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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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瓜子(3)

相比起老爸这一次被威胁,更为严重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那天,也是星期六,孟小军又来找我玩。我们像往常那样,吃了零食,又在网吧玩了游戏。这次的游戏玩得特别郁闷,打联机CS,遇到高手,我们屡屡挂掉,有好几次,竟然被射到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从网吧出来之后,我们也没钱吃东西了,只好慢慢地穿过石牌东路,回家。

石牌东路周末简直就像管山的赶集日。在人行道上,到处都站满了走鬼,一个小塑料布摊在地上,一只大旅行包敞开,一辆破单车架起来……卖什么的都有。他们一旦听到有通风报信者大声叫“走鬼”,便迅速地卷起东西四下逃窜,逃到市场里,逃到巷子深处,逃到公共厕所里的都有。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见怪不怪。

无聊的我和无聊的孟小军,决定在石牌东路上玩一次游戏。

“走鬼啦!走鬼啦!”

孟小军嚼着口香糖,在人群里叫了几句,然后带头跑动了起来。

他一喊,引起了强烈的骚乱。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孟小军那几声喊叫,就像触动了沉睡的怪物的某根神经,一惊醒起来,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混乱!

下游的小贩们由于不明就里,听到喊声,马上熟练地收拾起东西,驾轻就熟地朝早已经瞄好的安全地段跑。没想到,上游的小贩们很快发现了那个在人群中奔跑喊叫的孟小军,仅仅是个小屁孩,而且这个小屁孩一边喊还一边忍不住地露出了恶作剧的笑。

在我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离开我有十来米远的孟小军,就被一群小贩围住了。他们知道这场虚惊是来自于这个小屁孩,愤怒地将他揪了起来。

我吓死了。我在脑子里迅速地想办法。好在这里离乐运小区很近,在他们开始号叫着要教训这个小屁孩的时候,我拔腿就跑,跑回乐运小区,找我老爸。

当我老爸和孟鳖以及一大帮保安赶到石牌东路,孟小军已经明显被打过了。他蹲在地上,狂哭不止,额头上那一撇长长的“非主流”头发完全垂了下来,几乎盖过了他吓得苍白的脸。孟鳖和我老爸以及一帮保安,穿着乐运小区的保安制服,朝围观着的人凶恶地吼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孟鳖他们那一身制服起了一定的震慑作用,还是他们打了小孩理亏的缘故,又或者是做生意的人不想惹是生非,人群很快就没了声音,并且四下散开。

由于找不到打人的人,孟鳖他们有力也没处使,只好带着孟小军,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当孟鳖再次“调查”到孟小军这次惹的祸,又是跟我在一起,他恼火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认为我指使孟小军干了这件蠢事。

这一次,孟鳖不仅狠狠地骂了我老爸,而且还狠狠地骂了我。他对我老爸说,你那个缺教的伢,她要成个烂女我不拦她,千万不要来搞到我伢,我伢子以后是做大事的人,你那女伢,迟早是要烂苹果心的。

我老爸没想到孟鳖会骂出这么难听的话。在管山话里,骂女人烂苹果心,比广州话骂“丢你老母嗨”还要难听,大概苹果心就是指女人的那个地方吧。

我老爸的脸通红通红的,他抬起头,看着孟鳖,憋出了一句话——孟鳖,关伢子么事,伢子还小,哪里懂得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不关她事难道是我伢子的事?上次也是她,教我伢讲那么多下流的话,不要脸!我看你趁早把她送老家算了,过一阵,被人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话音刚落,我就看到老爸“噌”地冲到他跟前,飞腿一脚扫过去。因为腿抬的幅度很大,我在旁边,能清楚地听到我老爸裤兜里揣着的那把瓜子,发出了稀里哗啦的声音。

孟鳖和我老爸扭打了起来。小区里刚好路过的住户以及闻声而来的保安、工作人员们也围了过来。那些“鳖”们将我老爸手手脚脚死死地抱住了。也有一些人过去抱住了孟鳖。老爸那张涨红的脸上,看着并不像打架的人那种凶恶。他那双一直盯着孟鳖的眼睛,与其说是暴力的,不如说是生气的,只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老爸生那么大的气。

