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盛怒不已,边说边情不自禁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市助就如自己被敲打一般,每传来一声敲响,垂下的头便往榻榻米上更加贴近。
“……对过世胜入父子,特别是对其遗族的老母和夫人我秀吉深感愧疚,为表歉意,同时也为了让孙七好好反省,才命其留守大恒。谁想刚一见我脸色好转,便如稚儿讨糖般撒娇耍浑,太不像话了!市助!”
“是!”“孙七这家伙想得到池田监物实在是胡闹!”
“在下明白。我会将大人的原话亲自转达给秀次大人,还望大人您息怒!”
“你也是!”“恳请大人宽恕!”
“轻率行事的乃是孙七,日后必要严厉斥责!”不久后,秀吉便回了大阪。回去后,他书写长信一封寄给了外甥秀次。信中不仅斥责秀次长久手战役中的失态,对他平日里以秀吉外甥自居,任性出格的举动也大为愤怒,他写道:“吾甚至曾想与你断绝关系,念你尚年幼才忍耐至今。但你对木下助右和勘解由两名辅助之臣见死不救后,竟开口想将池田监物收为家臣,可见根性欠缺。若想有出众家臣,先成为拥有足够资格的人,今后若仍不见改正,必将流放,决不再管。”
言辞激越,彻头彻尾地直击秀次性格的缺点。这些斥责之言秀次读到了什么呢。不是出自真心的爱便不可能说出真心的严厉斥责,要心怀感恩地如此接受,不单是他的年龄,他的天性也并非如其舅舅那般磊落率直。
秀吉的姐姐嫁给了三好武藏守,孙七郎秀次正是此二人之子。这个才十七岁的姐姐之子,秀吉在河内北山赐封二万石,还让其转战贱岳战役及其他战场,稍有小功,便连连称赞给予鼓励,时刻关注并一点点地提拔他。
而这些除了因为他爱着秀次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他身为日吉的年少时期,唯一的姐姐一直代替不孝的自己服侍母亲,和母亲一起长年与贫苦斗争,等待着自己的成长。这份恩情他从未忘记,自己该如何报答姐姐那时所尽的孝道和付出的辛劳,每每看到秀次,他总是站到姐姐的立场去考虑他的将来。
然而,秀次的性格却并未如秀吉所期望的那般成长。他和他的母亲不同,是一个生于永禄十一年的公子哥儿,一出生便不知生活贫苦,从不接触世间真相。而且秀次所继承的三好家乃室町以来的名门,父母家族与月共荣,舅舅秀吉更是在天下拥有如日中天的霸权和名声。一个名门望族的宠儿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宠爱、谄媚,以秀次的年龄而言,傲慢自大也在情理之中。
在听到一柳市助的回复,紧接着又收到秀吉严词告诫的书信,想必这个公子哥儿也感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战栗吧。而他也重新认识到,平日不拘小节的舅舅一旦发怒,即便是血亲眷族也必不会宽恕。
因此,长久手的丑态也一直深深印在他心中,甚至在多年之后,还留下了这样一段逸事:
某次关白秀次和德川家康一起下将棋。每当家康逼近对方王将时,口头总习惯反复念着:“实力已明,理应追击,追击!”不断进攻。
一边旁观的细川三斋见状频频拉拽其衣袖,家康苦笑一声也止住了嘴。不久退出归家时,三斋又伺机提醒家康道:“不论何种场合,在关白大人面前长久手的事都是禁忌。尤其大人您下将棋时的口头禅极为不妙……保不准就会在他处遭到恶果。”
家康谨慎道:“莫外传,莫外传!”说着与其告别。也许是对其好意的感谢,不日家康还送了三斋黄八丈绸缎。据说三斋直到老后,一穿上那件黄八丈依然会时常笑谈起这件事。
矢田川平原
观出征望归阵,至今为止这已经是第几次在大阪城和美浓之间往返了呢?
