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刺倒了一名自报姓名为庵原将监的人,再继续前行。牙黑浆首领在哪儿,骏河公的首级在哪儿,风在叫,雨在叫。
听说父亲将监战死了,义元的小姓庵原庄次郎豁出性命去拼杀,亦牺牲于众织田武者中。
关口越中守、富永伯耆守等今川军中有名的猛将也同样不辱武者之名地战死了。
当然,织田将士中伤者也不少。但伤亡人数还不足今川军的十分之一。在行军途中,拜于信长马前、加入阵营的甲州流浪武士桑原甚内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敌人扯去了上半身的铠甲,只剩下腰以下的铠甲和护腿甲。他半赤裸着,握着滴着血的长枪,以樟树为中心,十步、二十步地四处奔走着,嘶哑着嗓子呼喊着:“骏河公,大将义元是哪一个?”
恰巧此时一阵烈风将一处幕帘卷起,露出一个把红底锦缎对襟有袖扎的衣服穿在铠甲下面的人。他头戴八龙头盔,出现在电闪雷鸣下。
又听似义元的声音道:“我没关系,赶紧赶紧,义元的身边不需要人。”
他在非常严厉地骂着围在自己身边躁动不安的幕僚、旗本们。“休要惊慌失措,快点退敌,他亲自来献首级了,真是万幸。对信长那家伙杀无赦,别管我,快去迎敌!”不愧是三军总帅,义元比谁都更快了解了形势。他对这些只顾着绕在自己身边或左或右,无意义地吼叫的将士们感到非常气愤。被义元这么一训,他身边的将士终于有所觉悟,啊的一声,真正投入到了战斗中。
望到几名武士踏着泥水移动开了,藏在暗处的桑原甚内跑来用长枪掀开了湿淋淋的幕帘。
“……呀?”义元已经不在了。
一名武者都没有。营帐中的被打翻在地的饭食,在雨水中泡得发了胀,四五根尚未燃尽的柴火一味地冒着烟。“看来是更快一步跑了!”甚内想,他迅速劈开一个个幕帘搜寻着。“对了,置马的地方!”徒步肯定跑不了,一定会去牵马的。可在这幕帘重重,又四处乱军的营内,哪里是放置马匹的地方呢,完全没有头绪。
况且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受惊的马不可能再老老实实待在某个地方了。
“藏到哪儿了呢?”甚内竖起长枪,饮下几滴从鼻端滴下的雨水,使干渴的喉咙好受一些。他突然无意间发现有武者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拼命地牵着一匹不听使唤了的青毛驹。
金箔镶边的螺钿鞍上垂着像要燃起来一般的绯红色流苏,银白色的马辔,紫白色的缰绳。
甚内眼睛一亮。不错,这是大将的坐骑。马被牵动着向一处松树林中移动着。那里也撑着些幕帐,只不过有部分已经倒塌了,没有倒塌的部分在风雨中泛着波浪。甚内一跃,“哪里跑!”
