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毁掉了与数正的约定,并且事前已经知道数正要潜逃的秘密,留下来的松平近正必定会紧急通知浜松,以此来证明自身的清白。大事不妙!数正的使者狼狈不堪,也难怪他一回来便张皇失措地向周围人大喊大叫。
“哎呀,怎会如此?”家臣们手足无措。数正的妻子等人原本便极度不安,对那位不离开的客人越来越感到不耐烦了。“佐内,佐内,已经不能再犹豫了,赶快去悄悄告诉大人……”数正的妻子心神不定地吩咐道。山田佐内跑到里边,来到主人和传右卫门所在的客室外窥探。一看,房间内的主客二人的声音比刚开始时还要激昂,看起来似乎正在为某事争执。
“……这么说,数正大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心意了吗?”
“要离开已经习惯的故土和多年侍奉的家康大人自然令我感到痛苦万分,但事已至此……”
“嗯……既然您已经决意如此,我传右卫门再怎么劝阻也是毫无意义。我不会再阻止您了。”最终初鹿野传右卫门也只能叹息,道:“不过,数正大人,您偕同众多家眷打算逃往何处度过晚年呢?还望能告知去向。”
“……”“我传右卫门绝不会对他人泄密。只希望分别后也能时时书信来往。”“传右。”数正郑重地说道,“既然要回答,我也不会对你说谎。事实上,数正打算去大阪城。”“什么!大阪?是去投靠那个秀吉公?”传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突变,顿时往后退了三四尺。
刚一离开座位,传右的左手便无意识地向放在身后远处的自己的刀伸去。
数正也猛然一惊地转动身子,呵斥道:“传右!你做什么!”“明知故问!现在我眼中石川伯耆守便是个叛乱之人。眼见深受主君信任、担负着冈崎城城代责任的老臣竟要叛变往大阪方落逃,有谁会放过?”“等等,传右!正因当你是唯一的好友,我才如此坦言相告……别让数正留下沉痛的回忆,此事你就当没见过,也毫不知情,回去吧!”“不行!”
传右坚决地摇头,“众人皆知的伯耆守数正这般的人物,就算离开冈崎也将一生流浪,谨守武人晚节。直至刚才我都一直如此相信,实在太令人遗憾了……你是认真的吗,伯耆守!”
传右满脸痛心之泪,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逼近。凄凉立于灯烛旁的数正一直低头不语。自己这份沉痛的心情,就连这位好友也很难明白。就算自己奔向大阪,却也从未想过要投靠秀吉以求飞黄腾达。一个已跨过六十岁的人,又怎会还去渴求更多的浮华和虚荣呢。
武人一生中的不断沉浮以及名利地位的飘渺无常,每天看在眼里已经看够了。而且自己虽遭到他人的白眼和嫉妒,但总算得到主君家康信任,将冈崎城交给自己,家人眷族也都各自食住得体。
对此自己又怎会感到不满。所谓不满是那些不理解时代的井底之蛙妄自尊大的逞强,是轻视大阪的一种狭小危险的反秀吉思想。这些才是之后会令德川家走上错误道路的想法。这里文化的低下与上方完全不能相比。以这种低下的眼光将自己看作亲敌派,令藩内总是缺乏和气,自己虽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但对主君却很遗憾。这点上也许确实可以说数正是己方之中的害虫,只有选择主动离开。
而自己即便离开成为大阪方之人,依然可以依靠着秀吉暗中谋求浜松与大阪之间的和睦,努力避免三河武士将来让家康犯下大过。而这不正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一个人的隐忍的忠诚吗?
同时自己也能摆脱如坐针毡的状况,改变自己的人生。这些便是数正想告诉友人的真实想法。
然而眼下却没有这个时间。传右双目杀气凛然,已经是一副要与数正交锋的样子了。
数正无奈,道:“传右,已经没有时间了。就此与你告别,再会了!”说完便立刻打算离开座位。
“不,不会让你得逞!”传右终于将刀鞘远远抛开,猛地向数正的胸口刺来。刹那间,蜡烛倒地,漆黑的屋子中飘起了一股如白线般的烟雾。“你疯了吗,传右!”“错,疯的人是你伯耆守!传右很冷静,若不惩治忘恩负义的卖国贼又当何为!”
