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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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惹尘埃(5)

自己竟比他大了整十岁,看看,十岁!“嗯……谈过几个女朋友?”第二个问题一出口,肖黎差点没捂起自己的嘴,为什么不问问他墙上那照片里的家人、问问他对金钱的感受、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之类的,为什么要问“女朋友”,太不得体了!但算了,坦诚一些,今天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学校里谈过一个,毕业后结束了。找工作期间没有。最近才又谈起一个。”韦荣表情有些凝固。肖黎不明白,这凝固代表着什么。

“她知道你干什么吗?”

“她是我同行,在老年大学做保健咨询,她比我干得强多了,销售额是我三倍。”韦荣突然看看她,“你心里肯定在发笑,一个男骗子跟一个女骗子。”

“是!是想笑,但没什么恶意。我能理解,她找工作一定也不容易。”说实话,肖黎喜欢这个搭配,另一个巧舌如簧的小丫头,这反而很好不是吗?“好吧,咱们继续,你相信爱情?”

“信。”韦荣毫不犹豫。

“那说说呢,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也可以检测吗?肖黎骂自己,她问得真太差劲儿了,这是怎么了。

“是……”韦荣停了一下,眼睛挪开去一些,“是一场梦。”肖黎捕捉细节(他闪避眼神,说明这不是他喜欢的话题)。

“你和你现在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梦?”肖黎感到自己有些纠缠了,可是,她要对自己的好奇心诚实,况且这好奇,并非出于男女间的暧昧吧——她还记得徐医生病中的话,苍凉而超脱地,对爱与忠诚判了死刑。她很想知道,在韦荣这样年纪的情爱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们之间么,才不做梦。”韦荣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一个回忆的动作,他在回忆什么呢,他大学的第一个女友?)。

“那你们……算是什么样的恋爱啊?”肖黎不明白,又有些微的欣然,的确,两个骗子,如何谈情说爱呢。

“就是很实际的呗,我在她那儿搭伙烧点吃的;一起淘宝,买些小玩意儿;看看碟子什么的。”停了一停,“我们从不做梦……我们做爱。”好似突起的恶作剧,韦荣直盯着她。

是韦荣无忌的作答或是他的表情?肖黎突然间心绪崩坏。

他真的只是把她当作一台测谎仪了?可,难道不是吗——她忽然感到,自己真是一个笑话。在徐医生那里,自己不够老,不懂得比较与妥协;可在韦荣这里,他的年轻又刺痛她!他意识不到任何道德上的困境,还跟他讨论什么原则或是真伪呢?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与这些玩意儿发生瓜葛,他、他的女朋友、所有后来的年轻人们,他们不会在乎任何东西,他们轻装上阵并在奔跑中接二连三地抛弃,扔掉一切,而他们所痛快抛掉的却正如纸枷锁一般紧紧扼着自己……

“你们两个……就在我租给你的地下室?”肖黎坚持着她的测谎工作。她把手挪到桌子下,一个个掰着指头——她意识到,按照《Lietome》的说法,自己有点神经质。

“是。她那里是跟人合租的。”

“我不是说过,不要跟带人回来同住!”最好强硬得像一个就事论事的古板房东吧!

“你也要求过我不要看电视,但你借我碟子看。”韦荣不紧不慢地反驳。

“行了,到此为止,你已经骗了我,对不对?被我抓住了,你输了!就照咱们的赌,明天,明天你就搬走吧。”肖黎的手指在桌子下捏得更快了,潦草收兵算了!让这家伙快点消失吧,她不能忍受这样与他面对面!

“我并没有让她过夜……这不违反你的规定。”韦荣解释,他瞧着肖黎,瞧了一会儿,摇摇头。“如果,你实在要我走,也行。但我不承认我输了——我从没有骗过你!”

肖黎站起来,把门打开。韦荣却又把门合上,“既然都要走了,最后再说一句吧……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很不好相处?你到底在跟什么较劲儿?你自己过得别别扭扭,也让旁人别别扭扭的,这简直就……挺傻的,也挺幼稚的!你比我大几岁,可是我真觉得你还不如我、不如我那个女朋友。世界就是世界,它脏也好,假也罢,存在就是合理,想那么多干吗,只管去适应就好!我周围的人,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偏偏你跟它去较什么真!你在对抗什么?完全就是以卵击石嘛。嗳,真的,不要怪我说得难听,什么真话假话的,老天,真是弱智真是童话啊!你是成年人啊,三十多岁了!我都觉得你太可悲了!”

肖黎闭闭眼,没吱声。随便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生他的气了——他们只管轻松去吧,开明去吧,这是他们的进步与解放,可她决不妥协,哪怕她会成为最后一个悲惨且愚蠢的捍卫者!