打架后的那天晚上,我老爸跟来运鳖又在门口的走道上,抽烟,嗓门大大地聊天。他们说的每一句管山话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老爸回忆起了几十年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老爸,也就是我管山的爷爷,为了一块肥猪肉,跟生产队队长干了起来。起因就是我老爸跟生产队队长儿子的一场争夺。

那天是村里的墟日,我爷爷带着我老爸赶墟,逢上一户人家娶媳妇,我爷爷看我老爸嘴巴馋死了,实在不忍心,就从箩筐里摸出几只计划着带回家给我奶奶拜祖坟用的油糍粑,问人讨了几张红纸,把油糍粑染染红,变成了婚嫁送礼用的红油糍粑,然后带着我老爸混进了结婚酒席。那个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即使是结婚酒席,也罕见几点肉星,所以,当我老爸在饭桌上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块肥猪肉,并且迅速地伸出筷子夹住了它,并且准备往自己嘴巴运送的时候,半路居然杀出了一双筷子,生生劫走了那块快到嘴的肥肉。

十来岁的老爸沿着那双筷子望过去,就看到了已经开始咀嚼那块肥肉的生产队队长的儿子,一个块头比自己大许多的少年。然而,一块肥肉在那个年代的诱惑力,以及少年气盛的不可欺侮,使我老爸不自量力地向生产队队长的儿子挑战了起来。

我老爸在讲这些的时候,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听,一边竟然在脑海里,动漫一般地出现了那些打架的场面。那些人物,都是以游戏中的卡通人物形象出现。我老爸矮矮瘦瘦,长得很清秀,眼睛嘛,还是我喜欢的那种大大的,他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而那个生产队队长的儿子呢,虽然比我老爸高大,却贼眉鼠眼,颧骨高高,形象极其丑陋,他说起话来既大声又霸道。我不仅想象了,而且还用动漫卡通语言来配了音。

我在心里为我老爸对来运鳖回忆起的那场他在十来岁时的打架进行了现场直播。

结果,当然是我老爸输了。我老爸一输,也体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必然反应——像白天的孟小军被小贩们打过后,狂哭不止。我老爸一哭,我爷爷就站了出来,他要为我老爸讨公道。我爷爷跟生产队队长就干了起来,直打到双方都见了血。几年后,我爷爷跟生产队队长一伙人到山上捡灵芝,不知道为什么议论起那次打架,他们俩到头来谁都不肯认输,后来,仗着酒意,他们在山上,让乡亲们当裁判,进行了一场摔跤比赛。

嘻嘻,来运鳖啊,想起来都奇怪,天下就没有一个老子不为儿女打过架的呢!

是啊,开成鳖,我小时候也到处闯祸,我老爸替我吵架打架,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老爸是个急性子,一吵就要打,打又打不过别人,还是忍不住要打,搞到经常有伤。

这两个“鳖”开始回忆童年,顺便又回忆起了管山。我头一次从我老爸嘴里听到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他小时候的,管山爷爷奶奶的,管山大伯的……以往,我老爸跟人也经常说起管山,不过,那个管山都被还不清的人情债和断不完的家务事压得重重的,一点都不好玩。唉,也不知道老头子现在什么样子了?我老爸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嘿,我老头子昨天还跟我通了电话,说才到县医院去换了一排新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要换牙,吃东西一点都不能输的!

哈哈哈哈……

听到屋外这两个“鳖”快乐的笑声,我也在心里偷笑。我的笑,更多是因为知道了我老爸居然为一块肥猪肉跟人打架,还连累到我爷爷也参与了战斗。我在想,要是我认识那个十来岁的老爸,我们一定可以玩得很来,我甚至可以教他怎么将那块肥猪肉从那个笨蛋嘴里骗出来!

