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山高,可以看遍全境。不过,还有人比我信长更了解你的行踪。你知道是谁吗?”
“您是不是安排了一位间谍跟踪我?”“这人就是你的妻子。”“您在开玩笑吧……您今天看上去有些醉了。”
“虽然醉了,但没有说错话。你的妻子虽然住在洲股,看上去相距甚远,但其实并非如此。”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请恕罪。”
“哈哈哈,冶游之事,我不会怪你的。偶尔悄悄赏赏樱花,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不过你既然有空在长滨与人幽会,为什么不把宁子叫来见一面呢?”
“是。”“你们夫妻也很久没见面了吧?”“愚妻是不是给您写了什么无聊的信?”
“别担心,没有这回事,这只是我信长关心你们。不仅是你,所有将领在作战之时,妻子都会在家留守很长时间。如今好容易才有空,至少应该先让妻子看看你们平安无事的样子啊。”
“您说得没错,不过……”“你有异议吗?”
“有,最近数月虽然四方无事,不过我自己的心情并未有丝毫懈怠,依然处在战时状态之中。”
“你这个嘴巴伶俐的家伙,又来狡辩吗?”“那就算了吧,我就此认输。”
主从二人大笑起来。不一会儿,两人举杯饮起酒来。这时,信长屏退侍童兰丸,酒席间的对话却变得小声起来。
“对了,最近京都形势如何?我一直让村井民部派使者前去探视,不过我还想知道你的所见所闻。”信长带着期待问道。
藤吉郎看上去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们坐得有些远了,是主公您凑过来呢,还是我上前去?希望能近一点说话。”
“我过来吧。”信长带着酒壶和杯子从上座上走了过来,他又接着说道:“你把隔壁房间的门也关起来吧。”
藤吉郎站起身,刚准备关上门,突然看到了兰丸白净的面庞。“天色已晚,我把灯烛拿来了。”兰丸说完,便立即退下了。藤吉郎将灯烛拿进室内,关上门,迅速地坐到了信长面前。“情况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最近信玄进京已经没有指望了,所以室町的馆主大人看上去相当失望。将军家依旧采取过去的策略,并且越来越露骨,方向仍然是排斥信长。”
“确实如此。信玄好容易来到三方原,结果又回去了,听到这消息当然不舒服……我都能想象得出义昭的脸色了。”
“不过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政治家。他经常给洛中的市民施点小恩小惠,暗地里又让他们害怕信长政权。火烧比睿山的事情正好被他拿来当作诽谤主公的好材料,越来越放肆地煽动着各山的僧人。”
“嗯……不好收拾啊。”“不过,您不必担心。僧兵们看到比睿山的结局,看来是彻底胆寒了。
那件事我们做得很绝。就凭那个,我们也不会落败。”“你在都城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藤孝?”“听说细川大人遭到将军大人嫌弃,现在正蛰居在乡下某处。”“是被义昭将军赶走了吗?”“细川大人努力想要让将军家与织田家结好,他相信两家圆满合作,才能保住室町将军家的命脉,所以数次劝谏义昭公。”“义昭现在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有些丧心病狂啊。”“是啊,他现在还将室町将军家这个名号当回事吧。在这种时代更替的交界点,一股大潮正将过去和将来一分为二,被浪潮所淹没的,几乎都是那些还迷恋于旧势力的威严、看错时势的遗老遗少。虽然只要爬到比大潮略高一点的位置便可明白。所谓的将军职位、一国,或者小城堡、些许的财力之类,反倒是个累赘,让人无法逃离时势的浪潮。如此看来,他倒也很可怜。”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对了,有件大事情,我汇报晚了。”
“大事情,是什么?”
“事情是这样……此事还没有传出去。之前所说的我手下的乱波忍者——渡边天藏听到一条内幕消息,我想应该是可信的。”
“是什么消息?”“可惜,甲州的巨星已经陨落了。”“啊?你是说信玄?”
