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他在上座双手支地又致歉道:“望诸位原谅……”“大家都很悔恨,感到愤怒不已吧。家康虽然愚昧,但这种心情却是一样的。然而,事已至此,即便责怪三介殿下也只会亲手将我等的名分变得滑稽而已。因此,如今对羽柴大人除了敬佩其智谋,一同恭贺和平的到来外别无他法。别再咒骂是阴谋的和平、虚假的和平之类的。”
不知不觉众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看着家康的脸。啪嗒啪嗒掉泪的声音传来。男儿的悔恨和哭泣、颤抖的肩膀如波浪般蜿蜒起伏。
“事出无奈……眼下还请各位忍耐,放宽胸怀,只待他朝。”
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自坐到这里后一句话未说,二人都掏出薄纸,侧过脸只顾着不停地擦拭脸庞。
“战事已停,值得庆贺。高兴点吧,明日便返回冈崎。诸位也尽早回到家中看看妻子吧。”
家康也用怀纸擤着鼻涕如此说道。次日十三日,家康以下大部分德川军都退出清洲城,撤回了三州冈崎。同日清晨,石川数正作为议和缔结的贺使与酒井忠次一道前往了桑名。
拜见信雄之后,又前往拜访身在绳生的秀吉,转达家康公开“同喜同贺”的意思,呈上祝贺书函后便返回了。
数正离开后,秀吉对左右如此说道:“你看,不愧是家康。若是他人,这次的惨痛事件绝对无法像喝热茶般如此轻易咽下。”
正因为是自己令其吞下热铁,所以秀吉非常明白对方的心情。他不自觉地想,如果自己是家康的话,不知是否也能做到如此。
这几日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一直无所忧虑的便是信雄。自矢田川原会面以来,他完全变成了秀吉的笼中之物,不管做何事都会考虑“筑前是如何想的?若不先问筑前定然不好,先咨询一下筑前”,就如此前全身心地依靠家康一般,如今一是秀吉,二也是秀吉,一味地只担心着他的一颦一笑。而议和条件的实行也如秀吉之意顺利进行,城池分割、质子和誓约书的交付都无一遗漏。
“总之先告一段落。”至此秀吉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下来。但想到滞留绳生的阵营无论如何都需等到跨年之后,于是便向留守大阪城的众人送去消息,准备好过冬事宜。
不用说,秀吉的对手从一开始便不是信雄,而是家康。在与家康的对抗还未解决之前,局势就不能说业已平定,而他的目标想必也还处于半途之中。
“近日来殿下身体可好?”一日秀吉去桑名拜访,闲话之后如此问道。
“哦,很健康。如今也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征战的疲劳也已恢复,心里真是无比轻松啊。”
信雄开朗地笑道。秀吉像将亲近自己的孩子抱在膝头般,不断地点头。“嗯,嗯,殿下本就不曾想过的一时之战,想必让您劳心不少。不过,还留有一些费心之事。”“哦……是何事,筑前?”