老爸和孟鳖的矛盾,导致我老爸没有了每天半小时的“优越待遇”,我在六年级的下学期,要每天自己一个人穿越那条又深又暗的隧道。

我老爸说,要是害怕,就大声地嗑瓜子,把瓜子嗑得响响亮亮的,肯定没事。我老爸总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只要遇到一些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或者遇到我在某个要求得不到满足大哭大闹的时候,他就会掏出一把瓜子放到我手上哄我,或者自己在一边沉默地嗑起瓜子来。仿佛嗑瓜子真的成了他解决问题的一个药方。所以,每天上学之前,我老爸坚持抓一大把瓜子放进我的校裤裤兜里。

实际上,在穿过隧道的时候,我哪里还有嗑瓜子的心情?一进入那个人又少光线又暗的地带,我绝对就要开始奔跑。我从东入口,一直奔跑过隧道,再奔跑到西出口。每次都如此。我一奔跑,我的裤兜里也发出了像我老爸裤兜里常常发出的那种沙沙沙沙的声音。听到这些沙沙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我老爸就在身边,跟我一起奔跑,或者说在跟我比赛谁跑得快。这声音一响起,很奇怪的,我居然就不那么害怕了。

自从我独自穿越隧道之后,我老爸就规定我每天放学回家,绕一个小弯,经过乐运小区的东门。这样一来,让他看到我,他才能放下心。

每天,我成功地从隧道口出来之后,总是会迈着得意的步伐,朝乐运小区东门走去。还没到,准能看到我老爸站在东门的外边,伸长了脖子,远远地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一看到他,我更得意了,故意走得慢悠悠的,还不时伸手到裤兜里摸出几粒瓜子来嗑。有时候,将那些瓜子壳攒在手心里,等走到他的身边,我就伸出手来,我老爸就明白了,笑嘻嘻地,一张大手一摊开,便接住了那把瓜子壳。有的时候,我手里什么都没有,还是握着拳头将手伸过去,他摊开手要接,我问他,有?没有?这个笨蛋十有八九会猜错,他一猜错,我就哈哈大笑,我一笑,他仿佛就更乐了!当然,很多时候,我会懒得理他,就算经过他,既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他一眼,他也依旧那样笑嘻嘻的。要是小区里那些“鳖”们看到这样的情景,准又会说他天生命贱,养了这么个怪女儿,竟然还当成个宝贝。

比我能够摆脱对隧道的恐惧更值得欢喜的事情,是我老爸因此而摆脱了对孟鳖的服从。他不再每天捏着两双油汪汪的油条放到孟鳖的窗台上,更不会再替他喊着那些不标准的口号出操,更不会再帮他把盒饭带到红姑那间乌七八糟的小店里。他轻轻松松地站在乐运小区的东门,安心地做着保安的分内事,分外的那些事情,他一概不理。

我老爸一轻松,孟鳖可就不轻松了。他开始密切监督我老爸,坐在小区正门保安岗亭的几个视频屏幕前,他独将东门的那个屏幕放成全屏,那样,我老爸就清清楚楚地站在电视里,他那些没事爱擞瓜子、哼小曲甚至是抠鼻屎的动作,都一一被孟鳖看在眼里。只要这些动作过于频繁或者说过长时间地持续,我老爸腰后别的那只对讲机就会咔咔咔咔语音不清地发出声音——东门,东门,老王,你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搞那么多小动作,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老爸一听到这些声音,就会自觉地朝头顶上方的摄像头望望,盯着那只黑乎乎的小孔看上一会儿,仿佛那就是孟鳖的眼睛。

我老爸知道,孟鳖老是针对他,并不是因为我闯的那些祸,主要是他再也不帮他送盒饭给红姑了,这让孟鳖感到无比烦恼。

现在,午饭后,人们会看到孟鳖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包起一只盒饭,卷得小小的,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两手插在裤兜里,装作什么也没拿,急急忙忙朝石牌村走去。小区里那些“鳖”们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在私下里打赌,要不了多久,孟鳖肯定受不了,肯定要跟那只鸡分开。