“危险!收起刀,听我说你便明白了!”“不,我没空听!”
呜鸣之中,隔扇被砍破,家具横倒。而同时,担心主人安全而藏身于隔壁房间和墙壁暗处的家臣们也拥入屏风后的房间,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啊!等等,别砍!不要伤到传右卫门!”众人重叠在压制着传右卫门的人身上,争相要将其斩首,危急时刻数正开口道。家臣们嚷道:“大人!为何阻止我们?此人不可留啊!”“不不,将他绑到那边的柱子上便可无事。绝不可杀掉传右。”众人将初鹿野传右卫门反绑着,牢牢地捆到房内角落里。这时候,山田佐内前来在数正耳边轻声道:“大给松平近正毁约了,恐怕会紧急报告浜松。”数正没有惊慌。
“那么立即启程吧。尔等保护女人孩子先走,我随后便来。”人们开始蜂拥而出。数正再次来到了传右卫门身前。“传右,原谅我。”传右卫门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阵悔恨。数正依旧说道:“你稍微在此忍耐一会儿,我绝不会有损你的名节的。背叛主君、舍弃良友,数正心中也不泰然……可是,这就是命运的无奈吧,原谅我。”
“……”数正又向站在身后的两三名家臣吩咐道:“别漏下灯烛未灭。仔细看看屋内各个角落是否还有忘记熄掉的灯,然后再出门。”
数正也离开了屋子,很快便来到门外跨上马鞍。
看着狂风中居住多年却即将舍去的没有火气、如今连人也不剩的空屋子,数正心中百感交集。他失落地盯着大门。
最后的三四人从大门跑出,关上门后道:“大家都已先行,那么我等也随大人立即启程!”说着便跨上马赶路。
跑了一会儿,数正突然在一个门前停下。“这里是初鹿野传右卫门的府邸吧。”“是的,正是。”
“谁去敲一下门,告诉传右的家臣,就说他们的主人传右正在石川伯耆守家等候,让他们派人抬轿去将他接回来。”
“这样没关系吗?”随从一脸不安地道,但还是遵从数正的命令通知了门内之人。“好了!快赶路!”
说着,数正便快马加鞭离去了。当晚,两艘船离开鸣海附近的海岸驶向了海面。那是个连渔村的灯光也看不见的大风之夜。船舶虽然相当大,但也必定在风浪中极尽摧残。这似乎正暗示着石川数正未来的命运,同时也昭示着在这波涛和寒冬大地的另一边便是不久后他将托付晚年的高生活水平的和平人世。他所走的方向是否如他想的一样,而这次断然脱离又是否是武人该走之路?时代运转和历史进程都绝不简单,甚至连一个个人的转变也是如此复杂。而且,在所有这些幻影全部被埋没在过去的彼岸,一个个的个体全部化为白骨之前,都很难说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啊——已经走了。”没过半刻,传右卫门策马赶来,眺望着茫茫的海面。
“就算离开这里,恐怕伯耆大人依然得不到满意的容身之处。大概在这个人类居住和经营的世上是不可能有一处完全没有伯耆大人所厌倦的人类丑态的地方。看来,即便是累积了那么多人世辛劳和经验的老武士依然会有迷茫之时——啊啊,风浪啊,至少别让伯耆大人的航路太过痛苦……”
传右沉默不语,思绪一直在心中萦绕。他任由数正的家臣将自己捆绑起来,就算自家家臣前来迎接,依然刻意逗留才跟在逃亡者身后追来。立刻,他便转身赶回冈崎城本丸,敲响了紧急鸣鼓。“伯耆大人潜逃了!”
“城代大人逃亡而去啦!”城中顿时混乱。因为还有很多隶属数正的部下被留了下来。“不要慌张!”
