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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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沿河村纪事(3)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我担不了这责任!”那天晚上,我们刚进会场,便挤过去嘱咐他两句,他表态说,他有数,他还没昏到那程度!

然而谁能想到呢,后来情势突变,战和两派并没有火并,而村长的表现也够让人吃惊的!不过我们都佩服他的镇定,在情势一触即发的情况下,他犹能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状,把会议主持得像模像样,指指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说:“你,起来说说看,当前的局势是要抗战还是要安定?”

“安定你个头!”那妇女懵懵懂懂地说,“我是出来上厕所的,听说这儿有消夜吃,现在消夜在哪儿,什么时候开吃?”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我们也跟着笑,心里却不由得犯嘀咕:这样下去该如何收场,村长能控制得了局面吗?再看道广,此刻正眼波流转。在对身边的马仔使眼色,也许他觉得时机已成熟,擒贼先擒王,是到了该对村长下手的时候了?

我们情急之下,正待上前交涉。然而村长何等人也,何须我们出手!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那一刻,但见他脸色铁青,腮上的肉“咕嘟咕嘟”在跳!他突然拍案而起,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大意是:现在外敌当前,全村人民更加要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他作为一村之长、村支部书记,现在代表全村人民宣誓——打倒关卡!誓死不屈!

全场一片哗然,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可能连“主战派”自己也没料到,形势竟扶摇直上,变得一片大好,甚至都没等他们来造反!

我们也瞠目结舌,没想到村长突然转向,这就是说,要开战了?

我们眼前一黑,深知这仗打不得,以弱敌强,以寡敌众,最后的结果必将是灾难性的!奈何民众的激情已经燃烧,那恰如黄河决堤,一泻千里,使得一向稳妥、坚强的村长,最终没能顶住压力,屈从了民意,由理性走向疯狂。

那么胡性来呢,胡性来在哪儿?直到这时,我们才想起他,把他视为沿河村最后的希望!我们转头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看见他:哥儿几个正缩在墙角,面色仓皇,交头接耳。只见他微皱眉头,原本机灵的小眼睛呆呆地看着村长,一边听群众意见,一边摇头,摇头,再摇头。

我们一阵绝望,难道事态已经没救了?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却见胡性来拨开人群,向村长走去。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胡性来想干什么?他可不能冲动!留给“主和派”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三人脑子里一片空白。确实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弄!

胡性来走至中途突然停下,原来村长又一次发表演讲,开始“战前总动员”,他把手心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我们趁机挤到胡性来身边,跟他握了握手,发现他手心冰凉,微微颤抖。他朝我们惨然一笑,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又反过来安慰我们:“没的事,我有办法让他收回命令。先听听他嚼什么蛆!”

原来,所谓的“战前总动员”,不过是排兵布阵,论功行赏;而他胡道宽,“作为一村之长、这次战争的总指挥”——

胡性来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听,狗尾巴翘起来了!就知道这人靠不住,心心念念只想保住他的官位!我以前说他是墙头草没错吧?哪边风大,他就跟着哪边跑!”

我们一听也对,思前想后,觉得胡性来的说法也许更靠谱:村长屈从的并不是民意,而是他的领袖地位。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胡性来又说:“他下面就要封官了。”

我们侧耳听了一会,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然,作为这次战争的总指挥,村长正式宣布,把全村定为团级编制(他倒不贪大),从此,村长摇身一变为团长(跟他在军中的职位相同),下面政委、副团……均是原村委会的核心成员。应该说,作为老练的政客,村长成功安抚了老部下,重新稳住了局面。

稍微头疼的是胡道广,不难推测,村长恨他的堂弟!但既已掌握了政权而手里又没有军权,他决定既往不咎,以大业为重,人才该用还得用!最后他宣布:任命胡道广为一营营长,任命胡道阔为二营营长,任命胡方善为三营营长——他顿了一下,抬眼扫视全场,以一种更加坚决、肯定的语气:任命胡性来为四营营长!

