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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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沿河村纪事(1)

魏微

1

十五年前,我曾走访过一个小山村,那时我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暑期跟随两个师兄去做社会调查。这个小山村位于广西境内,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这个名叫“沿河”的小山村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曾暴得大名,这得益于我导师汤东林先生。汤先生曾在1937、1946、1964、1978年四次光临该村,见证了我国社会发展不同时期在这个小山村的缩影,成就了著名的《沿河村调查》一书。此书无争议地被视为国内社会学的奠基作之一。

汤先生对沿河村很有感情,把它视为第二故乡,只可惜他当时已垂垂老矣,无法履行他的第五次出行计划,我们的走访,正是在他的授意下进行的。“过去看看——”他这样嘱咐我们,“不要带什么目的,我当年也是这样,就是过去玩儿,随便看看,若有可能的话,跟他们做做朋友。”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王寡妇——一若是还活着,叫我们代他问声好,“你们就说,汤某人很想念他们!”老先生大声嚷道。

他那天非常兴奋,躺在床上给我们画沿河村的线路图,我们明知几十年间沧海桑田,他的那些线路对我们未必有用处,可是也只能由他如此。老先生天性开朗,心思单纯,到了晚年尤盛,我们几个学生受他影响,亦都相当有“个性”,再加上当时年轻气盛,自恃有老先生的保护,常常会做些出格之举,这都是后来我们参与沿河村一系列事变的前提;汤先生似乎也略有预感,提醒我们说:“现在外面很乱的,你们当心点!尤其是你——”他指指我说,“花花裙子什么的就不要穿了。”说得我们三人都笑起来。

据汤先生介绍,该村“怪有意思的”,和我们想象中的小山村一样,它历史悠久,民风淳朴;只因地处边地,村民们有尚武之风,三百年间,该村出过两个武状元,十六个军阀匪首,还有数以万计的虾兵小喽啰。总而言之,这是个盛产好汉的地方,血性、浪漫、勇猛……凡此种种,皆见于当地的史料记载,以及村老们的坊间传唱。

当然这一切,汤先生也未能有幸目睹,即便在他最早抵达该村的1937年(此时战争还未波及南方),他对该村的“骁勇善战”也未能有丝毫体察。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贫乏安静的村庄:农田,水牛,炊烟,村舍。村头一棵老榕树,一条小河从村中潺潺流过……和内地任何一个小村落一样,这里驯顺而守旧,是一个成熟、完整的农村宗法社会。村民们拘礼,乐天,懒惰——虽然一样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在汤先生看来,他们近乎在打盹。

“这帮猴儿们萎了,”村里一个老人告诉汤先生,“他们过不了安生日子,除了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身上哪儿还有一点祖先的血脉!”

汤先生一住三个月,此间不通音讯,恍若天上人间,待他走出沿河村的时候,才知世界已生大乱,所以数年以后当他旧地重游,得知当年“喝酒聊天”的伙伴们多半已战死沙场,他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作战才是他们的职业——”汤先生后来总结道,“可惜他们多数生不逢时,到了你们这一代啊——”老先生摇了摇头说,“更难了,现在到处搞经济。哪儿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还嘱咐我们,过去给他们支支招,教他们赚点小钱,“可怜那个穷的!”但不可介入太深,“村里的那些个经济啊,政治啊,人事啊,碰都碰不得!记住你们的身份,只是旁观者,交交朋友那是可以的。”

“哈哈。交朋友——”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我是最擅长的了,我在当地有很多朋友,你们随便打听——”他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们一眼,嘴角漫出微笑来,“但是也不要乱打听噢,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算啦。”

老头儿喜欢耍噱头,我们早已习惯了。不过我也略略有些好奇,就是他提及的那个王寡妇。王寡妇是何许人也,这是我们在南下的火车上一直津津乐道的话题。可是谁能料到呢,在到达沿河村不久,我们就撇开了王寡妇,很快投身到另一段生活里去了。我们忘了先生的嘱咐:要做一个旁观者;而记住了他的另一嘱咐:生活是重要的,学问只是附带。

