把钱给补上了。”

梁夏说:“我本来差点就喊出来。不过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心想那件坎肩穿她身上,兴许到了冬天就不冷了。”

王春艳真是怀上了。怀上了的王春艳照样赶集。照样赶集的王春艳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在丁零河,她正帮人挑裙子,突然一口就吐在裙面上,吓得女孩惊声尖叫。王春艳灰头灰脸地向人家赔着不是,梁夏忙把脏物用手纸擦拭干净。第二次是在独寂城,她一口就把酸水吣在梁夏手上。梁夏高兴得甩甩手,替她轻轻地捶背。王春艳小声咳嗽着,眼睛里满是大滴大滴的泪水,嘀咕着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梁夏笑着说,儿子才一个来月就这么能折腾,是好事。王春艳不知怎的就酥软了,靠梁夏怀里小声抽泣。三嫂说,以后会闹得越来越凶,我怀孩子那阵,见油腻东西就吐,最后连苦胆都吐出来,要死要活的。王春艳听了脸就绿了,唉声叹气地说,这可咋好呢?梁夏倒很少看王春艳这样发愁。王春艳从来都不是个会发愁的人。这样看来,生养孩子倒真是件既让人欢喜又让人担忧的事。连忙去县城找了好医生,开了几剂中药,熬了给老婆喝。到了两个月头上,王春艳突然见红了。她那天穿着条裙子,一条红蚯蚓就顺着她大腿根缓缓下爬。当时梁夏就傻了,忙招呼三嫂过来看。三嫂把梁夏叫到一旁,悄悄叮嘱他千万别声张,不要让春艳知晓,这可是流产的迹象,不是什么好兆头。梁夏连忙开了车拉老婆去县医院。结果真是被三嫂说中。医生说,还好来得及时,吃些保胎药,姑且再观察一段时日吧。

王春艳就只好待家里,让梁夏和三嫂去赶集。

车厢里少了王春艳,就像车子链条和轴承之间少了润滑油。梁夏从倒车镜里看到三嫂盯着自己后背,像石像那般可以盯上半个时辰。梁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对三嫂说,嫂子你坐到副驾驶上来吧,陪我说说话,真够闷的。三嫂没吭声,直接从两个座位中间挤了过去,这让梁夏惊奇地笑了起来,他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换座位的。三嫂也笑了,说:“幸亏我长得蜻蜓那么瘦,要是春艳那骨架,是无论如何钻不过来的。”梁夏说:“是啊,是啊,你说春艳怎么就那么胖?她买了件花衬衣穿上,说自己被绑成粽子了,我就对她说,那不是粽子叶的问题,而是粽子馅的问题。”三嫂“扑哧”笑出了声。梁夏说:“三嫂子,这些天还真是多亏了你。”三嫂说:“有啥谢的,都是家里人。你们俩呀,挣俩钱也真是不容易。”梁夏就歪了头去看她。她的脸从侧面看上去犹如剪影,简洁、潦草又有些模糊,尤其是鼻梁,从眉骨间起势就高,到了下眼线处又凸一块,而后才滑下去。就想起一则荤笑话,说鼻梁中间的那块凸起叫“淫骨”,长了淫骨的男人是大牙狗(公狗)六亲不认,谁都敢上;长了淫骨的女人呢,天煞的“花痴”,稍有姿色的男人,没有不被她弄身上来的。这么想呢,梁夏忍不住就呵呵笑,笑完又去仔细打量三嫂,越看她那鼻梁骨越像是“淫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是笑也不敢笑了。

三嫂知道梁夏看她,说:“哎,人老了就是皮包骨。尤其是庄稼老娘们儿,要是过了三十岁,那真是豆腐渣都不如。”梁夏说:“可不能这么说。女人家,到了三十来岁才是秋后的柿子甜得麻嘴,十月里的苞米香得腻人。”三嫂说:“你扯吧,嘴巴真是涂了蜜,越来越像春艳。”梁夏说:“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周庄,就我算是个好老爷们儿。”三嫂说:“可不,就你一个好老爷们儿,黑夜睡觉连条裤衩都舍不得穿,早晨起来摇着棒槌迎接客人。”梁夏的脸瞬间红了。他没料到三嫂会拿这件事开玩笑。说实话,他觉得自己跟三嫂还没有熟到开这种玩笑的分上,只得干笑两声说:“从小习惯了。家里穷,买不起内裤。你是个有知识的人,不晓得习性一旦养成,是到了棺材里也改不掉吗?”说话间梁夏觉得自己的右脸颊被什么轻轻划了一划,以为是苍蝇,想也没想用手去掸,没想到,碰到的是一根手指。