“听说他今年二月,从刑部出发攻打三州,围攻野田城的时候,在夜间,被火枪击中了。”
信长睁大了眼睛,盯着藤吉郎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信玄的死讯如果属实,那么天下大势将立即发生改变。信玄的存在,意义非同小可。而且,这对信长来说,更是有直接的影响。他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感觉就像身后的老虎突然消失了一般。
他希望这是真的,但是一时间又难以置信,甚至感觉有点不对劲。听到这一消息时,他瞬间感到一阵安心,如果没有信玄,那就太平了。信长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过了一会儿,他叹息着说道:“是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说这位古今罕见的武将就已经离开人世了。接下来的时代,就看我们的了。”
藤吉郎虽然汇报了这一消息,但表情并没有信长那般复杂。看上去,他就像坐在饭桌旁,饭碗轮到了自己面前一般,非常平静。
“这个火枪子弹伤到了哪里,是否立即死亡,伤情如何,这些情况还不太了解。不过,据说武田军立即解除了对野田城的包围,撤退的将士看上去士气不振。”
“那是。甲州将士再勇猛,失去了信玄也不行。”
“我在旅途中,听到渡边天藏的秘报,所以我又将他派遣到甲州领地内,打算让他再去挖掘一些具体的细节。”
“其他各国还不知情吧?”“看上去毫不知情。就算信玄已经身故,恐怕甲府一族也依然准备将此事保密,一段时间内还保持信玄仍然健在的状态吧。所以,如果甲州领地内有什么看上去比较造作的积极政策,或者是讴歌信玄的动向,那么十有八九信玄确已身故,或者可以认为他已经快死了。”
“嗯,嗯……”信长点了两次头。他看上去是想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他手上拿着冰冷的酒杯,突然想到了“人生五十年,比之天地如梦幻”
的歌谣,但他并没有心情跳舞。比起自己的死,看到别人的死,内心更容易受到触动,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派出的天藏,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就会回来吧。”“是到横山城吗?”“不,我让他到这里来。”“那么,你也待在这里吧。”
“我正有此意……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住在城下,随时等候您的召见。”
“为何?”“并无原因。”
“那么你就住在城内如何?我们也好久未见了。”“在下觉得并没有那么久。”“没劲的家伙,待在我信长身边感觉有压力吗?”“不是,其实……”
“其实什么?”“这个……同行的人在城下的旅店里等我,我担心其寂寞,所以今晚约好了要回去。”“同行的人,是女人吧。”
信长有些惊讶地说道。听说信玄的死讯,他陷入了感伤之中,而藤吉郎所担心的事,和他则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大概累了吧。今晚就回旅店好了,明天你带着同行的人,一起来城内吧。”藤吉郎准备回去的时候,信长这样对他说道。
“主公是在给我敲警钟啊。”藤吉郎在回去的路上,感到自己被批评了,不过他觉得信长还是一位很通人情世故的主公。这钟声信手敲来,充满艺术感。
藤吉郎第二天带阿优来城内拜见信长,也不再觉得紧张了。和昨天不同,信长将见面的地方选在书院。他今天并无饮酒,坐在上座上,看着藤吉郎和阿优。“我听说你是竹中半兵卫的妹妹,是吗?”信长亲切地问道。阿优是首次拜见信长,又和藤吉郎一道,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是的,感谢大人记得。兄长重治,一直承蒙大人厚爱,我是他妹妹阿优。”她声音微弱,但听上去更显得美丽动人。信长看得入神,心中非常佩服。他本想嘲讽一下藤吉郎,但又感觉不太厚道,于是便正色说道:“半兵卫后来身体还好吗?”“我很久没与兄长见面了。战事繁忙……不过有时会书信往来。”“现在你住在哪里?”“我住在不破的长亭轩城的一个熟人那里。”
信长笑着说道:“是吗,原来如此,通口三郎兵卫现在还在那里啊。”
藤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了,渡边天藏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想故意岔开话题。他果然狡猾,不过信长不吃这套。
“你在说什么呢,慌了吧?天藏三天左右才回来,这不是昨晚你自己说的吗?”