“如果就此放任德川大人不管,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来打扰殿下。”“会吗……不过此前他也有派伯耆守前来恭祝和睦一事。”
“他总不至于愤怒地违逆殿下之意,此事原本就是抬出殿下您才开始的。”
“的确如此。”“由此,还必须殿下您亲自开口问问。德川大人很明显心中是很想与我秀吉议和的,可是若由自己提出未免有失面子。虽说如此,但也没有理由再与我对抗……真难办啊,还请殿下伸出援手予以帮助。”
出身名门者多是自我主义者,这来源于他们总有一种身边的人皆是为自己而存在的错觉。他们从来不会想着去为他人尽心尽力。可是让秀吉这么一说,信雄也意识到不可就此放任家康不管,而且这样也有可能对自己不利。
于是数日后,信雄提出要作为秀吉和家康的中间人。这本来是他义务该做之事,但却在秀吉暗示之后才开始动身去做。
“若是能接受这边的条件,便可宽恕德川大人的罪过。”话由信雄说出口,秀吉便取得了胜利者的立场。
而条件则是:将家康的亲生子于义丸过继给秀吉做养子;交出石川数正之子胜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等人作为质子;除了此前与信雄协定的堡垒摧毁和领土分割外,不对德川方的现状作出其他要求。
“对于德川大人秀吉心中仍有遗憾,不过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这些便先行容忍下了。对方是否接受条件拖得太久的话也颇为头疼。还请尽快向冈崎派遣使者。”
信雄被如此嘱咐后,即日便派两名重臣代表自己前往了冈崎。条件虽说不上苛刻,但要接受下来,对家康而言才真的是需要极大的容忍。
于义丸说是养子,实际上就是人质,世人也会如此看。此外,将德川家的重要老臣的儿子作为质子送到大阪,这很明显就是战败的契约。藩内争论再度僵化。但家康却很平静,在清洲时也是如此,看起来像是个不懂激动的人一般,将所有的罪名都归到自己身上,答复使者:“条款已明,劳烦贵使安排处理。”
数次往返之后,十一月二十一日,秀吉方面派遣正使福田知信、副使津田信胜二人作为议和使节来到了冈崎。泷川雄利作为信雄的代理人也前来见证和约签署。
就这样,秀吉与家康之间也缔结了和睦,信雄松了口气。“好了,就此先告一段落。”十二月十二日,家康之子于义丸从浜松城出发被送到了大阪,石川数正之子胜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也一道同行。冈崎将士们沿路站着目送质子一行人,全都哭泣不止。
让天下震惊一时的小牧之战就此结束。总之从形式上而言暂且结束了。信雄于年末十四日来到冈崎,一直滞留到迫近年关的二十五日。家康没有吐露一句不悦之言,招待了这位前路尽知的善人十日,然后回去了。
北陆表里
信雄单方面的议和令家康一下子失去了立场,而当家康与秀吉也达成和睦后,那些支持家康在诸州策动的反秀吉党派也失去了谋反的目标,旗号被遍地丢弃。
纪州的畠山贞政、根来的杂贺党以及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等人便是其中一部分。特别是越中的佐佐成政,先前看到小牧大乱的征兆后,认为时机已到,将平日的野心赌在时局上,其气焰高涨,是反对秀吉最为积极的一个。
很久以前他便宣扬自己讨厌“猴子”。当初猴子被信长发现时,他已经是尾州春日井郡的城主,而且他与柴田胜家有刎颈之交,直到胜家灭亡之日都是忠一不二的柴田党。
从本能寺之变到贱岳之战、北之庄陷落,世上这些令他难以置信的突变接二连三地成为事实,迫近而来。他受信长之命辅佐胜家的北陆探题,共同在越中任职。然而胜家灭亡,眼见着秀吉势头旺盛,他也只有劝自己忍耐一时,不得不认命。
那年向秀吉呈上誓约投降并非出自真心,他的自满不会在这上面有任何衰退。秀吉对此也心知肚明。从以前还是日吉、藤吉郎开始,趁无人注意自己之时便事无巨细地观察信长身边的幕僚武将的性格乃至习惯癖好,而到了今日,这些积累则给了他无比巨大的帮助。
柴田和佐佐是同类型的自负之人,可以说是永禄年代的武人类型。同样是瓶割流,柴田是大瓶,而佐佐则是小上一轮的素烧小瓶。这种人是不可能真心服从我秀吉的。
秀吉心中一直如此认为,因此在出阵前往小牧前便写信给金泽的前田利家,暗中警告佐佐的策反举动,小牧之战卿无须前来。好好固守尾山城郭,统治北陆。
不久,当听闻秀吉方在长久手的战况不利,成政立刻拍手叫好,“哈哈,看哪!”