义元正在那里。家臣在离他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就慌张报知马牵来了,义元正要转身出帐。
“骏河公,织田家的食客桑原甚内来取你性命了,看招!”伴随着凌厉的声音,一把长枪直奔义元。义元一闪,一个转身带动松仓乡大刀划过。“坏了!”顺势后退的甚内手中只剩下四寸左右的枪杆。“卑鄙懦怯的家伙,就打算这么背对着堂堂报上名来的敌人吗?”扔掉断枪,甚内吼着,拔出腰中的钢刀,再次向背转着身的义元劈去。“居然敢对主公造次!”今川方的平山十之丞从后面扑上来。十之丞被啪的一下摔在积着雨水的地面上。“你这家伙!”同侍今川方的岛田左京又从旁边横砍向甚内。甚内忙躲,不想被十之丞抓住脚踝,一个措手不及,死于左京刀下。“主公!主公!一刻也别耽搁了,赶快离开吧。我们军队乱了方寸,敌方势头正强。虽然不甘,可还是先暂且离开吧。”气喘吁吁的岛田左京满脸鲜血,几乎让人辨认不出面目。浑身是泥的平山十之丞也跳起身来,一同劝道:“还是快快动身吧!”“啊!”有位身穿黑线串缀铠甲,头戴黑头盔的姿态不凡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参见治部大辅义元公!在下织田公的家臣,服部小平太。”义元还没来得及后退,这位名叫小平太的男子手中的朱柄大长枪便紧接着呼啸着刺了过去。“好狡猾!”岛田左京赶紧挺身挡在前面,然而刚举起大刀便被刺死。
平山十之丞刚移步,也被小平太凛冽的长枪刺中,倒在左京的尸骸之上。
“站住,哪里逃!”电掣般的长枪紧追义元不舍。
义元绕着松树林跑了一圈,“好大胆子!”边喝着边举起松仓乡大刀,怒视小平太。
“哼!”长枪刺入义元侧腹部铠甲。好在铠甲制造得好,抵挡了不少,义元又刚勇,再开口喝“小子”时,义元挥刀将长枪一刀砍下。小平太并不慌张,道了声“无妨”,扔掉剩下的长枪柄,欲赤手上前扭打。
“大胆狂徒!”义元屈膝,弯身,挥刀横扫跳过来的小平太的膝部。这拼力的一刀割裂膝部铠甲的同时,与膝部铠甲碰出火花。小平太的骨头都从石榴般翻开的伤口中露了出来。“啊!”
小平太支撑不住坐在地上。义元也向前倾倒,带着头盔的头部撞在地上。再次抬起头时,“毛利新助秀高!”有自报姓名的士兵扑向义元头部,与义元一同扑倒在地。
义元一挣扎,刚刚被长枪刺伤的伤口喷出血来。“啊!”
被压在下面的义元咬住毛利新助秀高的右手食指。直到被割下首级,发紫的嘴唇和黑黑的牙齿间还夹着白色的手指。
虹
是自己这方胜利了,还是敌方胜利了?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战斗?
“哦,这里是哪儿?”藤吉郎深吸一口气,苏醒过来,向四周吼道。“……?”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这是到了哪里。他这个队长手下有十七八名足轻生还,可都是一副茫然苍白的面孔。
“……咦?”藤吉郎仔细倾听。已经雨过天晴,风也停歇了,艳阳在云的断层间露出眉目。田乐狭间的凄惨哀号、电闪雷鸣都随着雷阵雨消失了。现在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只闻蝉鸣切切。“列队!”藤吉郎号令道。足轻排成横队。
大体数了下人数,三十名成员只剩下了十七名。其中还包括四名连队长藤吉郎都没有见过的足轻。
“喂,第四位!”“是。”“你是哪个队的人?”
“在下是远山甚太郎将军的手下。在田乐狭间的西边山崖战斗时,不慎跌落,与本队失散。恰巧遇到追赶敌人而来的这队人马,便加入了进来。”
“这样啊。那第七位呢?”“是。在乱军中不知怎的偏离了自己的那一队,加入到了木下队长您这一队来。不管在哪一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都会坚持战斗!”“对,说得好!”
后面的人,藤吉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也许自己队中不见了踪影的士兵,有的是战死了,有的也混入到了别队之中。”藤吉郎想。乱军中不只士兵会偏离自己的队伍,木下队中的那些人其实已经脱离大部队,脱离主部队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率领的大军,成了走失的孩子。“看来是分出胜负了。”藤吉郎念叨着,引领部下沿原路返回。浊水由四方的山上向河川中汩汩流淌。水中、崖上躺着无数的尸体,藤吉郎不由得觉得自己能捡下这条命真是奇迹。“我们胜了!败的是敌人。看,这些地上躺着的都是今川军的人。”藤吉郎对部下说道。根据路上看到的敌人的尸骸,他看出了敌人主部队溃逃的路径。
“……是。”部下士兵们只一味应承着,还都没有真正恢复意识,连唱凯歌的力气也都还没有恢复。这些脱离了主部队的只有十七八名的迷路士兵们,他们心中的彷徨、担忧是让他们从精神到身体上依旧筋疲力尽的主要原因。战场突然变得如此安静,是不是信长的主要部队已经全部覆灭了?自己会不会不知何时被敌人悄悄包围上,也成为这众多死尸中的一员?这是他们最担心的。
这时,田乐狭间的高地上传来“哇、哇、哇”三声震撼天地的欢呼声。这欢呼声中夹杂着故乡的味道。单凭这三声“哇”便能分辨出骏河人和织田武士,它带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是获胜军,是我们胜利啦!快赶过去!”藤吉郎说着赶在了前头。
“哇!”一直跟丢了魂儿似的足轻们终于打起了精神。我们还活着。
我们胜利了。他们争先恐后地随藤吉郎奔向传来欢呼声的山丘。“啊——哈!”