“还真是的。”藤吉郎说着,满脸通红。信长看到这一幕,终于心满意足了。他从刚才起就想看到藤吉郎害臊的样子。“阿优,你就慢慢玩吧……”信长说道。
信长对待女性态度不错。藤吉郎时而开心,时而担忧。白天就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中过去了。
到了晚上,信长说道:“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藤吉郎倒是看过几次。”他将阿优也叫到了晚上的酒会中。内房的侍女、家族的老少群臣都一同到场,看上去个个春意盎然。
信长对阿优说道:“你晚上就住在城内好了。”但阿优还是请求回去。信长也没有勉强,冷冷地说道:“那藤吉郎你也回去吧!”
两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出了城。然而,没过多久,藤吉郎又独自一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主公呢?”他来到酒会的隔壁房间,向侍童打听道。“主公刚刚回卧室了。”于是藤吉郎又急忙奔到卧室外边,拜托侍卫传话给信长。“我有要事,今晚无论如何想再拜见大人一次。”
旧阁瓦解
信长虽然进了卧室,但还没有就寝。藤吉郎请求信长屏退旁人。看到值勤的侍卫走远,但藤吉郎仍然小心地四处确认。
“你有何事……藤吉郎。”“是……隔壁房间的角落似乎还有一人在。”“不用担心,那是兰丸,他还是小孩子,没关系的。”“有关系,不好意思……”
“不行吗?”
“是的。”“兰丸!你也退下吧。”信长转身到隔壁房间说了一声。兰丸默默地鞠了一躬,离开了。
“这下可以了吧,你有什么事?”“事情是这样的,我刚刚从您那儿告退后,到了山脚下时,没想到遇到了天藏。”
“什么?渡边天藏回来了?”
“他说自己不分昼夜,翻山越岭赶回来了。还有,信玄的死讯千真万确。”
“果然……还是这样吗?”“具体虽然说不上来,但甲府内部,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明显可以看出忧虑之色。您可以认定此事属实了。”“死讯还是完全对外保密吗?”“这是当然。”“这么说来,其他国家还不知道啊。”“现在应该不知道……”
“没错,就趁现在了……你已经吩咐天藏将此事严格保密了吧?”“这您就放心吧。”“不过,忍者中也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你确定他说的是真的?”“他是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外甥,人也有几分情义,现在侍奉我,这方面应该不用担心。”“不过,万一有纰漏的话可不行。赏金可以给他,但人要留在城内,最好在事情结束之前,将他监禁起来。”“不可。”
“为何?”“如果这样用人的话,下次遇到大事,他就不会再这样拼死效力了。另外,您虽然不信任其人,却论功行赏,这样一来,如果遇到可以从敌人那儿得到巨大利益的事情,他就会动心了。”
“那么你把他留在哪里了?”“正巧,阿优也要回去了,所以我让他去守卫轿子,护送阿优返回长亭轩城。”
“他夜以继日地从甲州回来,而且路途凶险,结果你又让他给你护送自己的女人?你这样做,天藏不恨你吗?”
“他很开心地接受了。就算是愚蠢的主人,也知道什么是私事。”“你的用人之道,看来和我不太一样啊。”“还有,更让人放心的是,阿优虽然是个女子,但把天藏放在她身边,如果发现天藏有向旁人泄露机密的意思,阿优会当场刺死他,以保全秘密。这我已向她仔细叮嘱好了。”
“别炫耀了!”
“惭愧,一不小心就多嘴了。”“还不到时候。甲山的猛虎既然已死,我们也不可再耽搁了,要趁着世人还不知道信玄的死讯,赶快展开行动。藤吉郎,你今夜就出发,火速返回横山城!”