会场再次哗然。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别人尚可,胡性来是地道的“主和派”,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转头欲问胡性来,他大约也吃惊不小,脸上顿现惊愕的神情,慢慢的,却是眉眼舒展,嘴角上翘,他突然笑了——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愉快,神秘,微妙——堪称蒙娜丽莎微笑之男性版!

唉,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周折,我们已经长了见识,所以对胡性来那一副喜悦陶醉的神情,后来也就不以为怪,反报以同情和理解。是啊,位高权重谁不爱?换位想想,假若我们是胡性来,一个普通的前士兵,一个现任的老百姓——虽是“主和派”将领,毕竟未经官方认可,算不得数——现在突被委以重任,由草根变精英,由民间入主流,我们会怎样?就一定比胡性来做得更漂亮?

同时对村长也愈加佩服:此人深谙人性,善于平衡各方关系,且又反应机敏,以一己之力,当机立断,终得以把沿河村从内战的边缘拖了回来!可是这样一来,又回到了老问题上了:和关卡的战争!

突然想起半小时之前,胡性来留下的那个悬念:他有办法让村长收回决定!——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转头看他,却见他半痴半傻,仍在微笑。推他一下,也是半天没有反应。我们三人一声长叹,知道沿河村完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被招安,此刻得了魔怔!

正一筹莫展时,却听得胡性来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我们说:“真的要打呀?”

胡性来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沉思良久: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打不得——”他朝会场看了一眼,“有人会要我命的!”

我们看过去,果然,“主和派”那边早已群情激奋,几双眼睛正盯着胡性来,虎视眈眈,面呈怒色!我们叹了口气,看来内乱远没有结束,现在“主和派”内部又出现矛盾——领袖既被招安,手下却没得到惠处——如此分配不公,怎能不引起仇恨!

我们看了一眼胡性来,苦笑道:“你现在麻烦了,一旦接受军职,他们第一就革你的命!”

胡性来“唉”了一声,“所以说呢,基层工作最难搞!哪个都不能得罪!”

“那下面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现在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胡性来说,“现在是打也流血,不打也流血!”

“那怎么办?推翻村长的决定重来?”

胡性来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看能不能修改一下?”

“啊?修改?”

“是的,修改!”胡性来点点头,“要改到所有人都满意,要照顾方方面面的利益,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这是避免流血冲突的唯一路子了!”

“这怎么可能?”我们提出质疑。

“没别的法子了,”胡性来叹了口气,“你们也一块想想吧,救救这帮狗娘养的!”他把眼睛看了一眼会场,低声骂道,“全是一群蠢猪,疯狗!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逞一时之气,各打各的小九九,全不看后果!——”说到这里,他声音打战,满怀悲愤,“而这就是人民!”

“人民?”我们都愣了一下,这是哪朝哪代的词汇?听来新鲜得很!

“也包括我在内!”胡性来嘀咕了这一句,便扭头看向窗外,大概致力于他挽救沿河村的伟大构想里去了。

那一刻,我们三人都非常感动,且心里五味杂全,感慨丛生。是啊,这才是我们熟悉的胡性来——相识虽短,相知却深——可爱,真实,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虽一介平民,却肩负责任,现在,他首先要避免流血事件,而后要照顾方方面面!

作为一个前军人,一个彻底的和平主义者,一个万元户,一个新任不久的四营营长,他正在想一个万全之计:拥有这一切!他要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主战派,主和派;他要恢复村里的秩序,维持安定团结的局面,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他要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他要让军人回到战场,重新找回热血和尊严——那风驰电掣般的酥麻感!

现在,他仍在发痴发呆,把眼睛看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偶尔也会眨一眨。他脸色潮红,汗流满面,神秘的微笑挂在嘴边。突然,他把右手握成拳状,朝左掌心猛地一撞——惊得我们一身冷汗!难道他已经得计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吐了口气,似乎在考量这个修订版的决定是否具有可操作性。然后,他朝我们看了一眼,目光遥远而坚定,像个赴死的烈士;我们急忙问道:“有了?”