到了半山腰,有人叫住了他们。藤吉郎问道:“是自己人吗?”
那边也问道:“前面的是哪一队,在下传令使中川金右卫门。”“我们是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的手下,足轻三十人的木下队。”藤吉郎将手摆在嘴旁,呈喇叭状,大声说道。听到这儿,中川金右卫门跑下山崖小路,“是足轻的木下队吗?部队的其他人都已移到间米山了。浅野将军应该也撤去了那里。快点过去吧!”
“谢谢!此次合战结果如何啊?”“当然是我们大捷!没听见刚刚那胜利的欢呼吗?”“猜到了,再确认一下。”“骏河军完败,逃脱了,义元公的首级已经取得,就不要再追赶了。全军现在暂且在间米山阵地聚合。”传令使中川金右卫门传达了这些后,便欲迅速赶路,掉转马头,又扭头问道:“西边的山间还有其他掉了队的咱们的人吧?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没有,没有。”藤吉郎在远处摇摇头。中川金右卫门加鞭离去,继续寻找脱离落队的自己人。
间米山在田乐狭间稍向前的地方,位于大泽村的一个小部落内,是座低圆的小山。
放眼望去,从这座小山到部落的人家聚集处之间,黑压压地都是自己这方部队的人。没什么华丽阵容,三千余战兵一个个都是满身泥巴,满身血水。因为风雨停息,太阳高挂,又渐渐热了起来,有薄薄的白雾从三千武者的身上升起。
阵地上有村民们送来的水、芋头、大饼。战马也吃上了草料和胡萝卜。“浅野将军的队伍……”
藤吉郎挤入众武者中,寻找着自己的大队。触碰到大家沾着血迹的铠甲,他觉得脸上很是无光,自己也打算无怨无悔地大战一场的,却最终没能立下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
终于回归了大队,站在战友之中,藤吉郎才真正切实感受到“胜利了!”
同时也为爬上小山也望不到敌方大军而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不多时,清点出聚在小山上信长面前的敌方首级有两千五百余。其中包括义元的首级。相对敌方的两千余战死者,己方的牺牲也不小。传令使四处寻找传令,仍有几十个将士不曾归来。不过单从数量上看,这点牺牲又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敌方中战得最为悲壮惨烈的是井伊直盛的部队。直盛部队是离田乐狭间义元本部十町左右驻扎的负责警戒的前卫部队。因为暴风雨,完全没有发现信长军突破警戒线。
待到知晓本部骚乱时,义元的首级已被割下。出于自责,直盛的将士们进行了最为奋力的死战。最终见大势难以挽回,直盛于乱军中自尽,直盛以下的战士也都要么战死,要么自尽,无一人活着走出战场。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士兵英勇而有气节地迎来最后时刻的敌人,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我们赢了他们!”可武士的心无法只停留在胜利的雀跃上,他们默默地追思着那些壮烈的敌人,眼前时时浮现他们忠勇的身影。
“真是令人惋惜的敌人!”“算是死得其所了!”
觉得自己的明天也会是这样吧。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庆幸自己属于胜利的一方。
“我们有个好主公啊!”他们心中愈加敬仰自己的主公——织田信长。信长自己也是满身血泥,正在间米山中腰休息。有数名足轻在不远的地方手持铁锹挖好了大坑,坑旁堆着高高的土堆。两千首级被一一检视后,扔入坑中。信长合掌而视,周围将士都肃然默立。
无人念佛诵经。不过他们按最高礼法埋葬了武士。就算是小人物的首级都要恭敬对待。
在这森严的气息中,处于幽玄的生死之境的人们不禁都反思着自己的人生,作为武士的人生。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合掌于胸前。土被重新覆上,又添新土,堆成坟冢。仰望天空,一弯美丽的彩虹悬挂。
有一队侦察兵归来,是在田乐狭间溃败后,前往大高侦察的队伍。大高有三河的松平元康作为义元的先锋活动着。因他攻下鹫津、丸根二据点的麻利手法,信长将他视作最不容忽视的敌人。
“听闻义元战死后,大高阵中一时惊慌失措,数次派出侦察兵。不久,了解事实后,他们恢复平静,准备撤回三河。未见有战意,估计他们是打算待到夜间撤回。”
听到这样的报告,确认了残留在鸣海的敌方冈部元信的动静,信长宣告凯旋,“好,回师!”