这手指只能是三嫂的。除了是三嫂的,还能是谁的呢?三嫂恍惚着说:“你脸上都是汗。”梁夏说:“是啊,麦子都熟了,眼看着入伏了,热得人心惶惶的。”

晚上想白天的事,就有点睡不着。这种玩笑在村子里算不了啥,可三嫂这样不吱声不言语伸了手指摸自己的脸,安安静静地,正正经经地,倒从来没有过。想着想着就骂起自己,人家一心一意来帮衬,自己倒想些不着边际的,真是憋坏了。也难怪,王春艳怀孕后就没让梁夏碰过。在王春艳看来,这个节骨眼做夫妻间的事简直是谋杀孩子。梁夏望着屋子里弥漫的黑,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这集赶得不像以前那么密了,倒不是出于懒惰,而是梁夏觉得,让这么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终日里跟着跑,真有些不落忍。好歹三十多的女人了,天天磨着嘴皮子,还要干些体力活,哪个女人受得了?即便三嫂受不了,像她那么脸皮薄的人,出于情面也不会说出来。就给三嫂打电话说,这三两天不用赶集,姑且在家休两天。三嫂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静默半晌,还是一句话没说。反正她这种说话方式梁夏也习惯了,女人家嘛,麻雀的心眼,小着呢。就跟三嫂解释说,这两天要带王春艳去医院做检查,等忙完这事,集还是要以前那样赶的。三嫂这才“哦”了声,声音也活泛起来,问道,要不要我陪王春艳一块去啊?很多事你们男人不懂的。梁夏就说,有她娘家妹子一块去,你放心好了。

说实话,王春艳怀孕后就变了个人。以前是破锣嗓,见人远远打招呼,就是隔上个百米也能听得见,这下是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唯恐打扰了腹内睡得并不安稳的孩子。以前是书不看一本,即便是《故事会》,翻上两页也要打呼噜,这下倒好,专门让梁夏打电话给李明坤,让他从网上帮忙买书。李明坤是个热心肠,不仅买了《如何培养儿童右脑和如何培养天才儿童》《从尿布到约会——尿布卷》这样的中国读物,还买了诸如《犹太家教圣经》《斯托夫人自然教子书》这样深奥的外国读物。王春艳整天手里捧着书,炕上读厕所里读被窝里读,眼瞅着就要读成近视眼了。以前是看到好看的衣裳就忍不住给梁夏买,现在呢,衣服也不替梁夏洗了,不读书时就给没出世的孩子做红肚兜、老虎枕头老虎鞋,光尿布就裁了不下三十块……

没想到刚过去两天,三嫂就来了。她先问候了王春艳体检的结果,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啥时候赶集去?王春艳本是要好好跟她聊聊孩子的事,没料到她这么关心自己的买卖,眼眶便潮湿起来,咂摸着嘴说:“三嫂啊……上辈子……肯定是你欠我了,所以这辈子对我……这么好。”三嫂就低了头笑,笑着笑着抬起头说:“你安心保你的胎。做下这么个孩子,啥容易的事?”王春艳就更受不了,大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三嫂说:“别哭别哭,容易动胎气的!”王春艳忙止了眼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哟,嫂子这裙子啥时买的?真好看。”三嫂原来穿了件咖啡色连衣裙,脚上是双高跟凉鞋。村里除了没出嫁的姑娘,倒极少有女人家穿裙子。三嫂就讪讪地问:“好看吗?你三哥……给我从深圳邮回来的。”王春艳拉了她的手,细细摸着她的小骨节,缓缓着说:“好看,好看,你穿啥衣裳都好看。你当过老师,跟我这样没文化的比,到底是两回事呢。这样吧,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赶明儿你陪梁夏去趟市里,进进货,梁夏这个人心粗,常常丢三落四,他一个人去我还真是不省心。”

4

于是去市里进货。梁夏本想开车,王春艳死活不让,非让他们坐班车,还专门给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打了电话,让她票价便宜些。翌日,梁夏跟三嫂肩并肩坐在公共汽车上,发现她身上香香的,就打趣说:“三嫂子,这香水都快把人熏倒了。”三嫂说:“你不喜欢这味道吗?”梁夏说:“哎,啥喜欢不喜欢的,人的鼻子又不是狗鼻子。”三嫂就白了他一眼,屁股挪了一挪,故意将两个人的缝隙拉远些。

