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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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六耳猕猴(1)

徐则臣

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猕猴也。

——如来

二十三条街巷里,一大早穿西装打领带跑步的只有一个人,我老乡冯年。这段时间他睡眠不好,半夜总做噩梦,醒了眼得睁两三个小时才能闭上,早上起来头脑就不好使,昏昏沉沉地过来敲我门,问该怎么办。作为一个资深的神经衰弱患者,这点儿症状对我来说是小儿科:一个字,跑;两个字,跑步。治噩梦和失眠我不在行,治头昏脑涨我绝对拿手。跑步健脑。他就隔三差五跟我一起在北京西郊的巷子里跑。因为赶时间上班,他必须出门前就得武装整齐,跑完了挤上公交车就往公司跑。请想象一下歪歪扭扭的窄巷子,一个西装革履的晨跑者,反正我觉得挺诡异。但是没办法,冯年不停地松领带,摸着喉结跟我说:“老弟,哪睡得着。醒了我还觉得链子在脖子上,喘不过气。”

他的梦也诡异,老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六耳猕猴,穿西装打领带被耍猴人牵着去表演。要做的项目很多:翻跟斗、骑自行车、钻火圈、踩高跷,同时接抛三只绿色网球,还有骑马等等;尽管每一样都很累,但这些他都无所谓,要命的是表演结束了,他被耍猴的往脊梁上一甩,背着就走了。在梦里他是一只清楚地知道自己名叫冯年的六耳猕猴,他的脖子上一年到头缠着一根雪亮的银白色链子,可能是不锈钢的;他的整个体重都悬在那根链子上,整个人像个褡裢被吊在耍猴人身上,链子往毛里勒、往皮里勒、往肉里勒,他觉得自己的喉管被越勒越细,几乎要窒息。实际上已经在窒息,他觉得喘不过来气,脸憋得和屁股一样红。

冯年做同样的梦,区别之一在于,如果这次骑自行车,下次就接抛三只绿色网球,或者一次把两三样活儿一块儿干了;另一个区别是,梦醒之前他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也就是说,窒息的程度与夜俱增。他觉得耍猴人抓着链子像包袱或者口袋一样将他甩到身后时,火气越来越大,力道越来越足,根据重力原理,链子勒得就越来越紧。冯年觉得,如果不是他及时从梦里醒来,肯定就断气了。

有两个疑问我弄不懂,冯年也不明白。一个是,为什么会重复地做一个梦呢?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他的梦其实有个递进关系,或者说,他在把同一个梦延续地做下去。得过神经衰弱的人一定知道,我们这号人多梦,偶尔做同一个梦,换个时间把某个梦再续下去,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此高频率、近乎刻板地重复和发展,我猜就是神经衰到不能再弱的人也没有能力做到。冯年做到了。第二个疑惑是六耳猕猴。我到海淀图书城查阅了有关书籍,六耳猕猴这个物种不存在。即使基因突变,人类也尚未发现有长了六只耳朵的猕猴。所谓的六耳猕猴只是《西游记》里的说法。这个我知道,《西游记》里说,孙悟空遇到了另一个孙悟空,里外和他都像,身手也无二致,搞得他也收拾不了对方。齐天大圣对另一个齐天大圣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如来老人家帮忙,才把假大圣收拾了。我佛说,那家伙是个六耳猕猴。六耳猕猴只有两只耳朵,冯年梦里的六耳猕猴也只有两只耳朵。但叫冯年的猴子的确就是六耳猕猴,他很清楚。

梦见自己既是冯年又是猴子,已经够扯淡的了,还是一只根本不存在的六耳猕猴,就是梦也不能做得这么不靠谱吧。所以开始几次他说起这怪梦,我们根本不当回事。他到我们屋里来找人解梦,我们懂个屁啊,顺嘴跟他瞎说。

行健说:“再明显没有了,想女人。”

米箩的解释是:“嫌赚钱少,要自己当老板。”

“屁,老子忙得哪有时间想女人!”冯年说,“从领第一份工资起,就没够花过。当老板?我拿光屁股给人踹?”