“我本来就有此打算,我也把阿优送回长亭轩城了。”“不要说无关的事……我大概也没空睡了吧。天亮就出兵。”信长所想,和藤吉郎考虑的完全一样。这是信长平时一直在等候的良机。要想解决往日的难题,就趁现在了。这难题,不用说,便是处理旧态复萌的将军家。也就是说,室町幕府这一奇怪而复杂的存在引起了各种纷扰,一举解决这些麻烦,使中央政权明晰化。
毫无意外,信长作为新时代的登场者,为了取代旧政权,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行动。第二天即三月二十二日,大军自岐阜城火速出发了。
军队抵达湖岸边,分成了两支。右边一队以信长为中心,与前来迎接的丹羽长秀会合,乘坐数艘大船,从湖面向西而去。
同时,沿陆路往左,朝湖的南边进发的是柴田、明智和蜂屋等各部队。这支队伍的目的是驱逐从坚田到石山一带蠢蠢欲动的僧家反信长势力,击碎途中各处建造的栅栏堡垒。
“疾风来袭!”“看,信长来了!”京都一片哗然,特别是人称二条御所的义昭的宫殿内,人心惶惶。“要抗战吗?”“求和吗?”军事会议迅速召开。二条的将军大人也有一个难题要解决。今年,即天正元年(1573年)的一月初,信长直截了当地提交给义昭十七条谏书,但义昭还没有对谏书给出明确的答复。十七条谏书的开头及其中各条,就一件件事情,信长将平时对义昭所抱有的种种不满一一道出,列成条目,对其进行猛烈的弹劾。首先,义昭进入二条城以后,旧态依然,丝毫不见对皇室效忠之意。其不忠与前代义辉将军略无二致,其无意侍奉当今天皇,幕府众臣也都不受天皇约束。这究竟成何体统?
第一条便对这点进行了质问式的责难。其余十六条,对义昭的不守信用、恶政、阴谋、朝政诉讼时的偏心,以及冒领钱财等不道德行为,进行了长篇累赎,言辞激烈,不加修饰,毫不留情的弹劾。
对此,义昭认为自己身为将军,信长这么说他是越权。义昭经历过落魄流浪的时代,后来在信长的保护下进入二条城,平日里对信长的顾虑却变成了反感。胆小者的愤怒,有时是盲目而自暴自弃的。
“信长不过是一个地方的领主,谁会屈服于他?我义昭没有理由对他宣誓服从。”义昭用颤抖的手将谏书扔在地上,不再理会。
信长派出朝山日乘、岛田所之助和村井长门等人,不断前来和谈,但义昭都闭门不见。并且,就如他所回答的,他在坚田及石山方向——进入京都的通道上建起了栅栏和堡垒。
信长所等待的“时机”与藤吉郎所盘算的“时机”,都是指当面要求义昭回答十七条的恰当时间。这一时机,比两人预想的来得要早。信玄的死突然带来了机会。
无论在什么时代,行将就木的旧势力总会抱有一个滑稽的信念——我不会灭亡,这其实是个错觉。
义昭将军等人的身上将这一错误体现得更加明显,其位置与性格,都非常适合充当盲动派的傀儡。
同时,在信长看来,在另一层意义上,他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平时一直被小心对待却无人尊重他。
然而,将军家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价值,他考虑问题也只知道局限于室町文化的小圈子里,将狭窄的京都圈子当成了整个日本,沉迷于使用些小伎俩,将希望寄托在本愿寺的僧兵,以及各国敌视信长的群雄身上。
看来他还不知道信玄的死讯,所以还在逞强。“我是将军,武士的栋梁,和比睿山不同。如果信长和二条城动武,就是主动背上反叛之名。各国的武士不会饶恕他。”义昭表现出不惜一战的态度,向都城附近的兵家发送檄文,当然,他还向浅井、朝仓、越后的上杉以及甲州的武田家等远方势力派遣了急使,全副武装地展开了防守态势。
信长接到这一信息之后,付之一笑:“真想看看将军大人的表情啊!”他离开了大阪,一刻不停地向着洛中进军。石山本愿寺遭到了突然袭击。他们突然遭遇信长大军,手足无措。然而,信长只是展示出随时应战的阵容。他现在最想避免的就是动用兵力。而且,在这期间,信长屡次派遣使者前往京都,目的是询问义昭,针对今年正月,信长递交的十七条谏书,他意下如何。此外,其中也有强硬的最后通牒在里面。
义昭认为自己是当权的将军,对于谏书完全置之不理,然而,十七条中有两条,如果被追问起来,确实比较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