“东门,东门,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孟鳖的声音,常常毫无防备地从我老爸腰上的对讲机传来。我老爸总是慢吞吞的,一点都不急着回应,权当是信号不好,没听到。我老爸一不应答,孟鳖就在他腰上不断地喊,喊得快要发火,人就打算要冲到东门来了,我老爸才懒洋洋地把对讲机从腰上取了来,喂喂地回答起来。对于老爸这种态度,孟鳖也没办法。相比从前,我老爸守东门更加尽职了。他每天除了上厕所之外,哪里都不去,就守在东门,礼貌对待业主,还热心地帮业主抬一些重物。由于我老爸一副憨憨的样子,人气也旺,不少业主有闲会在东门边上停留几分钟,跟我老爸说说话。

小区里有些早就看不惯孟鳖的人,对我老爸敞开了怀抱,欢迎这个孟鳖曾经的小喽啰回到他们的“组织”。在他们看来,我老爸对孟鳖事事顺从到事事懒散的转变态度,是对孟鳖一次有力的背叛和打击。他们说,蚊子再小也是肉长的,连最老实的开成鳖都跟他翻脸了,这个鸟人,迟早要当不成队长了。

我老爸对孟鳖当不当队长一点都不关心,然而,他却并不拒绝那些人为他敞开的怀抱,相反,他在这怀抱里待得舒服温暖。他感到了多年来作为一名保安所没感受到的成就感。

这些成就感,具体地说来,是从我老爸腰上升起来的。每当孟鳖用对讲机,叽里呱啦气急败坏地呼叫我老爸的时候,我老爸除了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之外,要是恰好遇到一两个“盟友”就在身边,他会把腰挺得直直的,主动地走近去跟他们说话,将孟鳖那急躁的呼叫声,轻松地带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他对腰上的声音是多么的不耐烦,多么的不在乎。

在这些“盟友”的鼓励之下,我老爸是多么得意啊。照这个样子,要是时间可以倒流,我老爸可以重新回到三十多岁,他一定不会甘于守在那个没前途的东门。

“蚊子再小也是肉长的。”我老爸现在时常把这句方言挂在嘴边。来运鳖搞不懂了,就反问我老爸:“难道你就不是肉长的?什么东西不好做,要去做一只飞蚊?”

有一天中午,我老爸腰上的对讲机又开始咔咔咔咔地发出了声音。这一次,孟鳖让我老爸到办公室找他。我老爸回答他说,现在是上班时间,走不脱。孟鳖说,就十分钟,我让刘森到东门顶你一下,你快点过来,找你有急事。

我老爸只好慢吞吞地离开东门,到孟鳖的办公室去。谁知到了孟鳖的办公室,孟鳖又指他到自己的宿舍里去。

转来转去,最后,到了孟鳖的宿舍里,孟鳖对我老爸的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转变,仿佛对讲机上的那个孟鳖是假的替身,而在宿舍里的这个真身,竟然用带着请求的语气,让我老爸终于搞明白——孟鳖是让自己下午陪红姑到医院去。去医院做什么?陪红姑做人流手术!

我老爸一搞明白,就像身上安了弹簧一样,从孟鳖的身边弹了开去。他摇着头,径直往宿舍门口走出去。

孟鳖一把拉住我老爸,软软地求了起来。他说,要是他去医院,被人看到了,就搞大了,搞不好要传到他老婆那里,搞不好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又说,要是没人陪红姑去医院,她一闹起来,小区都知道了,搞不好饭碗都保不住了。

我老爸生气地说,那又怎么样?关我么事呢?是你搞女人又不是我搞女人!孟鳖好说歹说,跟我老爸拉拉扯扯,并做起了我老爸的思想工作。

“开成鳖啊,我们都是老乡,又在同一个小区上班,而且,还那么巧,我又刚好负责管理你们,要是你这次不帮我,恐怕以后,会很难管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