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信长和比睿山达成和谈后全军撤退,之后马上便到了正月。藤吉郎在姊川大战以来,作为扼制浅井和朝仓的兵力,守卫着原浅井的骁将大野木土佐守拥有的城池横山城,所以到了正月,当然就重新回到了那里。然而,因为一年之始,需要前去拜年,所以他前往岐阜城,拜见了信长,请了数日休假,又回到了洲股。在那里,他见到了分别已久的妻子宁子以及母亲和兄弟们,在那里开开心心地过了两夜,现在正在返城的路上。
“半兵卫,半兵卫。”藤吉郎似乎又想和他说些什么,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说道,“怎么了?半兵卫……这可不行,快把半兵卫抱下来!”他一边指示周围的人,一边跳下马来。
其实,和他一同骑马的人也已经注意到了。半兵卫跨在马鞍的前部,用腹部压住缰绳,趴在马鬃上一动不动,但是刚才,他和主公聊些很困之类的话题,表现出很精神的样子,所以大家以为他真的是在打瞌睡,便没有感到奇怪了。
“哎呀!”“怎么了?”听到藤吉郎这样说,下属们都吃了一惊。藤吉郎走上前,准备将他抱下马时,发现他脸色苍白,眉毛痛苦地皱了起来,看上去呼吸都快没有了一样。
“他发病了。”“病情严重,烧得像着火了一样。”
下属将竹中半兵卫重治抱了下来,藤吉郎在旁边说道:“轻点……轻点,轻点。”
他将自己的外褂脱了下来,铺在草上,将半兵卫轻轻地扶到上面。
藤吉郎比谁都清楚半兵卫的体弱多病,回想起来,他最近一直让半兵卫劳累,现在感到非常后悔。
天寒地冻的十二月,他们从坂本的军营里回来后,新年将至,又是一段长途跋涉。半兵卫本来就有宿疾,所以发病了。昨晚自己又让半兵卫在身边留到深夜,聊到天亮还未尽兴。虽然听到半兵卫在念叨身体发冷,但因为自己身体比较健壮,所以并未加以留意。
“不凑巧,随从里没有医生。”
“没有医生,药是带了,但是并没有针对半兵卫大人的病情进行配制。”
“总胜过什么都不吃,半兵卫的宿疾好像一直是先发烧,接着咳嗽,然后就食欲减退。”
“这个……或者将半兵卫大人放在附近的家民家中,让他静养一段时间如何?”
“嗯,很有道理……我有点慌乱了。这里是今滨对吧?”“是的。”“今滨的话,丹羽大人的军营就在这里,离那儿还远吗?”“有些远,但若是背着去的话还可以。”“压迫胸口的话,对病情不利吧……怎么办呢?”
下属们从未见过主公如此为难。藤吉郎当年为了将竹中半兵卫重治招致麾下,曾经七日往返于栗原山的山中,行三顾茅庐之礼,才终于请得他出山。联想到藤吉郎的那种热忱,现在的状态也确实可以理解。下属们觉得他那慌乱的神情反倒让人觉得可靠了。
“大人,大人!”这时,没想到,从远处的湖岸边,两个孩童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过来。
二人看上去都是侍童打扮,都是行军队列中的人,他们刚才飞快地跑向湖岸边,又马上赶了回来。
“哟,这不是阿市和阿虎吗?”虎之助今年十一岁,市松比他大七岁。二人本生活在洲股的城内,但此次藤吉郎前来时,正好年龄也合适,加之二人再三请求同往前线的横山城,亲戚们也是如此意见,于是藤吉郎便同意他们的请求,将他们加入了随从的行列中。
“你二人有何事?”“在。”
虎之助只顾着两眼转来转去。他才十一岁,在主公面前,还不太会说话。与他相比,市松显得要老成得多。
“就在湖岸边,有一间小房子,他们说有医生,距离不远,最好将病人带过去吧。”市松说着,指了指湖岸。远处的湖岸边,排着有几个屋檐模样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间临时的小房子。
藤吉郎和下属们并非不知道此事,只是因为远处传来凿子和斧头的声音,觉得即使将急病患者带去,恐怕也没有什么办法。
成人凡事诉诸理智,却为理智所累,儿童反而能随机应变。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往那边跑了一趟,并且发现只要到那边,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做得好!”藤吉郎马上表扬了二人。虎之助和市松心满意足地擦着脸上的汗,退下了。
“先不说别的,到那边去吧。”藤吉郎说完,自己先骑着马,换了一条道。
随从和士兵们也带着病人,跟在了后面。众人沿着田间小道走着,翻过了低矮的栽有行道树的湖堤。湖畔附近,湖堤的背面是一排建筑物,比从马路上看到的要多出很多。
“咦,什么时候造出来的?”藤吉郎瞪大了眼睛。地上插着一根木桩,上面写着“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管辖”。这里已经造了十几艘兵船,新船底和肋材组装的大船,并排摆在岸边。凿子和斧头的响声震耳欲聋,许多船工像蚁群一样聚集在一起劳作。
这时,一名站在船边,正在督促工匠和壮工干活的监工模样的男子,看到了藤吉郎的队伍,便向他们喊道:“你们是何人?”说着,从船上走了下来,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藤吉郎跳下马,接着又礼貌地问道,“请问丹羽大人在吗?”
