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还没有述说尽文琪最近的状况呢。你知道绍青的朋友常君吗?这个人确是一个很有学识而热诚的人,他今约略三十多岁吧——并没有胡须,面貌很平善,态度也极雍容大方,不过他还不曾结婚——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很以为奇。中国本是早婚主义的国家,那有三十几岁的人不曾结婚?这话果然不错,这常君在二十岁上已经结过婚了,不过他的妻子已不幸前三四年死了,他不曾续弦罢了。他同绍青很好,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有一次文琪寄给我一张照片,恰巧被常君看见,我们不知不觉间便谈到文琪的生平和学识,常君听了很赞许她,便要求我们介绍和文琪作朋友。当时我想了想,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立刻写信给文琪。不过你应知道文琪绝不是一个很痛快的人,并且她又是一向服从家庭的,这事的能成与否,我们不过试作而已。后来我们托人向他父亲说明,不想她父亲倒很赞许这位常君,文琪方面自然容易为力了。后来文琪又带了她的学生,到我们那里参观教育,又得与常君会面的机会。
常君本是一个博学善词的学者,文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他们两星期中的接触,两方渐渐了解,不过文琪的态度仍是躇踌不绝,其最大的原因说来惭愧,恐怕还是因为我们呢!前几天她有一封信来说:——“沁芝!音问久疏,不太隔绝吗?你最后的信,久已放在我信债箱里,想写终未写,实因事忙,而且思想又太单调了。你为什么也默尔无声呢?我知道你们进了家庭,自有一番琐事烦人。肖玉来信说:想起从前校中情境,不想有现在。真是增无穷之感,觉得人生太平淡了,但是新得一句话说:摇摇篮的手摇动天下,谨以移赠你们吧!
夏间在南京开教育会,几位朋友曾谈起:现在我国的女子教育,是大失败了。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入家庭,既不善管理家庭琐事,又无力兼顾社会事业,这班人简直是高等游民。你以为这话怎样?女子进了家庭,不作社会事业,究竟有没有受高等教育的必要?——兴笔所及,不觉写下许多。你或者不愿看这些干燥无味的话,但已写了,姑且寄给你吧!
也何妨研究研究?我很愿听你们进了家庭的报告!
还有一句话,我定要报告你和肖玉等,就是我们从前的同级级友,都预料我们的结局不过尔尔——我们岂甘心认承?我想我们豪气犹存,还是向前努力吧。我们应怎样图进取?怎样预定我们的前途呢?我甚望你有以告我,并有以指导我呵!”
琼芳!我看她的这些话,不是对我们发生极大的怀疑吗?其实也难怪她,便是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怀疑自己此后的结局呢?但是我觉得女子入了家庭,对于社会事业,固然有多少阻碍,然而不是绝对没有顾及社会事业的可能。现在我们所愁的,都不是家庭放不开,而是社会没有事业可作。按中国现在的情形,剥削小百姓脂膏的官僚,自不足道,便是神圣的教育事业,也何尝不是江河日下之势?在今日的教育制度下,我怀疑教育能教好学生,我更怀疑教育事业的神圣,不用说别的龌龊的情形,便把留声机般的教员说说,简直是对不起学生和自己呵!
我记得当我在北京当教员的时候,有一天替学生上课回来,坐在教员休息室里,忽然一阵良心发现,脸上立时火般发起热来,说不出心头万分的羞惭。我觉得我实在是天下第一个罪人,我不应当欺骗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并欺骗我自己,——当我摆起“象煞有介事”的面孔,教导孩子们的时候,我真不明白我比他们多知道些什么?——或者只有奸诈和巧饰的手段比他们高些罢?他们心里烦闷立刻哭出来,而成人们或者要对他们说:哭是难为情的,在人面前应当装出笑脸。唉!不自然的人生,还有什么可说!这种摧残人性的教育有什么可作?而且作教育事业的人,又有几个感觉到教育是神圣的事业?他们只抱定一本讲义,混一点钟,拿一点钟的钱,便算是大事已了。唉,我觉得女子与其和男子们争这碗不干净的教育饭吃,还不如安安静静在家里把家庭的事务料理清楚,因此受些男子供给的报酬,倒是无愧于良心的呢!
至于除了教育以外,可作的事业更少了,——简直说吧,现在的中国,一切都是提不起来,用不着说女子没事作,那闲着的男子——也曾受过高等教育的,还不知有多少呢?这其中固然有许多生成懒惰,但是要想作而无可作的分子居多吧?
琼芳,你不知道我们学校因为要换校长,运动谋得此缺的人不知的多少,那里面倾轧的详情若说出来,真要丢尽教育界的脸。唉!社会如此,不从根本想法,是永无光明时候的!