“先前虽已送信给德川大人,谨慎起见我还是亲自前去商议商议……可别让尾山城的小狗发现我不在。”
成政留下话便带上极少数随从开始了从越中横跨北阿尔卑斯山脉前往远州的微服之旅。
“虽换装微服,吾实乃大人熟知之佐佐内藏助成政是也。此次因有事与德川大人相商,特不远千里由越路前来拜访。”
某天傍晚,他一直敲打着远州井伊谷的井伊兵部直政的大门。
时值长久手合战之后的五月上旬,以家康为首的远参诸将皆已出兵小牧。直政自然也不在家中,但在前线接到急报后,为了这名稀客,某夜便带着家康的旨意回到了井伊谷。
“我是兵部,初见拜见!”“哦,您就是德川大人家中以井伊赤备闻名的兵部直政大人吗?哎呀,真是年轻啊!在下佐佐成政,还请指教。”“主公在小牧连片刻也不得离开阵营,他要我代为问候,您远道而来,不管何事无法见面都很遗憾,还望能见谅。”“哪里,此次战役佐佐成政虽力不能及,但会一直在北陆作为同盟助你方一臂之力。前些日我也已经密信将事情缘起告知了德川大人。”“大人非常高兴。还说有佐佐大人在北陆给予后方支援,比起加入小牧阵营更胜万人之力。”“也因我成政在,尾山城的小狗们最终也无法尾随秀吉前往小牧。”“小狗是指何人?”“您不知道吗?前田犬千代,就是指那个利家。这是年轻时的口头禅,以至唤小狗小狗成了习惯,事到如今不管是前田还是利家都很难叫出口了,哈哈哈!”
佐佐成政与井伊兵部就这样互相斟酒畅谈。兵部毫无顾忌地问:“我知道前田大人和佐佐大人从前便水火不容,此次也是因憎恨犬狗而转为支持德川家的吗?”
“真是胡说!”成政顿时瞠目而怒。反倒是年轻的兵部看出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彻头彻尾的武人,一直微笑着观察他的怒色。“柴田胜家灭亡后依然遵循已故信长公的命令,身居北陆压制上杉及其他野心家的除了我佐佐别无他人。犬狗那般虽同为名门,却在本能寺之变后立马改变立场和态度,一心只向秀吉谄媚求荣,名副其实的一条狗。我成政既然为人,凡事与犬狗交往我都极为鄙视。但此次向德川大人提出的事却绝非我的私怨,乃是公愤!”
这个男人立马就认真起来,是个铿锵讲述自己的正直,喜欢穿上在额头描绘青筋来作为明证的外衣的正直之人。
“更何况德川大人不忘信长公之好,对信雄卿出手相救,以正不逞之徒秀吉之歪。面对如此恩义,不才佐佐成政又怎能漠视不理?正因贵方值得信赖,鄙人才会义胆忠肝,起誓在越中与贵方同心协力。”
成政气势汹汹地说着,几乎让兵部哑口无言地大骂秀吉之非,称赞家康的德行。而最后,他称自己也会看准时机,由北国起兵参战,但作为功劳报酬,他要求家康承诺在战争大胜之日,将北方五国划归己有。究竟家康是否暗中允诺了给予他北方五国的约定,此事并不甚明了。但不久,在井伊谷滞留了数日的佐佐成政积极主动地返回了自己领土的越中富山城池确是事实,而在那之后,他反对秀吉的行动也变得愈加强烈。
他的谋臣同时也和他同族的佐佐平左卫门告诫他道:“前田是个颇有心计之人。像大人这般一开始便毫无谋略地摊开底牌,终究难成大事。眼下必须稍微露出些破绽不可。”
“平左,你有何良策?”“也并非没有。但是大人您这样总是喜怒形于色、气势昂扬的话,根本无法施展策略。”“那如何是好?”
“首先请改掉总是小狗小狗称呼的口癖。”“唤作前田大人?”
“还要尽量弱势。”“弱势是指?”“不要逞强。”
“这事简单,所谓的露出破绽就是指这些吗?”“也就是无论何事都迎合前田大人之意,通过他从实际上向大阪城传达示好之心,否则对方是不会放松戒心的。”“如此我成政便成为脚踏两船之人了。”“没错。要尽力被他人轻视为脚踏两船之人。”谋臣向他献上了各种计谋。
成政的优点在于听从信任之人的意见,在这点上他也并非一个庸俗之人。
某日,佐佐平左卫门又对他轻声道:“大人……索性将小姐许配给前田大人的次男如何?”“什么,你是说让小狗的次男做我的女婿?”“还请不要再用小狗称呼,您的口癖又来了。”
“哎,我已经戒掉了,但偶尔还是会不小心。若是提出姻亲却被先行拒绝的话,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原本就只是策略,若前田家拒绝,便可明白前田家的意思,我等也容易作出决断,并无弊处。”
“可是我与前田的关系常年恶劣,世人也都说成是水火不容,提亲事不会显得有点过于刻意吗?”