“哦,原来是木下大人啊!我主长秀方才还在此巡视,但现在已经返回今滨的住处了。”
监工得知来人的身份后,态度马上变了。“您要是有什么急事,我派人去今滨方面传个口信吧。”“不必,其实同行之人中有人得了急病,想借一间小屋和医生。这边有医生吗?”
“此事极易,您到这边的临时工棚里,肯定能找到医生的。”“你是哪位?”“我是丹羽家的家臣,岛木筑后。前段时间开始,承担这边的造船监督工作。”
“原来是岛木大人啊,那么这事就拜托你了!”“病人在哪边?”
“就在那里。”
一人背着半兵卫,另有几位同僚照看着他,众人一同将他抬进岛木筑后的临时工棚中。
远处的栅栏内,能看到一间造船所,旁边有几栋附属的官舍。藤吉郎站在众人身后,目送着大家离去,心里松了一口气。
“您请坐吧。”侍童市松和虎之助站在身后说道。藤吉郎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看着这里的造船工程。
当然,这肯定是信长策划的。这些船只,不用说是用来准备应对比睿山、京都和难波等处的事变的。从岐阜城沿陆路前往这些地方时,路上总会遇到一向宗的门徒以及各地的残敌,难以如意地展开行动。
那么,如此一来,穿过无遮无拦的湖面,再次出兵比睿山以西的日子将不再遥远,藤吉郎想到了这点,不由得对信长一直以来的先见之明,以及快速且确切无误的执行力敬佩不已。
不一会儿,刚才随着病人一道前去的家臣们都回来了。堀尾茂助先跪在了愁眉不展的主公面前,回禀了半兵卫的病情。
“您应该无须担心了。我们把他安顿在岛木大人的临时住房里,又马上命医生给他服了药。不过他稍许吐了点血,医生提醒说必须再静养数十日。”
“什么?你说他吐血了?”藤吉郎皱着眉头说道,“如此说来,病得不轻啊。”
“并非如此,半兵卫大人微笑着向医生说自己只要安顿下来,再吃些药,就能像平日那样恢复健康了,吐血也不是仅有今天一次了。”
“就是因为他忍得太久……原来如此,他说自己每次都要吐血吗?看来他平常都瞒着我了。”
“他对着我们一再问主公如何了,主公如何了,我们说您先走了,然后硬把他摁住,才返回来。”
“要留下谁来看护他,否则以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安心睡觉。又十郎!”藤吉郎说着,脸转向彦右卫门的弟弟——蜂须贺又十郎。
“你和茂助一道留在半兵卫身边。回去时,我会去拜访下丹羽大人,让他好好关照半兵卫。你二人替我转告半兵卫,务必将身体养好,完全恢复后才可返回横山城,就说我再三交代的,不得有误。明白了吗?”