传右卫门暂代城代一职,严查各个城门的进出,并派快马前往浜松通知家康。
被紧急鸣鼓惊到的城下的武士们也都赶来,边城之众的深沟城主松平家忠也自三里之外骑汗血宝马飞奔而来,第一个抵达。
而另一方面,事情发生之际,本打算与数正同行的松平近正让儿子带两名家臣于当晚启程,向家康紧急汇报:“立即将事情原委告知浜松城!”
除此之外,了解到事实真相或听闻传言的各个方面的急报,自十四日黎明到当天夜里一直络绎不绝地传到浜松城内部。
家康坐在本丸的一间冰冷的屋里,身边放着巨大的火盆和扶手,猫背比平日驼得更圆,从黎明开始一直沉默地坐着。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也没让他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偶尔呢喃着:“是我不对,是我领导无方。”
此人内心到底作何想法,不管是近亲还是近臣,所有人都觉得难以读懂。不过家康本人却绝非是技巧性地刻意做给他人看的。
无论多么谨慎,技巧性的行为都无法令人完全相信。家康的朦胧性是天生的本质,并非是他刻意自编自演出来的。证据便是他也拥有与普通人相同的情感,有时候也会产生剧烈动摇。但因为这种动摇的情感不会露骨地表现在外,往往被人们看漏,以至于认为他是个很少会被事物打动的人,让人觉得既惊叹又怪异。
在这点上秀吉与他完全相反。夸张的惊讶、欢喜、悲伤、愤怒——秀吉不会压抑所有的情感,而是直接表达出来,并且会将其情感扩展开来,感染周围的人,与世间大众也总是同悲共喜地一同生活下去。
家康不是这样的。他虽也坐拥众多臣民,但家康一直都是孤独的。他天生便是这种脾性,偏好于独自忍受孤独,独自思考百年大计,一个人痛心又一个人暗中自喜。因此,他看起来毫无表情的情感无论何时都只藏于皮肤里层。但无表情却并不代表没有情感。
毋宁说,他从不表露在外的情感甚至比秀吉的更为复杂而多愁善感。只不过他对自己情感的整理细致周全到令人惊叹。通常在这一整理结束之前,他是很少会将情感付诸于实际行动的。
而在此次突发事变之初,当接到“数正出逃”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一刹那,即便是他,内心也猛地一震,五脏六腑因肝脏渗出的不悦的苦水而痉挛纠结,脸上瞬间闪过极度厌恶的神情。
但从他嘴里发出的却只有“是吗”这两个字而已。接着他立刻想好对策,在屋内如名人往棋盘上放置一个又一个棋子般下达了每个命令。但除此之外,独自一人的居室内连咳嗽之类的声响也没再发出一点儿。
此事对家康而言是一个几乎能减少寿命的重创,这点从他不同于往常的态度便可以察知。前些时日虽然有上田城的真田昌幸造反,让他尝到了被饲犬反咬的苦果,但却与数正的出逃无法比拟,因为那是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一直深信至死都不会离开自己半步的数正。
“人是不可信的……”原本他便是如此认为,如今又再次加深了这一感慨。家康与秀吉在这点上也有所不同。家康认为不可信的是人,终其一生乃至死后的大业都以此思想为基点。秀吉却完全相反,他相信人类,并沉溺其中。日后,秀吉临死之际便将后事拜托给了这样的家康。
两个世间也因这两名主宰者不同的性格色彩被染成了不同的两块。
总之,数正出逃既是家康一生中的不幸,也是国内的一个大事件。即日,家康便赶赴冈崎。
“哦,酒井忠次也来了吗?松平家忠也来啦。”在迅速赶来固守冈崎各个城门的谱代的迎接下,这些多年来亲手照顾自己的面孔,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可靠百倍。本丸内,初鹿野传右卫门、内藤家长、松平重胜等人正着手接管数正逃脱后的事务。
“又有一件意料之外的大事发生。”酒井忠次在他来此之后报告道。“又有?”
