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你真是严遵师命呀!佩服,佩服!”“您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就别死撑了!”“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尽管我心里很不高兴,但我要是老师肯定会夸奖你的。所以,我说的句句是实。”
此时,距离灶房不远处,一个人手持烛灯站在那里。“小熊,小熊!”那人喊了几声。于是,藤吉郎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正站在那儿。
透过她手中的烛光可以看到,她上身穿着云霞底小樱花图案的小褂,下身穿着红梅色的长裙。一时间,整个昏暗的灶房仿佛都被她照亮了。
“什么事?阿优姑娘!”小熊一边答道,一边走到少女身边询问详情。他们说完后,那个晕染着粉樱的美丽身影和那盏微弱的烛火一起,向昏暗的走廊移去,终于消失在一面土墙后。“刚才那人是谁?”藤吉郎问道。
“是先生的妹妹。先生曾夸奖她是花中仙子。”对于这些,小熊并未隐瞒。
“拜托你,无论如何请帮我通禀一下!如果先生不见,我立刻离开。”“此话当真?”
“当真。”“那我们一言为定哟!”
再三确认后,小熊终于朝里院走去。可是,他很快就回来了,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先生说不见。他不会见任何客人。我还被先生骂了!大叔,您还是回去吧!我还要给先生准备晚饭呢!”
“那我今晚先回去。不过,我还会再来拜访的。”“就是再来也没用的!”小熊给藤吉郎泼冷水。随后,藤吉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摸黑儿返回山脚下,回到那间农舍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藤吉郎起床后,准备好爬山的行李就出发了。当天傍晚,他再次来到半兵卫的草庵。
“劳驾,有人吗?”昨天,他已对小童子及灶房周围的情况有了一定了解,所以今天他径自朝着那个类似大门的入口处走去。突然,有人应了一声:“喂!”那人正是小熊。“咦?大叔,您又来了!”
“今天能否麻烦你再帮我通禀一声,问问先生尊意如何。”话音刚落,小熊就跑了进去。不知他是不是去通禀了,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依旧冷冰冰地说道:“先生不愿见您。”
闻此,藤吉郎非常礼貌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在下会等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拜访。”说完,他就回去了。
隔了一天,藤吉郎第三次来到草庵。“今天,先生会见我吧!”于是,小熊照旧跑进去通禀。“先生说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实在很烦人。”这次仍然被拒绝。这天,藤吉郎还是默默返回了农舍。就这样,他不知来往了多少次,到最后连小熊一看到他都不禁笑道:“大叔,您可真有韧劲啊!不过,即使您再坚持也是没用的。这几次我进去通禀时,先生已不再生气,而是发笑。他根本没把您当回事哟!”
小孩子还是比较容易接近的。经过几次交往,藤吉郎与小熊已非常熟悉。所以,即便被小熊泼了冷水,他第二天还是照旧来到这里。
一直在山下等待的佐屋桑十,完全搞不懂主人的想法。他眼见藤吉郎一次次无功而返,心里十分气愤。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要上山看一看,这个竹中半兵卫到底是何许人也,怎能如此不识抬举!
转眼之间,藤吉郎已去拜访了九次,今天是第十次。可是天公不作美,外面风雨大作、寒意袭人。桑十和农户主人都劝藤吉郎不要上山去,可他却执意不肯,最终他还是借来斗笠和蓑衣,一步步走进山里。
傍晚时分,他再次来到院门前,伸手敲了敲门。“请问是哪位?”这次来开门的竟然不是小熊,而是那天傍晚藤吉郎见过的半兵卫的妹妹。“在下违拗先生尊意,多次上门叨扰,深感不安。但是君命不可违,如果先生不见在下,在下实难回国复命。为臣者理应不辱使命,无论是两年还是三年,在下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先生愿意见在下。如果在下最终仍然被拒绝,会切腹以谢主公厚恩。在下认为,半兵卫殿下一定会体谅在下的一片诚心。还望姑娘多多美言。”
此时,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飞溅而下,不断落在藤吉郎的身上。藤吉郎半蹲在地上,一字一句都显得那样恳切。任何一个年轻姑娘看到此情此景,都不会无动于衷。
“请稍等一下!”阿优答应了一声,就向里面走去。可是,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一脸沮丧。
“哥哥实在太顽固了。我想尽办法劝说他见您,可他还是拒绝了。我知道您是一片诚心,可事已至此,您还是回去吧!”