“在下明白了。”“出发吧。”
众人拉开马,叠起折椅。就在这时,一群拉着木材的壮工走过附近。看上去都是造船用的木材。巨大木材的前后都被绑上绳索,架了起来。
其中有名肤色偏白的壮工,似乎还不太适应这种力气活,步伐摇摇晃晃,面色紧张地抬着木材的一端,跌跌撞撞地走着。这时他突然发现了藤吉郎,吓得大吃一惊,肩上的杠子也掉了下来。因为一边突然放了下来,搭档的壮工也打了个踉跄。不仅如此,木材的一端,咚的一声掉在了那名壮工的脚背上。
“哎呀!”壮工大叫一声,直接倒在了地上。附近的其他壮工赶了过来,将他的脚从木材下面拔了出来。那个瘦弱的不太像壮工的男人,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战战兢兢地道歉:“对不起,请宽恕我。”他可能是担心接下来要承受的斥责,抱着头,将额头贴到地面了。
“你这个蠢货!”
受害者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接着突然就揍起了对方。不过,他看上去仍然怒火难平,又拽着瘦子的耳朵,叫嚷起来。
“喂,大家帮个忙。这家伙犯的纰漏,可不是一件两件了。你做不来体力活,就别来做小工嘛。你这个拿钱不出力的家伙!喂,大家小心他给养成习惯了,干脆把他狠揍一顿,再扔进湖里去吧。”
“啊,对不起!”瘦子一边求饶,一边四处逃窜。他这一逃跑,反而更加激起了壮工们的野性。一群野蛮的壮工,抓住他的衣襟,或踢或打,同时将他往湖边拖去。“茂助,茂助!”藤吉郎慌忙指着那边,命令道,“你快去救他!然后试试看将那个挨打的男人带到这边来。”堀尾茂助连忙赶了过去。他大喝一声,驱散了这群壮工,将这个眼看着就要被扔到湖里的瘦子猛地扛到了自己肩上,毫不费力地跑了回来。“我把他带回来了。”茂助将他拖到藤吉郎面前。这个孱弱的壮工,像是被茂助从肩上扔下来一样。“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瘦子不停地高声叫喊着,脸始终伏在地上。
藤吉郎始终盯着瘦子,过了一会儿,他平稳地说道:“抬起头来。”颤抖个不停的瘦子,看来也终于平静了下来,但他始终没有抬起头的意思。
“喂,让你抬头!”堀尾茂助说道。旁边的部下们也都斥责,但他却依然像块抹布一样,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你是聋子吗?”蜂须贺又十郎已经发怒了。他刚要抓住瘦子后脑的头发,藤吉郎制止了他。“住手,他并非聋子,只是另有隐情。不得无礼!”
藤吉郎说着,移开了一直注视着瘦子的视线,走到他身边来,单膝蹲在了这个浑身是土的男人身边。
“於福……你为何不抬起头?你肯定是尾张新川的碗铺老板舍次郎的儿子——福太郎。”
“……不,不,我不是。”瘦子埋着头,转过身去,全身哆嗦个不停。
“哈哈哈。”藤吉郎故意笑了几声,又亲切地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接着说道,“你为何如此害怕?尾张新川,就在我的故乡中村的隔壁。只凭这一点,就让人十分怀念了,而且你我从七八岁时,就是一起玩的朋友了……喂!你这个傻瓜於福!哈哈哈,你哭什么呢?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是个好哭鬼?”