此时,家康对这纠缠不休的命运也感到一种自嘲氲绕心中,先行产生了一种在此之上还会有何事发生的情绪来支撑自己。
与石川数正同为德川栋梁、被人们称作辅佐家康的左膀右臂的酒井忠次看起来也给人一种寂寞之感。
“安置在信州深志城中的小笠原贞庆也在伯耆守出逃的同时,携带妻儿眷族逃往了大阪城。”
“什么,贞庆也……”“看起来他和数正都在暗中与大阪来往,密谋出逃之期。”“没想到会如此。”家康像猛地吞下苦果般道:“欲去之人去了也好。
为了真心相交之人,这也会给家康带来正面效果……是吧,忠次。”忠次垂下双眼,用手指按住了眼睑。这日是十六日,大地崩溃般的震动并未就此停止。“刈屋城主水野忠重大人似乎也与数正互换谍报,丢弃城池不知从哪里逃到了大阪城。”这又是一阵晴天霹雳。快马带来消息的人会对这个逃离者使用尊称,是因为远州刈屋的水野忠重其实是相当于家康叔父的人。“啊啊,连叔父也……”可以说家康的内心此时已满是疮痍。
叔父的身边也有很多不平和内部纠纷,自己并非不知道这些。但作为家康,他似乎从未想过连忠重也会背弃自己。
“地震的摇晃能多剧烈就多剧烈吧,不要让地底留下任何空隙。”家康没有特别针对左右之人,只是独自这样呢喃,整个人就像在忍耐这场大地震般一直端坐着。数正留在城中的部下全部都归编到了内藤家长属下,然后又召回了信州小诸的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将冈崎交给他,一切在数日内都进行了更换。同时,甲州郡代的鸟居彦右卫门也被突然召回,命其担任奉行,“借此时机,将本家历来的兵制、武器、阵型等一切彻底进行改革。”
这个时候家康听到的亲近之人的言论几乎都是一致的。“伯耆守忘恩负义跑到大阪方,日后想起旧巢必定会悔不当初!”“总之,伯耆守会被看作世间一流人物也是因为有德川家这一背景。就算归顺到太阁属下,又能有何作为”等等。全都对数正不光彩的行为恶意咒骂,希望能宽慰家康的郁闷。
但家康却道:“伯耆之心自然让人怨恨,但他是个一流人物这点却不会有变化,不该侮辱武夫的教化。但这对家康而言是个巨大的损失,必须以其他的东西来弥补。”
家康并非会因别人安慰而宽心之人,出身不幸的他在谁都还未注意到的时候,心中便已经在为后日之忧考虑了。
将鸟居彦右卫门突然从甲州召来便是为此。历来作为德川家特色的独有的兵制军法,因石川数正出逃,眼下必须认为其机密将会被完全泄露给大阪方知道。
就在身边众人连日无休止地诋毁石川伯耆守的时候,家康吩咐道:“彦右卫门,你去将称得上信玄遗法的军献、兵制文书、土木、经济相关的自不必说,武器、兵具、马具乃至地方绘图类,以及其他扎营器具、阵型图等,只要能到手的都尽快从加州地方搜集来。”
接着他又下令道:“那些原为甲州之士,精通一门技艺却隐居山野的老人等,若有的话也将他们找出,以礼相待将其带回来。”
然后,家康命令井伊直政、榊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担任兵制改革奉行。他向他们嘱咐道:“调查一下长筱、天目山之后投身本家的原甲州出身的武者,向他们学得信玄兵法,好好作为改革方案的参考。”
研究事宜迅速展开,经过连日的激烈讨论,最终原有的德川式兵制被废除,改而采用在信玄流兵法上加入时代创新的新三河流军制。
被改革的不只是兵事,信玄的头脑中被公认为最为优秀的通货制度、交易法、土木等方面,家康趁此机会也全部将旧有的古老制度彻底地进行了革新。
“伯耆的离开倒是给我留下了一份不错的礼物,若不是有此一事,军制、经济等改革亦不会如此容易将旧习丢掉。数正亲自将数正从本家抛弃,也可以说是替我丢掉了一个旧有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