“……是这样啊!”藤吉郎沮丧地低下头,不过他并没有强行而为。顺着房檐流下的雨滴不断打在他的肩膀上。“既然如此,在下等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拜访。”说完,藤吉郎戴上斗笠,悄然走入雨中。他沿着那条熟悉的松林小路,走出了土墙。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大叔!”原来是小熊追了出来。他对藤吉郎说:“他说见您!先生说要见您!快点回来吧!”“咦,你是说半兵卫先生同意见我了?”
于是,藤吉郎和小熊一起快步返回院里,只见半兵卫的妹妹阿优等在那里。
她对藤吉郎说:“哥哥并不是要立刻见您。他被您的诚意所打动,觉得一直闭门不见实在有失礼数。不过,不是现在。因为今天风雨很大,所以哥哥身体不适,一直卧床。阁下再次登门之时,我们一定会降阶相迎。”
藤吉郎突然想到,半兵卫之所以同意见自己,肯定是阿优姑娘觉得于心不忍,又跑到哥哥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才得以促成此事。
“只要您定好时间,我一定如期登门。”“不知您在哪儿落脚?”
“山脚南宫村的一户农家,主人名为茂右卫门,他家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榉树。”
“那么,您等雨停了再回去吧!”“我会耐心等待您的回复。”
“您全身都湿透了,一定很冷吧?到灶房里把衣服烤干吧!那里还有些红薯粥,如不嫌弃就吃一些吧!”
“不用了。在下热切期待着与半兵卫先生的会面。就此告别!”说完,藤吉郎冒雨下了山。接下来的两天,依旧是阴雨连绵。整座栗原山都是乌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终于,天气晴朗起来,山中秋色也焕然一新,漆树等各类乔木早早披上了一层火红的外衣。
“大叔,我来接您喽!”一大早,小熊就来到了茂右卫门家的门前,身后还牵着一头牛。“先生让我来给您带路。今天您是客人,所以要坐着牛上山。请坐上去吧!”
小熊一边说着,一边把半兵卫写的邀请函递给藤吉郎。藤吉郎展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草庐病弱之身,承蒙阁下数次拜访,诚心之至,在下感喟不已。今日略备薄酒,以聊表寸心。静待阁下光临。
致尾州访客大人
栗原山隐士
看完信后,藤吉郎觉得其中的措辞稍有讥讽之意,尽管还未见到半兵卫其人,但由此信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一个极其难对付的人。
“既然特意给我牵来了坐骑,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就骑上了牛背。于是,小熊牵着牛向山里走去。正值秋高气爽之日,从南宫山到栗原山的天空十分晴朗。藤吉郎来到这儿后,还是第一次欣赏到如此明媚动人的山色。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熟悉的土墙外。等在那里的正是那位清丽佳人。藤吉郎觉得,今天的阿优比任何时候都明艳照人。
“啊!您竟然亲自来迎接我。”藤吉郎慌忙跳下牛背,跟着阿优来到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耳边能听到流水从竹管滴落发出的叮咚之音。风儿穿过竹林,轻轻拍打在窗户上。周围是如此清幽、安适,真不愧为隐士居所。小屋的地板是用土块和一片片松木拼接而成的。屋内挂着的一幅字幅上写着一个“梦”字,看上去颇具禅韵。
“看来他生活得十分惬意啊!”见到此情此景,藤吉郎不由感叹着。同时,他也有些搞不懂主人的想法。这种幽静的地方,自己连三天都住不了。即使只待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即便耳边流过松风、鸟鸣之声,他心里想的却是洲股、小牧山,一想到这些他就热血沸腾。看来,“闲寂”一词与他是彻底无缘了。“哦,让您久等了!”藤吉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正是这里的主人竹中半兵卫发出的。藤吉郎之前就知道半兵卫十分年轻,此时他的声音越发加深了藤吉郎的这种感觉。
随后,主人坐在了末座,跟藤吉郎打招呼。藤吉郎慌忙起身说道:“在下实在不敢当,请您上座!初次见面,在下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木下。”