宝来的答案相对别致一点:“冯哥,我看你是想家了。”

这话招来行健和米箩的嘲讽,也就宝来这样的傻蛋才整天把“想家”挂嘴上。想家就别出来混,待在花街上混吃等死干脆。

轮到我。我说:“冯哥脑子出了问题。”

冯年急了:“小东西,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可我说的是事实啊,老做这种古怪的梦,和神经衰弱相当接近了,不是脑子出问题是什么?冯年一挥手,来正经的。我撇撇嘴。说到神经衰弱,我从来都无比正经。不信拉倒。

住在西郊的老乡里,冯年是最人模狗样的一个,谁都不会像他那样整天西装革履。我家和他家隔十二个院子,我是说在我们故乡。所以我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据我所知,他在花街从来不穿西装。有一年花街莫名其妙起了一阵风,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开始穿西装,从石码头拐上青石板路,迎面碰上那些穿西装的花街人,你会有时空错乱的无助感。当时我住校,放了假走进巷子,以为外星人占领了我家乡。冯年是外星人中屈指可数的土著之一。但现在,在他租房的衣柜里,廉价的西装起码有四套,领带若干。他在中关村的一家电子产品店上班,老板要求员工要从内到外尊重顾客,男的穿西装,女的套装,大冬天也得把漂亮的小腿肚子露出来。

中秋节我和宝来到北大玩,顺道去海龙电子城看冯年。海龙里乌泱泱的人群挤出我一身汗。冯年身着西装,双手交叉站在公司的店面门口,鼻尖上全是汗,逢人就说里面请,看看哪一款相机最适合您。嗓子都哑了。对我和宝来也这么说,说完了才发现是我们俩。我在店里遛了一圈,果然都是西装、套装,一群新郎新娘。那时候接近下班时间,宝来打算等冯哥一块儿回。

“别,”冯年说,“今天假期促销,下班推迟了。”

“那总得有个点儿吧?”

“你们快走,别让主管看见。”他急了,“上班时间不许闲聊。”

“那你就继续站着吧。”我说。

“除了午饭和撒尿,我他妈都站一天了。”

就我这不懂行的看,他的西装也差不多是全店里最差的,白衬衫被汗泡软了。所以,他得更端庄地站着,更热情周到地把上帝们伺候好。老板说了,硬件不够软件补。他站在门口,不停地紧“一拉得”廉价领带。这个动作跟他一大早不断地松领带正好相反。

我问过他,像电视里的那些心理专家似的,是不是因为领带过紧留下了心理疾病,导致做梦时总要被吊死?他想了想,领带这东西的确挺烦人,领导没事也喜欢盯着员工的脖子看,抽查领带结是否饱满,可要说这就整出了心理创伤和阴影,也夸张了。

“那你为什么老松领带?”

“那是因为我还在想着夜里的噩梦。一恍惚就觉得这玩意儿是个铁链子。”

意思是,这是两个不同的因果。是因为噩梦才松领带,而不是因为打领带才做噩梦。那好吧,我的心理分析技止此耳。

他的公司我还去过一次,那天纯属闲得蛋疼。我从我姑父洪三万那里拿了点生活费,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经过中关村买了两个烤山芋,拐个弯进了海龙。把他给吓坏了,坚决不要。别说上班时间不能吃东西,就是来个亲戚朋友也不行。我有点生气,老子满肚子好心过来看你,成罪过了。他还是哄我赶快走。

“你就不能把我当普通顾客?”

“就你?”冯年说,“老弟,先照照镜子再说。”

我站到店里的镜子前,模样是不太像大款,可是你也不能肯定有钱人就一定都得穿金戴银吧。我摆弄了两下我的夹克衫给他的女同事看,说:“姐,还算体面吧?”

他的女同事就笑了。“相当体面。”她用铁岭味的普通话回答我。我就把烤山芋送给她了。这也把冯年吓着了,他的老乡留下罪证了。“哥请你吃十个烤山芋行不?”他的眉毛痛苦地拧到一起,苦瓜脸耷拉下来了。后来他几次提出请我吃烤山芋,我坚决不给他面子。

要是我,这辈子不再去了。这是行健跟我说的,咱得有点志气。那就不去。但后来还是去了,我站在店门口对冯年喊:“冯姨让你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打电话回家。”

那天下午,我跑步经过花川广场那条街,在报刊亭前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我爸对电不电话无所谓,只要我还活着就行。但我妈规定,半个月必须至少报一次平安。就那点破事,每次电话也就那么几句,我都说烦了。正要挂电话了,我妈突然说,你冯姨来了,要跟你说几句。

冯姨显然刚进我家的门,扯着嗓子喊:“大侄子,你年哥啥时候回来?”