他点了点头,还不待我们说什么,便拨开人群,向村长走去。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做了个小动作,把右手放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天啊,他竟需要神的祈福!毋庸置疑,这是个疯狂的创意,估计能把一些老弱病残给吓死!

首先是村长,他的反应让我们感到很紧张,他呆呆地看着胡性来,好像没怎么听明白。胡性来再次凑近他耳下,村长的脸色开始泛白、泛青,有了红晕,直至满脸涨红。他突然推开胡性来,把他打量了一番。

此时,屋子里早已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意识到,沿河村的命运将再次转向,是“战”是“和’,还说不定!

胡性来说:“决定权在你!”

村长擦了擦汗说:“太冒险了!”

胡性来说:“试试看吧,除非你不想搞经济!”

村长把眼睛眨了眨,看上去很是动心——“搞经济”是他的至爱!作为一个紧跟形势的基层干部,他懂得这个词在当前的意义!他把手指不停地磕着桌面,似乎仍拿不定主意,看着胡性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说化装?”

安静的屋子一下子炸开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又预感这件事一定比战争更带劲儿!“主战派”那边首先沸腾了,自然,他们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化装成军人——平时,他们只敢想着和关卡去拼命,却从不敢奢望有一天他们还会返回头去再做军人!——而这,正是他们的梦想和目的地!

那久违的青春年代:营地、男子气、驳壳枪、野战训练……此刻,全都连在一起了,记忆开始苏醒,神经突然受刺激,人群中有人在号叫,有人开始哭泣!即便冷静如胡道广,此时也一阵头晕目眩,需把双手扶着墙壁!他看着疯狂的人群,才知道自己这些天来的努力,并不为别的,只为重温往昔那峥嵘岁月稠,为当一个士兵,哪怕仅仅看上去像个士兵!

“主和派”这边也稍稍安了心,第一,他们的领袖不受名利的利诱,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想出这等馊主意,无论如何,替他们争取了和平,使他们可以继续做点小生意。而且化装嘛,假扮的,非男子汉所为!可怜“主战派”一腔热血,现被玩弄至此却不自知——他们笑了,为自己的胜利,因而也开始大喊大叫,击掌庆贺!

村长很受鼓舞,他环视全场,看群魔乱舞,听“化装”一词像鼓点一样在人群中有节奏地响起,从“主战派”到“主和派”,从屋里到屋外,这个词可谓异口同声,从不同的嘴巴里吐出来,形成一股热浪,掠过人群,飘出窗外,震荡在村寨的上方,直至响彻云霄和山谷!

而此时,天就要亮了,一颗启明星遥挂夜空,闪烁,迷离,从窗口便可看得见——村长的眼里突然浸满了泪水:是的,漫长的黑夜过去了,黎明即将来临!现在,沿河村的村民们又重新站在一起,载歌载舞,单纯如初……此情此景,纵是石头见了也难免动情!

村长决定顺从民意(天地良心,这次是真的),采纳这个“化装版”的修订方案,于是再次把手心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可是村民们早已陷入狂欢之中,——究竟连“化装”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搞明白的。

村长喃喃地骂了一句粗口,手搭桌面,只纵身一跃,便站到了桌子上,这个漂亮的动作非但没能使人群安静,反而把狂欢送进了高潮,于是他不得不手持喇叭状,用尽平生力气喊出了几句话——我们立即挤过去,也只听得几个关键词:军人,军车,关卡,免费……连起来便是:军车进出关卡无需交费!

一下子明白了,胡性来的“化装”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村民扮成军人,货车改为军车,这样既做回了士兵,又避免了战争,既报复了关卡,蔬菜运输也得以通行无阻!