我顺带说一句,我们在沿河村发生的一切,跟导师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年,我只是有感于他的谆谆教诲,以及他对于我们人品、性格、生活所形成的巨大影响,才决定写下这些,作为他“沿河村调查”的一个后续性花絮,并以此来纪念他。我导师卒于2004年,享年八十六岁,其时距离我们沿河之行正好十年。

2

沿河村地处山洼,四周群山环绕,交通颇为不便。我们一路辗转到了镇上。不得已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才得以进人。路是沙石小道,平时人来车往尚可通行,一旦逢上雨天,则整个村寨的交通即陷于瘫痪。车主也是沿河村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叫胡性来——这名字起得怪异,我和两师兄都忍不住笑起来。

胡性来也笑,“你们别乱想,我这人从来不乱来的。”他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乡下人,名字都是乱起的,后来到了部队上——”

“你也当过兵?”

“当过啊。我们村里,半数以上都当过兵,不过现在也不容易了,还得走后门,所以现在当兵的也少了。”

“那你们现在干什么?”

“干什么?——”他展颜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胡性来非常热情,为了陪我们说话,他把车速降下来,一路上给我们介绍沿河村的风土人情,口气甚是谦卑,“我们乡下人”“我们穷地方”之类不绝于耳,我听了,心里难免有些感慨。对照先前他给我们描述的他在军中的种种奇闻趣事——那讲起来真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心想这才几年时间,当年那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激昂士兵就已蜕变成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民!是啊,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他将永远固守这片土地,忠实于他的农民身份,老实巴交,不作任何幻想。

而他的周遭,是肥硕浓密的棕榈、芭蕉,各种不知名的热带植物互相缠绕——再也走不尽的崇山峻岭,密密丛林。车从其间驶过,突然变得很小很小,而马达声轰然如雷,阳光却点点滴滴,更见幽深;间或路边有三五行人经过,也都生得和胡性来一样,黑瘦短小,眼窝深凹,口鼻粗重……有马来人之态。我们突然有些目眩。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左观右望,有种置身“异域”的恍惚迷离感。事实上,这“迷离感”自南宁以降,深入山区,已经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直到这天我们在丛林里碰上了军车。

当然了,碰上几辆军车也说明不了什么。可问题是,我们已有很多年不再见到这物什了——以前虽曾见过,但也仅限于电影里——我们三人都来自北方,平时生活中连军人都难得碰上,更何况车队?车队迤逦而行,绵延不绝,突然一两声汽笛响,只惊得鸟雀四起,枝叶摇晃,带着阳光也“扑腾扑腾”的,一时间竟是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我们惊骇之余,也感新奇,难道边疆有战事发生?

胡性来笃定地摇了摇头,告诉我们“没的事”,不过是摆点小阵势,吓唬吓唬“那边的人”。——那边的人?越南人?我们不得而知,心里却越发惴惴然,担心自己的安危,怕再也走不出这片丛林;同时又有些莫名亢奋,想象被子弹击中,永远倒在这土地……啊,该来的都来吧,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地,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此时,胡性来已泊车让道,我们几个坐在车斗里,看着一车一车的士兵,都身穿迷彩服,荷枪实弹;阳光照着他们年轻的头脸,那头脸上有丛林的阴影。他们突然鲜活起来了,车厢里一阵骚动。原来是,他们看见路边的我们——我们中有一女子——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他们吹长长的呼哨,朝我们打“V”形手势,叽叽哇哇对着胡性来挤眉弄眼,一边笑得嘎嘎的。

我看明白了,他们是拿我和胡性来开玩笑。

我也笑。心里想,此地是边镇,他们大约很难见到像我这样的学生妹;又想,既是边镇,那么兵来将往,军民杂处,原是极正常的事儿。哪儿就扯上了战争!