而且,韦荣这么说开来,哪怕刺耳,某种程度上,肖黎还是略感安慰——好歹,有人愿意跟她这么说开来吧!

“你搞不懂我——这很正常。再见。”肖黎重新打开门,夜风冰冷冷地涌进来。

4

关于韦荣的走,小冬的反应,比想象中要激烈许多。第二天,肖黎下班回家,他像小野兽一样扑上来,抓住她就伤心大哭。韦荣不忍心的样子,嘴里含糊招呼了一声,径直就下楼了。

七岁的小孩,火热而脆弱,随便肖黎怎么样劝说,他就是抽咽不止,也许,不仅是因为韦荣的离去,这孩子还有日积月累的其他不痛快……晚饭,小冬一口没吃,双颊红肿着也就昏睡过去。

肖黎也无心吃饭,只回到客厅呆坐,感得心里头异常堵塞。有些想到楼下徐医生那里去聊聊,可是,去了又怎么说呢?她与韦荣之间的几场争吵,具体竟不知如何说清,她虽自有道理,但真正讲述出来,却颇困难,包括那个赌,她确实算是耍赖吗?而她曾经答应过老太太,不赶韦荣的,然而,还是“赶”了……

现在这样,真的便算是如愿了?韦荣将会从地下室搬走,从视线里消失,不会再有人自作主张地到处修补,替小冬洗校服刷球鞋(他说只是顺便,因为他要洗他的白衬衫),在阳台上变戏法似的弄出那触目的娇艳花朵——所有这些令她伤怀而感到冒犯的事情都将一并消失了……她的生活就要重新变得清洁了,重新踏上孤家寡人的黑夜独行舟!她该欢呼这寂寞的回归吗?是否要想想韦荣的话,她的生活与性情还算正常吗?

那么,又是什么让她陷入今天这样的性情与境况,三年前的无名高架桥以及那遁于无形的“午间之马”?那个,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并导致了她的现在?或者,并不能归咎于往事——许多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部分,比如徐医生!为什么偏偏她就这样的失魂落魄、格格不入?

而最不敢往下追问的是:自己的如此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在执着于什么?公道良心?绝对真实?道德正确?这便是她苦苦维系的信仰吗?然而扪心自问,她果真信仰什么吗?若早已没有了“相信”,信仰又如何存在?

肖黎没有头绪地苦苦思索着,想自己的由来与去处,唉,人啊,到底是什么?就是所吃过的食物,所读过的书,所经过的事与人,其之所以成为现在,均由过往一步步堆砌而成,而今日的一举一动,又维系并铸造着明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心境下,如此一想,真是有些惊心,昔以往矣,来日何为?她不敢想象,如果继续这样孤独、不为人所理解地走下去,她所“铸造”的“明日”之自己,会是何种面目?她再次想起那天在楼下替徐医生关灯的情形,那次第浓黑下去的阴影,恰如台阶,台阶的终点,会是什么?

一直坐到将近凌晨一点,手脚冰凉,肖黎终于打算去睡。睡前,她去看小冬,这才发现,可怜的孩子发起高烧来,小身子滚烫,肖黎抚摸着弄醒他,孩子却在迷糊中惦记着:“妈妈你能保证,真的能找到跟韦荣一模一样的人?”肖黎又心疼又懊恼,急忙收拾着裹起小冬下楼。

病孩子可真重,要替他裹上外套,还要拿包,外加别的零碎——虽说肖黎一直都是一个人带孩子看病,但今天可是上了一天班又没吃晚饭,加之方才那样坐了好几个时辰,下得楼来,两腿直打晃,又发愁着恐怕出租车很难等到。

或许也并没有睡觉,听到了单元铁门的声音,或是从半地下室的窗户里看到了肖黎两个,韦荣突然出来了,他默不做声地从肖黎手上接过小冬,碰到小冬的脸,难过地小声叫起来:

“这么烫!快点,你先到巷口叫车吧!”

几番忙乱……直到小冬在急诊室找到床位挂上水,他们才有了空闲坐在一边的硬木椅上,肖黎正想着该对韦荣道谢,韦荣却又站起身出去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手上撂着两碗泡好了的方便面,“我猜你可能没吃饭。我正好也饿了。将就着吃点吧。”

方便面的味道俗气而香浓,飘在深夜的医院里,有着奇特的感人之处——与那朵微绽的月季花相似,这样无心而细小的美好只会让肖黎更为崩溃!勉强撑住,吃下第一口面,肖黎终于还是塌了,泪水一串串掉进碗里,方才在客厅枯坐时那些消极而沉痛的想法一股脑而涌上来,难过得根本没法往下吃。

韦荣放下他的面,又从肖黎手里接过碗面放到一边,很有男子气概地轻轻地扶过肖黎,让她靠在他一侧的肩膀上。

已经来不及犹豫了,肖黎顺从地贴近韦荣一个肩头,厚厚的防风服并没有热度,连身体都感觉不到。可是肖黎还是愿意这样贴一会儿,她真的太需要了,哪怕明知她所贴近的是堵隔阂着的墙!