路人风评也认定小牧对阵会僵持不下,都预测双方实力相当,说不定就会耗上十年之久。当天是十月二十日,秋意已深。
秀吉大军一如往常经由大阪—淀川—京都而来,但不知为何却突然从坂本急转,变道越过伊贺、甲贺,去了伊势。此前一直从美浓路去到尾张,这次则一改着眼点,变为前往桑名。
信雄在伊势方面的分城、细作就如意料之外的堤坝决口,洪水奔涌而来般,快马连快马,急信叠急信地不断发来警报。
“秀吉的主力大军!”“不是迄今为止的部分兵力!”
“二十三日在羽津布阵,于绳生筑垒,命令蒲生氏乡、蜂须贺家政等人固守这些要所,逐渐逼近而来!”
信雄无法保持沉着。早在月前他心里就隐约有了这场暴风雨即将来到身边的预感。
这么说是因为,被德川家极度保密的石川伯耆守数正的通敌一事很奇怪地被夸大其词,甚至连这种地方都在流传:“德川大人的内部也并不紧密,好像有很多人与伯耆守同心,等待时机来临。”
若只是如此还好,还有人确有其事般地极尽散布,说当家中的某人与数正交情甚笃,也有很多和此前为两军调停的丹羽五郎左大人一直有着如同亲属关系的亲近者,似乎这些人之间一直都在频繁地进行密信往来。
不仅如此,还有传言说连前日的调停也是德川家暗中向秀吉方面提出的。家康突然想在内部破绽暴露之前尝试达成和议,但秀吉方面的条件似乎太苛刻,终至决裂,等等。
“事情是有可能的。”说实在的,这正是信雄痛心之处。若是家康抛下自己与秀吉讲和,那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如果秀吉改变方向进军伊势路,那时候就必须要觉悟,大阪和家康之间已经形成了以牺牲当家为基础的某种密约。信雄的一名重臣坚信这一点,并向他进言。整个内部底层不管是内心的不安也好,还是在战略上的见解也好,对此想必都是意见一致。
果不其然,秀吉大军突然从背后而来印证了信雄的预感。除了急忙向家康汇报请求援助外,他不知还有何对策。
在清洲有酒井忠次留守,他一接到信雄的急报就立刻向家康通报,即日家康便举全部兵力前往清洲,然后立即催促酒井忠次以及其他部将前往桑名救援!
桑名乃是长岛之咽喉。信雄也出兵赶往此处,与将本营驻扎于绳生村的秀吉对阵。
绳生是位于桑名西南一里左右、沿着町屋川的一个村落,但它靠近木曾川、揖裴川等海口,集水陆两军,无疑是威胁信雄根据地的绝佳指挥点。
晚秋时,生长于此的大量芦荻悄悄地包围着数万兵马,只有朝夕时兵站部升起的浓浓炊烟在这水乡弥漫。
还没有任何出战命令。悠闲的士兵时而还钓钓虾虎鱼,这时若恰好轻装的秀吉骑马前来巡视阵营,杂兵们便张皇地丢掉钓竿,而秀吉即便看到了也只是笑着走过。
想来若非是在这样的场合,他应该也想钓钓虾虎鱼,赤脚踩地而行的吧。他从来都保有一颗童心,而一来到这种乡村之地,这颗童心就愈加驱使年少时的顽皮之心。
这条河只要越过一步就是尾张的领地。秋阳之下,尾张中村土地的味道频频触动着他的嗅觉。
“真想回一次中村。”某日,秀吉边在心中如此想着边策马回到营门。此时津田藤三郎信胜等二人出使归来,正在等候他的出现。
“噢!回来啦!”似乎这两日秀吉也等着喜讯,一直暗自记挂着二人的回报。将马匹一扔在营门处,他便一反常态慌慌张张地道:“到这边来!”亲自将出迎的二人带入树丛里一个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的营帐中。树丛外,数名枪手小心谨慎地看守着。桐纹满布的晃动的帐幕中,只有透过树木的秋阳和鸟声泻入。“如何?三介殿下(指信雄)的回复?”