进完货已垂暮,没想到在高速上堵了车。京唐高速上,一辆一辆的大货车绵延开去,望也望不到头,动也不动一丝。梁夏急起来,怕王春艳惦记,偏巧手机又没电了,借三嫂的,三嫂却连带都没带。眼看着车越来越密,空气越来越浊,天边偏又绽起朵朵大金丝菊,然后是震天动地的雷声从车顶劈过,吓得三嫂一把抓住梁夏。梁夏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觉她的手心潮潮的要浸出汗来。刚要将手挣脱开,不承想头顶又是一声闷响,车上的乘客都“哎呀”声,三嫂的手攥得也越发紧起来。梁夏心里发虚,忍不住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慌慌的,也没甚熟人,即使如此,梁夏心里还是疙里疙瘩,默然把手从她掌心拽出,放在鼻下动也不敢动。不久窗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漆黑如墨,雨水顺着玻璃窗河流般恣肆地流。车里也没有打车灯,嗡嗡嘤嘤的议论声咒骂声此起彼伏,都怕是晚上回不到家。梁夏闷闷地点了支香烟,没承想刚吧嗒两口就被售票员发现,大声叱喝着让他掐掉。梁夏蔫头蔫脑地掐掉,把手放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敲打。这时,三嫂的手就又摸上来了。

多年后梁夏还会记得那个雷声滚滚、大雨如注的高速公路上的吊诡傍晚。车灯是慢慢亮起来的,由于电压不足或是旁的缘由,灯光是那种忧伤的暗黄,犹如黑夜里的萤火虫在坟茔里有气无力地晃——光亮慢慢浮起,灯光下黑乎乎的头颅分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世界在梁夏的耳朵里突然安静下去,他什么都听不到了。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怀疑是刚才的雷声把他的耳朵劈聋了,他只得拿另外一只手抠了抠耳蜗。后来,他扭过头,狐疑地看了看三嫂。三嫂正襟危坐,眼睛漫无边际地盯着前方,像是在盯着司机,又好像是盯着外省的卡车,她那么专注,睫毛连眨都不眨,呼吸也没有一声。在暗淡的橘红光下,她的皮肤没有一丝油腻,是黄疸病患者那种洁净的蜡黄,仿佛被药材浸泡过一般。没人看到她的手死死攥着梁夏的手。这个表相瘦弱的女人,气力竟如此之大,仿佛她此刻将毕生的力量都倾注出来,或者说她把她毕生的气力都孤注一掷,为的仅是将他的手指跟她的手指纠缠一起,为的仅是她的皮肤能与他的皮肤摩擦无隙,为的仅是她的指纹与他的指纹或许能有重叠。梁夏后来一直想不清,如果当时他果断地把手抽离,会是如何的结果?他当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已没有心思去想这个问题。他记得他就那么干坐着,手被这个女人颤抖着握住,而窗外,依然是盲人般的黑。

几点到的家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到了村头时雨已经很小。天已擦黑,却仍能看出杨柳青翠乳燕翻飞。在村头,他看到了身材臃肿的王春艳。她挺着个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手打伞,看着他和三嫂从车上把包裹一个一个卸下。三人蹚着雨水回了家。炕上早摆了八仙桌,桌上是盆小鸡炖蘑菇,一瓶红星二锅头。王春艳把热水倒好,命两个人洗脸洗脚,又不停唠叨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打?梁夏嗫嗫地说,手机没电了。王春艳就说,用三嫂的打呀。梁夏说,三嫂忘了带手机。王春艳一愣,说是吗?那怎么不用售票员的?她可是我远房表姐呢!梁夏不耐烦起来,嚷道,什么狗屁表姐!连支烟都不让抽!王春艳就笑了说,三嫂子看到没?别看他平时在众人眼里人模狗样,温顺得像猫,说实话这脾气藏性着呢!三嫂说,这就不错了,你三哥要是有三言两语跟我不对付,这巴掌早扇过来了。

就吃饭。梁夏倒是一滴酒都没敢喝。王春艳就张罗着梁夏陪三嫂喝一点。三嫂说,女人家要是沾了酒,就等于是男人家在炕头上纳鞋底,有些事是不能颠倒的。梁夏听了也没吭声。王春艳就跟三嫂拉起胎教的事来。在王春艳看来,一个曾经的小学语文老师,肯定对胎教有着良好的建议和经验。三嫂说,我们改天再聊吧,天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回啥家呀。外面还在下雨!今晚住我这儿好了。跟我睡一个屋,让梁夏西屋睡!”

三嫂瞟了梁夏一眼。梁夏不晓得她为何要瞧他,就下了炕去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演新闻联播。梁夏听到三嫂说:“这哪成呢?我这个人怯炕。睡别人家的炕要失眠的。”王春艳说:“失眠好,我这终天就老睡不着,你正好陪我好好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