“他啥时候回来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冯姨这回抓着电话了,声音还像在门口那么大。“回来看对象啊!让他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给我和他爸打电话。人老郑家等回话呢!”

等我妈接过电话,我问:“哪个老郑家?”

“还有哪个?你小时候跟人家屁股后头跑了几十里的郑马贺,耍猴的。”

“年哥上班呢。”

“上班不耽误打个电话。”

好吧,现在下午三点十二分,得破戒了。等到他下班,没准郑马猴的闺女喜欢上别人了。反正也是跑步,直接往中关村跑得了。我气喘吁吁跑到海龙,在他公司店门口喊:

“冯姨让你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打电话回家。”

然后转身就走。喊我也不理,叫你跩。跑回去的路上我回过神来,其实没必要风尘仆仆地来通知冯年,他肯定对郑马猴的女儿不满意,要不早跟我们显摆了。在一群光棍里,最值得显摆的就是女人,有人恨不得见了头母猪都要通报一下大家。还有,这家伙还跟我绕,说搞不懂为什么一到梦里就变成被人吊在身后的六耳猕猴。他太明白了,显然是被郑马猴吓的。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郑马猴是糙了点,一张脸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让人倒胃口,所以花街上习惯叫他郑马猴而不是郑马贺,你可以怕他;他女儿郑晓禾随她妈,低眉顺眼,胖嘟嘟白净净的,算不上大美人,但配冯年我觉得只用半个身子也绰绰有余。要我说,冯年是高兴过头才会持续做噩梦的,这叫乐极生悲。

“屁!”冯年坐在我们的屋顶上,看我们四个打捉黑A。“在知道这事之前,我他妈已经在夜里当了很长时间的猴子了!”

那我们只能认为他有特异功能,像花街上的算命瞎子胡半仙,可以预知两年内的大事。天上将要掉馅饼,冯年这算提前兴奋。

“怎么跟你们这帮人成了老乡,真是祖宗瞎了眼。没一个正经说话的。”

“年哥,你可不能这么说。”行健放下牌,“我们都正经人。说真话,那郑晓禾如果不是你要搞的对象,我做两次梦就能把她肚子搞大。就两次。你想想,白白净净,胖胖嘟嘟,圆圆溜溜,那手感——”

冯年一挥手,截断行健的白日梦。“先停下。”他说,“我不是看不上郑晓禾,是他妈的郑马猴要求我必须回花街。”

“你得叫郑马贺。”我提醒他。

“好,就郑马贺。我回去能干什么?跟他一块儿耍猴戏?”

“那就让郑晓禾来北京。”宝来提议,“夫妻识字,兄妹开荒。”

“人家不来。”冯年站起来,在我们的平房顶上走来走去,掸着自己的西装说,“她说,过去给你穿西装打领带?我没吭声,我哪养得起。她又说,过去了我也穿西装打领带?”

“你咋回的?”米箩问。

“我一个屁没放。这话没法回。混六年了,我他妈不就这副龟孙样!”

知道就好。我们四个跟着心情也坏掉了,一想到“混”这件事,还是挺伤自尊的。都想混出个人样,最后混出来的却是个龟孙样。

郑晓禾在花街有个不错的工作。她爹耍了一辈子的猴,走南闯北几十年,跑不动了,正打算抱着猴子养老,政府突然要贴着运河开发一个沿河风光带,郑马猴就由一个江湖把式变成了民间艺人,牵着屁股磨黑了的老猴子进驻了风光带,每天定时定点给游人表演一番。作为升格成“民间艺人”的条件,景区给郑晓禾安排了一个游船卖票的工作。以花街的消费水平,工资的含金量不比冯年在北京的小。所以,人家不愿来。也不是一点心没动,而是到谈婚论嫁生孩子的年龄,女人耗不起,来了早晚得回去;花街上的工作不好找,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别弄得两头不着地。

对郑晓禾的决定,我们都表示深刻的理解。问题是郑马猴,他比女儿态度强硬,冯年必须回来。漂了一辈子江湖了,到头来认为男人窝在家里最好,冯年觉得莫名其妙。

“我知道了,”米箩说,“是怕咱们年哥在外面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