低沉的声音,但眼神却极为异常,仿佛在盼望着某种不得了的东西。“如大人所愿!”津田信胜先开口道,“信雄卿说非常了解筑前大人的心意,很确定地应承了会面一事。”“真的,他允诺了?”“可以说是相当地高兴。”
“是吗。”秀吉舒心地深吸一口气,几次反复道:“是吗,嗯,应是如此。”
这次进军伊势路,从一开始秀吉心中便有一个很大的计划。目的不是战争,而是外交。不,应该说是若能顺利进行便以外交来解决问题,若事情败露则一举突进桑名、长岛、清洲,从背后化解小牧正面的坚固堡垒。就重点而言,说成是兼具战与和的双面攻略应该更为恰当。
不过秀吉有此计不会落空的信心,驻扎绳生后立即将原委细细说与津田、富田二人,秘密派遣二人去往长岛信雄的城池。
密使津田藤三郎信胜与织田家血脉相关,和北畠信雄相当于是叔伯兄弟的关系。藤三郎的劝说,加上富田知信晓以利害,终于让信雄说出自己本身并不好战,还诱导其说出“筑前如此为吾着想,若是期望议和的话,吾也乐于应承……”等言辞。而使者作为最后的王牌提出信雄与秀吉单独会面的提议,也让对方爽快承诺可以见面,两名使者心知事成,立即策马返回,刚刚抵达绳生阵营。
“辛苦辛苦。”秀吉喜上眉梢,不停感谢二使的功劳,“此外,与三介殿下会面时日、地点等都无遗漏敲定下来了吧?”
“这是自然。”藤三郎答道,“大人您吩咐过不能拖长时日,若是走漏给德川方面就糟了。所以信雄卿一答应会面之事,我们便即刻向他提议,可否本月十一日巳时(上午十时)移步桑名西面的矢田川原,筑前也将由绳生出发,于同日同时刻在那儿等候。”
“嗯,嗯……此事他也同意了是吧?”“信雄卿同意了,说不妨事。”“十一日,就是明早?”
“没错。”
“退下休息吧。你们想必也是身心疲惫。”“通过桑名和进入长岛时虽然都必须小心谨慎,但一踏入长岛城内,却莫名有种此次定会成功的预感。”“哦,你看到了此种士气?”
“大人您之前在大阪城向长岛城内部乃至城下民间展开的各种工作似乎大为奏效,来到城下的德川部队与北畠家的武者们互相冷眼监视,城中武士虽身处同城,但总是欠缺一致性,互有异议,完全是一派浸入温汤的感觉。”
秀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直以来,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往北畠和德川方的内部种下纠纷和内讧的诱因。在敌国内部散布一切流言风语破坏其合作的手段,古今中外都没有区别。
小牧第一次会战时,秀吉看出家康此人实难对付,此后便一直窥伺人心,自由地在暗中操控大大小小可用之物。石川数正在德川内部无论何事都引起他人狐疑也是其作用的结果之一;丹羽长秀一出面调停,北畠家内部与之有旧情的人立刻便被当作和平派遭到排挤,而信雄本人对家康的真意萌生不安,德川武将突然对北畠军起了特别的警戒心等,所有这些都是远方大阪所下达的指令的作用。
秀吉算计着效果应该已经达到,此次才断然决定进军伊势。方才当他听到津田藤三郎、富田知信二使报告其实情,会理所当然地满意而笑的理由也正在于此。
外交上不管使用何种谋略都远胜战争所造成的牺牲。这是秀吉的信条。更何况,正如小牧对峙那般明摆着的一样,面对在战争上无论靠正攻、奇袭、威胁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家康,秀吉认为只能依靠其他手段。而明日在矢田川原与信雄的会面,正是他的这种深谋远虑的具象化。
秀吉一早起来,先看了看天空。“天气看来也不错。”
看昨晚的天色,云流在晚秋风中颇为异样,若是风雨来临,信雄单方面提出延期,或是更换地点之类的话,可能会有被德川方面察觉的危险,那样就极为糟糕了。这样担心着睡到今早起来,却看到近来罕有的万里晴空,秀吉觉得是个好兆头,边自行庆幸边骑马出了绳生阵营。
随行的只有极少数挑选出来的旗本小姓以及先前出使的富田、津田二人。但不一会儿,一越过町屋川,四处的芦荻和民家都藏着昨晚安排好的己方将士。秀吉恍若不知地在马上谈笑着,不久便来到了邻近桑名西郊的矢田川岸边。
“信雄殿下到来之前就在这附近等候吧。”说着坐到马扎上欣赏四周的风光。
直到昨晚都还如口头禅般“信雄三介殿下”、“三介殿下”地叫,而如今还未见其人,就已经连对对方的称呼方式也谨慎对待起来。不久,信雄的一队人马也如期现身,从另一面而来。“哦,他们已经来了!”信雄在马上应该也已经看到了川原上的人影。他立刻向左右侍从说了些什么,眼睛似乎一直注视着秀吉的身影而来。“哎呀,看到了他们!”