半兵卫打断了藤吉郎的话,柔声说道:“请您不必拘礼。想阁下今日到此,并非只为互道问候。”
听闻此言,藤吉郎突然感到很被动。一直善于在谈话中掌握主动权的藤吉郎,今天却被别人抢得了先机。
“在下就是这座草庵的主人半兵卫。欢迎您来做客!”“之前,在下多次叨扰,一定让您不胜其烦吧?”“哈哈哈!老实说,您的确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像您这样的访客并不多见,我偶尔见一下就当解闷了。所以,请您不必客气。”说着,半兵卫换了一个座位,同时也请藤吉郎落座。“阁下几次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这里不过是‘山中无长物,但闻山鸟音’的深山老林。”此时的半兵卫坐在下手座,眼含笑意,与对面的来客闲话家常。而藤吉郎却一直在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他心想:半兵卫看起来的确是体弱多病,整个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不过,他的长相却十分英俊,可以说是目若朗星、唇红齿白。
看来,良好的成长环境才能孕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与外貌。看得出半兵卫是个十分安静的人。他说话声音很小,总是面带微笑。可是,半兵卫是否真像他的外表一样温文尔雅呢?对此,藤吉郎很是怀疑。
正如这山中景致,也许天气晴朗时,山谷、草木尽显安详、平和,人们可以尽情去山中游玩。可一旦暴风雨袭来,顿时山谷呼啸、草木呜咽,其凄厉无常自不必说。
“先生,在下是有事相求。”一时间,藤吉郎也被对方的微笑感染了,不禁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其实,我是奉主公之命来请您出山。怎么样?您是否愿跟在下一同下山?隐居是年迈之人才会做的事。如果是泛泛之辈,自另当别论。可您如此年轻有为,却闲居山中,岂不有负时代之使命?在下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出来做官。与其为他人效力,不如辅佐我的主公织田信长大人。在下认为,天下无人能与织田家匹敌。在下到此地,就是请您出山辅佐织田家。您觉得如何?难道您不想再次驰骋沙场,一展雄姿吗?”
半兵卫只是笑而不答。尽管藤吉郎巧舌如簧,可遇到这样的对手,他的热情也丧失了大半。自己的一番雄辩就像风儿吹过柳枝一样,没留下一丝痕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半兵卫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于是,藤吉郎收住话题,等待着半兵卫开口。
藤吉郎相信,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伪与诡诈。“……”又过了一会儿,半兵卫的手边响起一阵呼呼的扇风声。原来,他刚才往身边的白瓷茶炉里添了三四块炭,现在正用一把风雅的唐朝团扇轻轻地扇着炉火。
很快,炉火就旺了起来。紧接着,茶壶的水开了。
在此之前,半兵卫早已用茶巾将主客的茶碗都擦拭干净。他一边听着沸水声,一边估算着水开的程度。他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有条不紊。只是,一切程序进行得太过缓慢。
藤吉郎早已有些不耐烦,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仔细想来,自己的滔滔大论就像松风一样吹过半兵卫的耳边,对方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刚才在下所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在下知道,简单许以高官厚禄断不能请得先生出山。所以,在下未敢提及。尾张现在虽为一小国,但我们主公将来肯定会成为天下霸主。除了信长大人,世间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成就如此伟业。在当今乱世,让您这样的饱学之士老死山中,实在让人痛惜不已。为了天下苍生,您也要出山啊!”