3

胡性来直接把拖拉机开到了村公所,先领我们到村长办公室,又各个房间张张,且丢下我们,去找村长。村公所地处高地,几间旧瓦房连成一个“L”形走廊。走廊前的一块空地上,泊有一辆旧货车。村公所下面,高高低低都是人家;对面山脚下一整片梯田,其间沟沟渠渠。阡陌纵横,似种有蔬菜、瓜果之类,远观也不甚清楚。

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名叫胡道宽,身材不高,体格健壮;一张黑红脸膛,五官倒还端方。他说话行事有股慎思笃定的派头,看上去颇为稳重,符合我们对于一个村官的正面想象。普通话说得较为顺溜,至少我们都听得懂,交流起来不需要辅以手势。后来才知他在北方行伍多年,后以团长一职转业。至于为什么不在城里讨个一官半职,我们后来推测,大概是他不愿虚与委蛇,巴结逢迎,况且他在村里根深叶茂(他祖、父辈都做过村长),各种人际通行无阻,所以便“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回乡屈就村官。

他在村长任上十多年,致力于本村经济建设,然终因条件所限,收效甚微。第一要紧的便是交通,其时村里不通公路,在我们抵达前一两年,曾有两批港台商人来此地考察,意欲投资办厂开矿,皆因路况、水电问题而未能达成协议。

这是最叫村长痛心的一件事情。“我×他妈,”他用北方的一句粗口恰当地表达了他的惋惜之情,“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是进不来,你说急不急?”他坐在办公室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叙过寒暄之后,跟我们略谈了谈村里的情况,看上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你们来得正好,”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勉强笑道,“汤先生是我们沿河村的朋友,我也不怕跟你们兜老底,我现在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去搞什么蔬菜运输。”

“什么蔬菜运输?”我们有些好奇。

“那儿——”他向户外指了指那辆旧货车,“走,出去看看去。”说着便把我们领到那货车前。

那货车大约有六七成新,原是村长托关系从县城一家运输公司搞来的淘汰货,“买不起新的,只能这个凑合用用——”他围着货车转了一圈,随手在车身上拍拍打打,“不瞒你们说,就连这笔钱村里都出不起,家家户户凑一些,另外又从乡信用社贷了一些。”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再看看那儿——”又指了指对面山脚下的那块菜田,“看到没有?长势多好!去年搞起来的,本来满心打算能挣一些,结果——唉,出了一档子事!”

不待我们追问,村长就骂骂咧咧地道出了实情。原来,该村的“蔬菜运输”堪称一项工程,其耗资之大,跋路途之远,费人力之苦,均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不是在本省交易,而是翻山越岭把蔬菜送往广州!这使我们颇感意外,我们虽知从来两广是一家,却也没想到一个小山村竟会跨省做生意!况且当时粤人财大气粗,富可敌国,直令全国上下都要抖三抖!

村长告诉我们,问题就出在这里,蔬菜必须运往广东才能挣钱,而车至广东,又须经过层层关卡,缴足费用;起先他们还能对付,无奈近一段时间,关卡竟越设越多,各地公安、工商、交通、税务……家家都想搞创收,因此瞒天过海、巧设名目。这样一来,他们的“蔬菜运输”非但不能挣钱,反而要赔钱。

好在“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久,该村也效仿其他车辆,昼伏夜出,跟关卡打起了“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游击战术”,这样支撑了一段时间,对方自然有所察觉,随之也增派人员,日夜守岗。

事情既到了这副田地,全村上下竟都一筹莫展了。这期间他们也曾尝试过“偷袭”,所谓偷袭,就是夜间趁值勤人员困倦之际,突发马力硬闯关卡(当时多不设路障),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尚能一路狂奔数十里,这其中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颇有点像港片里的“警匪大战”……此种景象,我们简直是闻所未闻,村民们(此时,屋里已陆续踅来一些人)讲起来更是眉飞色舞,激情万丈。大概他们觉得很有趣?或是很认同自己在这场虚构游戏中所扮演的“匪徒”角色?