“不过眼下刚好有位适当的搭桥人……有个叫油屋小金的京都商人经常在京都和北陆往来,一直在前田重臣村井长赖家中出入,他说可以随时代为转达。”
“哦,既然有这么个人,那暗中试着探探前田的口风也无不可。”“口风已经打探好了。”
“一直瞒着我在进行?”
“不不,这始终都是计谋,并未做任何不可挽回之事。不过,据小金说,前田家对此事似乎也很有意思。”
之后,提亲之事便快速地展开了。京都商人油屋小金根本想不到这是兵家惯常的策略,只是抱着两家姻缘若成功缔结,北陆的商权便可由自己一手独占的野心,在两家之间来回奔走。
终于,利家的次子利政和佐佐成政女儿的婚约实际敲定了下来。成政口上如此说道:“自己即将年满五十,至今却仍无嗣子。若令郎能成为我独女的丈夫,届时我也将隐居,将家门交由两位年轻人担当。”对此,利家则承诺:“若两家能一解不和,真正地在事实上示以和气,最为宽慰的莫属北陆一带的民众,值得同庆同贺。”夏季,七月末。
成政的臣子佐佐平左卫门作为下聘使者从富山出发,来到了金泽的尾山城。
“远道而来,辛苦了!”前田利家带领全城的属下极尽殷勤地迎接了他的到来。
盛情的招待,夜夜曲艺戏剧,连即将成为女婿的次男利政也在客人面前跳舞表演,白日酒膳则极尽奢华。不久归国之时,利家还道:“小儿利政不才,日后入了富山城后,还望多多给予关照。”赠了成政铭刀两把和骏马一匹。
听了平左卫门的报告,成政满意地笑了。“能将工于心计的又左(利家)反过来算计一回,你的智谋真是远胜汉土众多智者谋士。辛苦辛苦!”富山城表面上匆忙地准备着婚礼,实际却在密室中进行军事讨论,在武器库调试弓弦,磨枪擦炮,暗中秘密调集军需物资。从那以后,直到八月都还未有消息,于是又左卫门利家派重臣村井长赖出使富山,商定举行婚礼庆典的吉日。成政答复使者道:“自古以来便有仲秋忌婚姻的说法,等到九月再行商议吧。”
长赖诚恳地回答:“我会照大人之意原话传达。”一番招待后便回国了。
就在前往金泽的途中,有一位司茶者从富山逃出国境,追随他的队伍而来。虽说两家关系和好,但国境关口还是一如既往地严厉,他逃脱出来必然是冒死为之的。
“请问御供众之中有位叫小林弥左卫门的大人吗?在下名叫正林,是富山的一名茶道之人,有件重大之事必须亲自通知弥左卫门大人。”
正林是名年轻男子,大约是担心途中突变,脸上贴了膏药,穿着破烂的僧衣,装扮成了一名乞食的行脚僧。
小林弥左卫门从村井长赖的先锋队中脱列而出,来到正林面前。“我就是小林弥左卫门。你说自己是佐佐大人的司茶者,有何事要追随我等到这里来?”
正林双手支地抬头凝视着那人的身影,道:“……大人您不认识我了吗?在下乃是八年前在七尾城下被大人所救的浪人父子之一。”
“……有这回事?”“此事已时隔久远,您大概已经忘记了。但大人拯救我父子二人于命悬一线之恩,至今也从未忘怀。”“噢,想起来了。利家大人还身在七尾城时,在城下边郊的茶点铺中,有因饥饿而盗窃的父子二人正遭到众人的惩罚,我便将其救了出来。这么说你是那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