半兵卫一直正对藤吉郎坐着,听他说完后,半兵卫不由叹了口气,静静地举起茶盘说道:“无论如何,请先喝杯茶吧!”
说着,他用手托起一小杯茶,小口喝起来。他专心地品着茶,仿佛这之外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木下大人。”“是。”
“您喜欢兰吗?春兰很美,但秋兰更美。”“兰?说起兰……”
“就是兰花。在距此三四里的深山处,有一处断壁悬崖,那里盛开着很多兰花,它们吸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十分美丽动人。我曾让仆人小熊去那里移栽了一盆,您想看一看吗?”
“不、不用了!”藤吉郎忙开口阻止,“您不用麻烦了。我对兰花并不感兴趣。”
“哦,是这样啊!”“在下生来就是一介武夫。”
“学武之人偶尔感受一下兰花的娴雅气息,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在下也知赏花种草可以修养身心,不过在下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即使睡觉时想的也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现在,在下不过是织田家的一个小人物,根本没心情去做这些闲事。”
“哦,是吗?您说得固然在理。不过,当你们为了功利疲于奔命之时,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浪费吗?其实,隐士的生活自有凡人难以领会的深意。怎么样?您是否愿意舍弃洲股,也来这山中建一座草庵呢?”
藤吉郎心想,自己的诚实是不是显得太过愚蠢了?自己之所以没能说服对方,就是因为之前所言毫无智慧。看来仅凭诚意是很难打动人心的。
“我该怎么办呀?”藤吉郎默默地下了山,心里一筹莫展。最终,他也没想到说服半兵卫的办法,只能返回住所。“有什么了不起……”藤吉郎回头望了一眼大山,眼中充满反感。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愤怒,已无任何留恋。今天初次见面,自己就被对方戏耍了一番,想想真是不甘心。
“不!我不会再去见他了!如果再见面,那肯定是在战场上,我会让半兵卫俯首称臣!”藤吉郎紧咬着嘴唇,默默在心里发誓。
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几次三番入山求贤,简直到了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地步,现在想想真是不值。
藤吉郎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大山。“臭蝈蝈!”他随口骂了一句。大概是半兵卫的苍白面孔和瘦弱身体让他想到了这个词。随后,藤吉郎愤然加快了脚步。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断崖附近,突然想起自己在半兵卫家时一直忍着没如厕。于是,他站到断崖边上尿了一泡尿。
一条白虹横空而下,随后化成了阵阵雾气。藤吉郎一脸茫然地仰望着天空,解完手后他又嘀咕了一句:“不能再犯傻了!”
随后,他快步返回了山脚下。一回到茂右卫门的家,他就大声喊道:
“桑十、桑十,没想到这次出门时间这么长,明天我们就回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哟!”
看到藤吉郎如此神采奕奕,佐屋桑十猜想主人与竹中半兵卫的谈话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所以他也非常高兴。
当晚,藤吉郎和桑十与茂右卫门一家人吃了顿告别饭,然后就睡觉了。他已了无牵挂,所以睡得很香。甚至有好几次,桑十都被他的鼾声惊醒了。连旁人都看得出,藤吉郎每天来往于栗原山和农舍之间,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现在,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一想到这儿,就连桑十这样的铁骨男儿都不禁红了眼圈。
“一个人要想做出点成绩,可真不容易啊!”桑十深切体会到了主人的辛苦。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些辛苦最终已化为了泡影。
次日,天还蒙蒙亮时,藤吉郎就起身准备行装。随后,主仆二人离开了这片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村庄。
“等一下,桑十!”突然,藤吉郎停住了脚步。他面朝东方,默默地站立着。只见整座栗原山沉浸在海水一般的朝雾中,漆黑一片。远处,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徐徐升起。“不!是我错了!”藤吉郎嘀咕了一句。“我就是为了得到如此难得的人才,才来到这里的!正因为他是难得的人才,自然不会轻易被我说服!也许是我的诚意还不够。如此小气,如何能成就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