最不可思议的是关卡的态度,车辆既能“偷袭”,关卡也就将计就计,先放它们过去,再一路苦追围剿,待把违章车辆逼到路边,也不过是煞有介事地多开几张罚单、口头警告一下而已,据说态度还非常客气。

“从来没打过你们吗?”我们问。

“没有。”

“也没有没收车辆?或是把你们关进局子里?”

“他们敢吗?——”一个村民轻蔑一笑,“首先,他们也是违章;再次,他们主要为了这个——”拿大拇指捏了捏食指中指,做了个点钞的动作,“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为几个钱吗?他们敢用枪支弹药,我们就不会造土枪土炮?”

“什么?你们在造土炮?——”我吓了一跳,话还没完,早引得屋子里一片哂笑。他们笑什么?是笑我见的世面太少?

村长朝人群瞪了一眼道:“你们不要乱讲,什么土枪土炮,传出去那是要杀头的——”又转头向我们解释道,“别听他们胡扯,他们就喜欢开玩笑!”他一脸诚恳,把手掌搓来搓去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这样一副形貌,反使我两位师兄也坐不住了。其中一位狐疑地问道:“怎么听着跟真的似的?”

“没有,没有,”村长连忙否认,“确实是开玩笑。”

“那枪炮的事?——”

“他们放的是空枪,”村长无奈地承认道,“这种事你们也当真的?我们偷袭,他们开枪,都是闹着玩的,还不是为找点乐子,图个快活!唉。关键不在这个!”

是啊,关键在偷袭之后的那笔“追加罚款”上,不难想象,那笔罚款自是数目惊人,比平常费用高出十数倍不止。既是这样,我们又问:为什么还要偷袭呢?

得到的回答是:十之二三他们是能闯过去的,这于他们就有侥幸心,于关卡则说不清,也许是偶有两次穷追不舍,兵法里所谓“欲擒故纵”计?

总之,在这场“猫捉老鼠,斗智斗勇”的游戏里,双方都心照不宣,乐此不疲;关键是成本问题,村会计算了一笔账,发现半年来他们挣少赔多,若再不悬崖勒马,全村经济将面临崩盘的危险;况且不久前村里刚遭过一次重创,被罚巨款五千元——主持罚事的是关卡里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大概初来乍到,还不知其中游戏规则。这使得村民们一下子心灰意冷,觉得“这帮孙子太狠,陪不起”,因此一怒之下,单方面宣布退出这场游戏,“不跟他们玩了”。

我们的到来正是在这一时期,整个村子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村民们无所事事,情绪低落;村长更是心力交瘁,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是啊,形势确实不容乐观:蔬菜疯长,瓜熟蒂落,许多果实已经烂在菜田里,以至于那天我们坐在村公所里,隐隐约约总闻见一股馊腐的气息,那气息似有若无,远兜近转,先是充塞于我们的鼻腔,口腔,胸腔;后来日渐变浓、变臭——浸入我们的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直至最后直冲脑门,盘旋于我们的大脑……我们初来乍到,自是不觉得,但住下来不久,便觉精神恍惚,多疑易躁,看人待事总有一种梦幻色彩,情绪时而萎靡,时而亢奋——这种症状在医学上怎么说?大脑皮层失控?

而在此之前,听说村里一部分“少壮派”的态度也尤为激烈,责怪村长无能,责怪村长的忍气吞声实为“村耻”,况且不跟关卡玩“飙车大战”已有多天,直令他们心手俱痒,怒气冲天……我们后来知道,这才是村长真正担心的:村民们心中有风暴,稍有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这种内心的风暴,又岂是村长所能控制的?那天在村公所里,他跟我们诉苦,言及村官难当,言及在这蛮荒之地,民风蒙昧,得个由头就生事——“改革开放,经济搞活”谈何容易!关键是,他外出闯荡多年,也算是见过一番世面的,“有些事情我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