可是无论如何,文琪这封信,实在是鼓励我们不少。老实说,中国的家庭,实在是足以消磨人们的志气。我觉得自入家庭以后,从前的朋友日渐稀少,目下所来往的不是些应酬的朋友,便是些不相干的亲戚,不是勉强拉扯些应酬话,口不应心的来敷衍,便是打打牌,看看戏。什么高深的学理的谈论不必说,便是一个言志谈心的朋友也得不到,而家庭间又免不了多少零碎的琐事。每天睁开眼,就深深陷入人世间的牢笼里,便是潜心读书已经不容易,更说不上什么活动了。唉!琼芳!人们真是愚得可怜,当没有结婚的时候,便梦想着结婚以后的圆满生活,其实填不平的大地,何处没有缺憾!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冷岫来了。你大约还记得她那种活泼的性情和潇洒的态度吧!但是而今怎样,她比较我们更可怜呢!她实在是人间的第一失败者。当她和我们同堂受业时,那种冷静的目空一切的态度,谁想得到,同辈中只有她陷溺最深。她往往说世界是一大试验场,从不肯轻易相信人。她对于恋爱的途径,更是观望不前,而结果她终为希冀最后的胜利,放胆迈进试验场中了!虽然当前有许多尖利的荆棘,足以刺取她脚心的血,她也不为此踯躅。当她和少年文仲缔交之初,谁也想不到他和她就会发生恋爱,因为文仲已娶了妻子,而冷岫又是自视极高的心性。终为了爱神的使命,他们竟结合了。他们结婚后,便回到他的故乡去,文仲以前的妻子也在那里。当文仲和冷岫结婚时,也曾征求过他以前妻子的同意,在表面,大家自然都是很和气的笑容相接,可是据冷岫给我的信说,自从她回家后,心神完全变了状态,每每觉得心灵深处藏着不可言说的缺憾。每当夜的神降临时,她往往背人深思,她总觉得爱情的完满,实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间——纵使这第三者只是一个形式,这爱情也有了缺陷了!因此她活泼的心性,日趋于沉抑。我记得她有几句最痛心的话道:“我曾用一双最锋利的眼,却估定人间的价值,但也正如悲观或厌世的哲学家,分明认定世界是苦海,一切都是有限的,空无所有的,而偏不能脱离现世的牢缚。在我自己生活的历史上,找不到异乎常人之点。我也曾被恋神的诱惑而流泪,我也曾用知识的利剑戳伤脆弱的灵府。我仿佛是一只弱小的绵羊,曾抱极大的愿望,来到无数的羊群里,选择最适当的伴侣。在我想象中的圆满,正如秋日的晴空,不着一丝浮云,所有的,只是一片融净的合体;又仿佛深秋里的霜菊,深细的幽香,只许高人评赏,不容蜂蝶窥探。”
这些希望,当然是容易得到,但是不幸的冷岫,虽然开辟了荒芜的园地,撒上玫瑰的种子,而未曾去根的荆棘,兀自乘机蓬勃。秋日的睛空,终被不情的浮云所遮蔽,她心头的灵焰,几被凄风冷雨所扑灭。当她含愁默坐,悄对半明半灭的孤灯,她的襟怀如何?又怎怪她每每作鹤唳长空,猿啼深谷的哀音?今年三月间,她曾寄给我一首新歌,我看了直难受几天,她的原稿不幸被我失掉了,但尚隐约记得,象是道——漏沉沉兮风凄,星陨泪兮云泣。
悄挑灯以兀坐兮,神伤何极!念天地之残缺兮,填恨海而无计!感君怀之弥苦兮?绝痴爱而终迷!悲乎!悲乎!何激悟之不深兮,乃踯躅于歧途,愧西哲之为言兮,不完全勿宁无!
琼芳,你读了这哀楚的心头之音,你将作何感想?我觉的不但要为不幸的冷岫,掬一把同情泪,在现在这种过渡的时代中,又何止一个冷岫。冷岫因得不到无缺憾的爱情,已经感喟到这种田地,那徒赘虚名而一点爱情得不到如文仲的以前的妻子,她们的可怜和凄楚还堪设想吗?
唉!琼芳!我往常每说冷岫是深山的自由鸟,为了爱情陷溺于人间愁海里,这也是她奋斗所得的胜利以后呵!——只赢得满怀凄楚,壮志雄心,都为此消磨殆尽呵!说到这里,由不得我不叹息,现在中国的女子实在太可怜了!
前天肖玉的女儿弥月,我到她那里,看见那孩子正睡在她的膝上。肖玉见了我忽然眼圈红着,对我说道:“还是独身主义好,我们都走错了路!”唉!这话何等伤痛!我们真正都是傻子。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而今总算都得到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人们趣味?从前认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废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情的支配,超越人间的乐趣,只有在星月皎洁的深夜,偶尔与花魂相聚,觉得自身已倘徉四空,优游于天地之间。至于海阔天空的仙岛,和琼草琪花的美景,只有长待大限到来,方有驻足之望呵!琼芳!长日悠悠,我实无以自慰自遣,幽斋冥想,身心都感飘泊。本打算明年春天与绍青同游意大利,将天然美景,医我沉疴,而又苦于经济限人,终恐只有画饼充饥呵!
感谢琼芳以闭门着述振我颓唐。我何尝不想如此,无奈年来浸濡于人间,志趣不知何时已消磨尽净,便有所述作,也都是敷衍文字,安能取心头的灵汁灌溉那干枯的荒园,使它异花开放,仙葩吐露呢?琼芳,你能预想我的结果吗?沁芝琼芳看完沁芝的来信,觉得心头如梗。她向四围看着她自己的环境,什么自然的美境,理想的生活,都只是空中楼阁。她不觉叹道:“胜利以后只是如此呵!”这话不提防被已经睡醒的平智听见了,便问道:“你说什么?”琼芳不愿使他知道心头的隐秘,因笑说道:“时间已经不早,还不起来吗?”平智懒懒的答道:“有什么可作,起来也是无聊呵!”琼芳忍不住叹道:“作人就只是无聊!”“对了,作人就只是无聊!”这不和谐的话从此截住,只有彼此微微振动的心弦,互相应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