“……实在是无颜面对。”“说什么无颜面对的话……哦,对了,你是说自己的父亲——碗铺老板舍次郎,在家乡一带是个大户人家,生意发达,你身为少当家的,现在却沦落到这步田地,所以说无颜面对,是吧?或者是因为我在你们家碗铺当学徒的时候,你作为老爷的儿子,一有机会就欺负我,如今担心被我报复,所以吓得直哆嗦?不必担心,中村的日吉,不是那种小气鬼,这点你也记得的吧。”
“……是,是的。”福太郎鼻子堵住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藤吉郎还被人叫作日吉的时候,记得福太郎要年长自己两三岁,藤吉郎今年三十六岁,所以他应该已经三十八九岁了。“你跟着我走吧。回到城里,我想听你说下这些年来的经历。来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藤吉郎说完,翻身上马。部下也按照他的命令,将福太郎带走了。
堀尾茂助和蜂须贺又十郎两人留在后面说道:“那么,我等就留在这里,直到半兵卫大人身体痊愈再返回了。”
“嗯,照看半兵卫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转告他,让他千万不要轻率行动,一定要养好身体才可返城。”
步卒们举起长枪,骑马的人们在他的前后排成纵队。阿市和阿虎也走在其中。
幼狮
这里的北国驿道,是从近江通往越前的唯一通道。道路穿过鸟越山、高时山、横山岳等山的山麓,等走到路面变陡时,太阳也已经落山,左边湖北岸的水面进入了夜幕之中。浅井长政的小谷城就在这半路上。“哦,灯亮了。”
藤吉郎不知何故,对小谷城的灯火如此感叹,还特意停下马来。领有江北六郡三十九万石的浅井家的主城,所处的地形易守难攻。藤吉郎是在感叹这座城难以攻下吗?非也。在他看来,这些安于城墙内的烛火和炮眼间的灯光,是如此的虚无缥缈。
这灯火,还要闪烁到何时?藤吉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浅井一族不久要面对的那天,心中既有同情,又有喜悦。他感到痛苦的是,主公信长那嫁到城中的妹妹的境遇。市夫人。
此次藤吉郎前往岐阜城拜年时,信长也数次提到了她,言谈之间,颇有担忧之意。
市夫人容貌美丽,可谓天姿国色。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哥哥信长的政治策略,她嫁入了浅井家,后来夫君长政和信长关系破裂,两国成了敌对国家,此时她已经育有三个孩子,她年龄才二十多岁,却早已身为人母。
去年年末,在将军义昭的调停下,织田家与比睿山和浅井朝仓三家达成了和解,但这种状态肯定不会持久。其后各国的动作,以及僧人的破坏活动,便是明证。
浅井长政的内心想法,当然也不会改变。他知道自己身为信长的妹夫,深受信长关爱,而他的性格又断然不愿和信长真心合作。
不是说年轻,就一定能理解新的时代,也有些青年人,虽然年轻,但却无法把握时代的精髓。长政之流便属于此类。
在长政看来,信长的行动都是充满危险的,他不相信以信长的方式,可以创造一个新时代。因此,富于理性的他,选择与越前的朝仓结盟,并与比睿山等其他宗派勾结,留恋于扶持日薄西山的将军家。
到底还是要再战一次。不光信长这样想,长政也是如此考虑。藤吉郎如今的位置,位于小谷城通往越前的北国街道的半道上。横山城将联结两家的动脉通道隔断,将越前的朝仓家和江北的浅井家控制在手中。
“快点,星星出来了。”离横山城仅有一里多地。藤吉郎率领众将士,排成黑压压的一片,向前行进着。就在众人疲惫不堪,想着尽早休息的时候。
“哎呀,那边有火啊!”“啊,是城门那里!”队伍刚走出山阴的道路,便发现了这令人惊讶的一幕,于是人群骚动起来。他们准备返回的城寨附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夜晚的星空都染红了。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号令,但二百名将士瞬间进入到临战状态。“有敌人?”众人毛发倒竖着叫嚷起来。“是浅井还是朝仓?”“看我们不在便来偷袭,可恶的家伙!”
“两家刚和解,便使出这等卑鄙无耻的策略,我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众将士盯着远处的火光,咬紧牙关,等待藤吉郎一声令下。
“……原来如此。”藤吉郎坐在马背上,也看到了火光,但他却只说了一声“原来如此”,而且是用一种极为悠闲自得的语气来说的。“休得吵闹!”他转身向后说道。
“我横山城虽是小城,但有蜂须贺彦右卫门把守,还有半兵卫的弟弟竹中久作,人才济济,如何会被此等小火攻陷!”
昏暗的山风中,传来藤吉郎哈哈大笑的声音。紧接着,他唤来了天藏。渡边天藏出列,来到他的马前。“你去查看一下!”“得令!”只见一个人影转瞬便飞走了。
藤吉郎又喊道:“新七何在?”说完,他看了一眼骑马的将士们。“小人在此!”青山新七高声答道。
“你也去吧,骑马便可。”“在下明白。”
青山新七挥鞭抽了马屁股一下,便扬长而去。接着,藤吉郎又派出了七名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