最终,小冬的一瓶水快完了,韦荣去喊护士换水。非常浅的这半个拥抱也便就此结束了。

肖黎坐直身子,调整自己,同时发现内心也并非多么羞愧或尴尬——拥抱就是拥抱,仅止于拥抱,不过这样也够了,可能这半个拥抱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也是韦荣所能提供的全部。这已是她与他最大的机缘。

等到护士换好水重新离开,肖黎为刚才的失态致歉:“不好意思,出这么大的丑……你快回去睡吧,明天要一大早要去公园的。”

韦荣很有担当地摇摇头:“还是等完了一起走吧,我看你一个人抱他实在太吃力了,还要拿药。”他看着肖黎——那眼光,竟像是看一个出了岔子的人,疼惜而不解。

韦荣站起来走了几步,看看小冬:“嗯……我想跟你说说他!你可能自己没有察觉,你的那套教育,对小冬影响很大。放学路上,看到要饭的,他当面骂人家是寄生虫,专门骗人钱!我带他去超市,他从一进门就跟我嘀咕,说这个有问题那个是假货,活脱脱是你的口气。他们学校组织爱心募捐,他不参加,我给他钱也不肯,他说那钱肯定到不了灾区。他不喜欢合作性的游戏或运动,总认为伙伴会出卖他。他在学校没有好朋友,每次我去接他,别的孩子扎堆闹,他都是一个人。还有,他听故事时完全不会享受情节,而一直警惕地找坏人,就连好人他也能分析成坏人……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他心里埋下了什么种子?不错,你教会他识别一切所谓的谎言,可你知道吗,你同时也破坏了他的信任感,他永远那么紧张、排斥、敌意,看到的全是事情的反面,我真担心他将来体会不到生活的美好……”

“小冬?”肖黎难过而惊诧地用手捂住嘴,儿子的这一切,她似乎也是知道的,甚至可能还因此表扬过小冬的成熟,可这会儿听韦荣集中说来,却又相当吓人了。她什么地方错了吗?她是要保护小冬的,她本是为他的未来着想……

“唉,我真不知怎么劝你。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徐医生那么大岁数都过来了,我跟我女朋友跌跌爬爬也过来了,你就让小冬他自己慢慢走,他也自会适应他将来的世道……当然你,你本人大概是个例外,你总跟不上大家的节拍和调子,所以我,想建议你去找医生聊聊,哪怕是为了小冬……你这样,叫人很不放心的。”韦荣把手往肖黎这边靠了靠,肖黎一只手正搁在腿上。但他只是靠了靠,没有握上来——也许完全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吧。

这诚恳的劝说让人无法拒绝,肖黎用手捋捋头发(一个说违心话的掩饰动作):“嗯,我会考虑的,为了小冬……”

小冬醒来了,要小便,韦荣带他出去了。肖黎却突然回过神——她刚才扯谎了。她根本没想去找医生,那种职业性的鬼话她才不信!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对韦荣说谎?为了这么件无关紧要的小破事?想想徐医生是怎么解释谎言的吧,难道她竟在乎起他了?

(四)

1

徐医生的亡故直到第三天才被韦荣发现——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去替她取前两天的牛奶与报纸,敲门却没有人应了。随后赶来的医生大致认定,老太太去了已有两天,她脑袋歪向一侧,枕上有秽物,她被呕吐物或是痰块堵住了呼吸道。

作为一个曾经的“专家门诊”,老太太大约对此略有预感,或者是她知道她总有一天必然要这样孤身地猝然离去,在她最喜欢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里,夹着她三个儿女的联系电话、她的财产清单,以及一份相当简单的遗嘱。

外地的儿女们红肿着眼睛来了,在房子里四处走看,又伤心又陌生,他们非常吃惊地发现了一大堆原封未动的“金视丸”,数量惊人,以及两个分别针对腰背与脚部的红外理疗仪——包装也没有拆。

“唉,她怎么竟会这么糊涂!叫她装个空调都不肯,却把钱花到这上面!”徐医生的女儿,一身来不及换下的条纹套装,胸前还别着公司的名牌,她找到老太太的一个记账本,疲惫而伤心地翻看,一边指给徐医生的大儿子看,“看,多贵呀,一盒就七百八,真该找那骗子退货去!”

有来探看的其他老人打圆场:“这不算贵了,韦荣给我们打的是最低折扣!她有白内障,这个药顶有效果,她一直说她眼睛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