那一瞬间,我们三人再也憋不住了,加入了狂欢的人群。村长再次纵身一跃,向人群扑去;胡性来索性躺倒在地,做昏倒状,直到被人群架起来,把他和村长一起扔向空中!我们一群人自动围成一个圈,对着他们大声喊叫:“化装!化装!化装!”

伟大的胡性来,他今天晚上立功了——他立功了!伟大的沿河村村民,他继承了中国农民的光荣的传统!他超越了人智的极限,挽救了沿河村,他把民众从一种疯狂带进另一种疯狂,他是全村人民的大救星!

这个化装对于关卡而言,是一个绝对理论上的绝杀,一个点球,一个死角!沿河村村民从此站起来了!“伟大的胡性来万岁”——人群中有人开始喊口号,其歇斯底里、神魂附体堪称很多年后黄健翔在世界杯赛场上的预演!确实,这次胜利来之不易,它属于沿河村,属于村长,属于“主战派”和“主和派”,属于所有“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中国农民!

我们仨也激动得彻夜不眠,除了跟村民们一起狂欢,还不忘自己的责任所在,想着要给这次化装命名,以期让人们记住这一天,这个地点,这个人,这件事,所以它的命名分别是:“7·23事变”,“村公所事变”,“胡性来方案”或“胡性来决议”,“和平演变”。

5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子里一片混乱,我们也由此见证了一个村庄在改制为兵团的过程中所经历的艰难、曲折、迂回、纷扰。首先是村民们,他们需要恢复体力,是啊,“狂欢”消耗了人们太多的激情,他们得歇一歇,透透气。

而且随着“化装行动”的筹备,“军管”结束了,粮食又分还给村民,家家户户可以吃上米饭、腊肉——堆得满满的一海碗——蹲在家门口,站在村路旁,见人就打招呼:“吃了吗?来家吃一会?”这场景不啻于过年。

我们眼见得村民们如此自足,个个脸色红润,神情愉悦,不像是要有行动的样子,整个村子洋溢着一股祥和、饱闷、慵懒的气息,难道他们已经忘了化装这回事?

两位师兄认为这是有可能的,想来这是人民群众的特点:盲从,健忘,行止具有即时性。

胡道广也唉声叹气,悔不该答应村长先把粮食分还给村民,“都是吃饭惹的祸。”那天他跑过来找我们聊天,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村里的情况是,村民们已经失去了斗志,米饭和腊肉使得他们心满意足。

“不管怎么说,得让他们饿一饿,”那天道广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一旦有吃有喝,他们就全指望不上了!”

两位师兄笑了起来。本来嘛,饱暖思淫欲——他们告诉道广,群众的力量并不来自吃饱喝足,而是来自饥饿,来自有人承诺他们摆脱饥饿、走向吃饱喝足的过程中。

道广想了想,问:“你们的意思是发动群众?”

“你已经错过机会了。”两位师兄坦诚相告。

道广摇了摇头,他认为问题不在这里,发动群众方面他可是高手——问题在于“上层的某些领导”现在又开始犹豫了!

“这事怎么能犹豫呢?”道广在屋子里踱了两步,试图向我们说明一个道理,凡事都需要一点冲动,决定、动员、化装、出发,各个环节都得趁热打铁,不能深思熟虑。道广的意思是,思想是可怕的,一旦有时间思来想去,“化装”的荒谬性就显示了——虽然它本来就是荒谬的。

道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们不觉得这事很荒唐吗?”

——是的,我们有时这样觉得。

“我也是,”道广指了指脑子,“这就是想出来的结果。”

我们都叹了口气。说什么好呢?时局呈现了太多的复杂性,试想,连道广这样的一介武夫都在“思考”,得出一个荒唐的结果,更何况村长?一夜狂欢之后,村长很快就醒了,第二天跑过来找我们商量,问这事能不能做?我们也如梦初醒,觉得此事不妥,可问题是,决议既出,而且兵团的编制已经宣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