太阳还没有落山,薄薄的彩虹愈加浓烈。他的鞍旁系着一颗作为送给国中民众的礼物的首级。不用说,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的首级。
将首级悬于热田的宫社前后,信长轻身下马,“信长来神前报告了。”说着向神佛前走去。
凯旋的将士们也都在宫的中门处叩首于黑色的大地。摇铃声远远传来。神宫中的树林被篝火映红。雾气与熏烟之上,宵月明亮。信长献一匹神马入神宫马厩。
“返师清洲!”部队再次急急赶路。
尽管身上的铠甲很沉重,身体疲劳得像棉花一般,骑在快马上,踏着月下小路归程的他们还是像换上了宽松单衣一般轻松愉快。
清洲城下,热田町上,热闹非凡。千户人家张灯结彩,街上焚烧着篝火,每家檐下都立着出来迎接凯旋将士的老人、孩子、年轻姑娘。
“欢迎归来!”“欢迎归来!”
随着部队的归来,狂热的人潮拥向街道。肃然的铁甲队伍向城门前进着,女子期待从中找到自己的丈夫或恋人,老人盼着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可当马上的信长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啊、哈!”
“国主!”“我们的国主!”“信长主公!”
欢呼声、喊叫声混杂一片。大家似乎立马忘记了一切,对他们来讲,信长比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更重要,是胜于恋人的恋人。
“今川治部大辅首级在此,这是信长今天给大家带回的礼物。从明天起,你们再也不用担忧国境了。就打起精神好好工作,好好娱乐就好了!”面对庶民们的欢呼,信长边前行边对聚集在左右两边的人群说道。
入城后,信长欣然道:“好了,好了。现在最想好好泡个热水澡,吃开水泡饭。”
沐浴时,信长定下了对参加今日合战的三千余将士的赏罚。随即很快向林佐渡、佐久间修理二人下达旨意。
赏梁田弥二右卫门沓挂城三千贯的领地,信长亲自下达赏赐旨意。另外,对服部小平太、毛利新助秀高等二十余名将士的赏赐信长也口头传达,由林佐渡、佐久间修理做记录。
关于军中小人物的功绩,很少有人注意到,信长却都看在眼里。“允许前田犬兵卫重新出仕。”信长最后说道。这个消息当天夜里就传达给了犬千代。因为全军都已进城了,只他一人还在城外等信长的赦令。对藤吉郎没有任何赏赐。藤吉郎也没有觉得自己此次能获得什么赏赐。
但他在这一天时间里收获了无比宝贵的东西。那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跨越生死界线的珍贵体验,信长带领他认识到了战争的微妙、人心的把握等,他了解了真正的大将所应具有的气度和才干。
“真是有个好主公啊!继信长主公之后,我也算是个幸运儿了。”他自此以后,不再仅仅将信长当作主公仰拜,还暗自将信长当作老师,潜心学习信长的长处,努力克服自身的孤陋浅学与愚钝。
葫芦花之门
世事变革的速度,时而会令人咋舌。可表面上却总不似那般风起云涌的样子。
桶狭间一战的大捷,确实有十余日让清洲城陷入兴奋的旋涡,再加上盂兰盆节、夏祭一齐赶到,城邑一时哗然。然而不久返回常态后,铁匠铺里依旧传出锤音,桶屋檐下依旧传出叩桶的声音,马厩内则稀稀疏疏地切着马粮。一切如常,每个人又精神饱满地开始各自的劳作。烈日下的城下町街上,很少有人闲逛,道路干巴巴地泛着白。
“木下队长!”有人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