一直在川原等候的秀吉也自言自语,立刻从马扎上起身。与此同时,对面的信雄也停下马,轻盈地离马下地。
信雄心中对秀吉会以何种态度来与自己会面似乎还有些担心。随行而来的众武者左右排开,而身披威武庄重的铠甲的他则立于中央,目光严峻地注视着对面。
秀吉此人是他直至昨日为止还当作罪大恶极的凶首、忘恩负义的人向天下鸣鼓申讨,与家康共同历数其罪状的敌人。如今虽然允诺了秀吉的提议,来到这里会面,可是秀吉会以什么眼神,抱着何种心意等候自己,对此信雄的心情绝对不可能轻松。
然而,当他一脸威严地站在那里后,秀吉立马起身离开一直坐着的马扎,只身一人快步小跑着近前来。
“噢,是信雄殿下!”他就如同并未事先约定,只是偶然在此相遇般挥舞着双手,“哎呀!真让人怀念啊!”
这就是他先发出的第一声呼唤。不是殷勤的寒暄或打招呼,他的表情和市井凡夫俗子常在十字路口所做的毫无二致。
作为正在争相将二分天下合并为一的一个军门首领,这简直就是形象幻灭。信雄大为意外地不知所措,他那些森严的配有铁枪、甲胄的将士们也都哑口无言。
令人吃惊的还不只如此,只见秀吉这时已经跪拜在信雄脚下,脸几乎要贴近其武士草履。然后,他从下方拿起惊呆的信雄的手,道:“今春以来,没有一日我不想着要和您见见。总之,您看来身体康健已是我最大的宽慰……啊,无论有何种妖魔迷惑吾君,乃至避无可避之战,但从今日起又是原来的主君,对我秀吉而言,这就如同今日的秋空一般,又再见光明!”
不管是言辞还是身影,看起来都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哭泣般自然得没有一点架子。
“筑前,起来,快起来。为何会走至无尽争战的地步,你若悔恨信雄也无话可说。我也同罪!总之,快先起身!”信雄用被抓住的手扶起了秀吉。
二人于十一月十一日的会面,就这样毫无阻碍地实现了单方面讲和。原本此事信雄理应征得家康的同意,并事前与之商量才算合理。可是,他应承了家康的雪中送炭,而后又单方面地缔结了和议。
关于此事,后世史家都嘲讽地写信雄内心的轻率。新井白石在《藩翰谱》中特别写道:
“信雄大悦,未及告知德川大人原委,便于十一月十一日与筑前守复归于好,至此事终。”
《甫庵太阁记》中也写道:“某日,信雄卿不置群疑,和睦之议快速定论。”“群疑”为何在此已无须再次言及,总之就是信雄上了秀吉的当了。就好像家康将其当作手中棋子利用一般,只不过这次是秀吉轻轻地将这颗棋子横夺过来而已。
不过在当日会面的第一印象中,秀吉讨得信雄欢欣所说的甜言蜜语确是难以想象的。但秀吉就连被认为极为挑剔且神经敏感的信雄的父亲信长也侍奉了多年,几乎很少引其动怒,此事做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但是,此前通过二使提出的议和条件的内容却既不轻松,也并非那么容易。
议和的条件是:一、秀吉收信雄之女为养女。二、秀吉方所占领的北伊势四郡归还信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