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秀政站起身,马上去了寺庙里的大厨房。信使正在紧挨厨房的小房间里狼吞虎咽般扒拉着汤泡饭。这男子从昨天中午一直没吃没喝,如今吃饱了,独自摸着肚子发出了满足的声音。彦右卫门看他吃完了饭,招手说道:“信使,到这边来!”然后将他带到住持的一间居室,是隔出来的藏经阁,并慰劳说让他好好休息,等这男子走进去后,彦右卫门从外面落了锁。久太郎秀政此时悄悄走到他身边,耳语道:“秀吉大人似乎在那边担心万一从自己人中走漏了本能寺之变的风声,干脆把这个信使……”说话之间眼中已出现杀机,不知为何彦右卫门却摇了摇头。然后,他从那里移开数步,补充说道:“就那样不去管他,估计也会死的。他那么吃会受不的,很容易就会死掉的。”说着竖起一只手掌朝藏经阁拜了拜。
时刻天机
秀吉依然坐在刚才那个地方。烛火下散着一层薄薄的灰烬,应该是长谷川宗仁的快马传书燃烧后留下的。
彦右卫门和久太郎秀政招呼完信使刚刚归座,石田佐吉便通报道:“大人回来了!”
佐吉退回侍卫房间,与此同时,黑田官兵卫孝高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跟以往一样,秀吉用眼神打个招呼,他则一屁股坐下,将瘸腿盘起来。话说,官兵卫自从在伊丹城中遭难以来单腿已瘸。因此,即便是在主公面前也得到特许,不必正坐。顺便一提,那时的狱中生活给他留下的皮肤病也成了痼疾,现在发根处尚未痊愈。因此,若过于靠近灯火坐,那稀稀拉拉的头发则连发根都透明可见。这也使他那虽五短身材却胆大如斗的奇男子风貌更显露无遗,只是难免有过于炫耀之嫌。
“不知深夜召唤我们到此有何要事?”官兵卫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秀吉问道。
秀吉朝向一旁,说道:“由彦右卫门说吧。”说完,便抱紧双臂垂下头去。然而,即便此时,他看起来也像是在不停思考。同时,那不时发出的叹息声又使其显露出一副任凭意志消沉却无可奈何的姿态。
彦右卫门用严肃而又悲痛的口吻提醒道:“官兵卫大人,还望您不要吃惊啊!”然后简要陈述了事实。
从长谷川宗仁处来的信使也如此这般讲述一遍。此时,就连素以豪爽著称的官兵卫孝高在听后也瞬间脸色大变,与常人无异。
“……”官兵卫一言未发,抱起双臂长叹一声。稍过一会儿,他望向同样姿态的秀吉。
此时,堀秀政快速挪至秀吉跟前道:“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即日起世风亦已生变。而在下认为如今正是顺风,扬帆起航的时机到了!如今正是决一胜负的关键时刻。”
幽谷也应道:“秀政大人所言极是。假如以物喻如今世态,好比是吉野樱花等待雪融东风吹拂一般,大概此时人们也都翘首以待只为赏花。大人也应早日做好准备才是。”
“两位说得好!”官兵卫孝高拍腿赞道,“天地永恒、森罗万象亦随春秋荣枯而易其姿态,生命由此得以长久。若以天地之心从大处而论,这次事件的确也算得上是可喜可贺。吉野樱花非时至而不可见。雨露浇灌之下,东风带来的阳气之中,花自绽放。何须决出胜负。正如秀政、幽谷所言,赏花之前的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此时正需将军做出决断。”
左右的建议自是博得了秀吉会心一笑,此自不待言。事实上,这也正是秀吉的本意。秀吉只是等待借他人之口言明而已。以他所处立场,实难开口将信长之死说成是天地之幸事。不是将此哀痛化为天下之悲愁,相反,不得不将其化为天下之幸事。纵使这种信念超越小义和私情,在自己内心有多坚定,稍有不慎便会招来误解。总帅之死终归是全军之丧,更何况自己是其家臣。
正因是其家臣更不能让信长白死。他坚信继承其遗志,令其生命不朽才是家臣之道。然而,为臣之道虽然众口说之,众人行之,其信念与行为却终归因人而异,深度自是不同。
他唯能将自己的信念和深度贯彻到底,将自己所想深藏于心底,这就是秀吉。
他不停颔首,随后抬起头回答左右:“官兵卫、秀政、还有幽谷真是激励了我呀。实际上,这也正如我所想。只能如此了,关于……”
这充分证明了秀吉内心早有想法。因此,一语道破之后,他便紧接着转入了正题。归根结底,是如何处理与毛利之战,如何打破僵局顺利撤退。
“此时,必须尽快与毛利讲和。彦右卫门,你今日应该与惠琼见过面了,他们想法如何?”
“我方未提议和之事,两三天前,是毛利一方私下派安国寺惠琼为使者前来议和。因此,只要同意其提出的条件,应该立刻便可议和……”
“不可,不可!”虽已到此关头,秀吉依旧猛烈摇头否定道:“万万不可如此。”他又重复一遍。
“因此,按将军原意,无论毛利一方提出任何条件都不予理会。今日惠琼来此,我已经悄悄与他会过面,一开始便将其斡旋拒绝了。”
“就是这一点……如此一来就难办了。”秀吉望向官兵卫道:“安国寺惠琼凭借往年相交之缘,先拜访了彦右卫门,第二次又去了你的营地不是吗?”“正是如此。”“在你那里怎么说?”
官兵卫回答道:“跟向彦右卫门大人提出的条件毫无二致。”“什么条件?”“毛利一方所提出的条件是假若此时讲和,便割让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地与我。我方则要解高松城之围,饶清水宗治及其率领的五千士兵的性命。”
“嗯。献出五地表面上虽说是大的让步,然而,除备后以外,其他地方仍是纷争之地,未必就归毛利一方管辖。”
“正如大人所讲。”“我们也不能唯唯诺诺地答应讲和,并饶宗治不死。这一点无须等待信长公下令。因为我们早已胜券在握。只是,事到如今,时机已变。决不能错过这次讲和的机会。”
“在下认为,此刻诚然是间不容发、孤注一掷之时机。”“敌方毛利一旦得知京都之变,一切也就宣告结束,议和之事亦难行。
战争的主动权便会落入他们的手里,大势必然会于我们不利。然而,如今恐怕毛利还未有所觉察。”说到这里,秀吉又加重一下语气重复了一遍。
“恐怕毛利还被蒙在鼓里。上天赐予我们的短暂时间,仅仅只到毛利察觉到的那一刻。我们只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抓住时机,采取对策。如今正是惜时如金之时!”
蜂须贺彦右卫门紧接道:“现在应该是初三子时左右。从明日开始进行议和的话,两三天应该就能够达成协议。”
秀吉转过身,面向彦右卫门和秀政说道:“不行,太迟了。不要等待天明,现在就开始行动。幸亏今日彦右卫门见过惠琼。如今让他再到这边阵地中来,重新商量此事。”“那么,我现在就派使者前去吧。”
“且慢。前几日还断然拒绝其斡旋,现在突然半夜派使者匆匆前去必定会让对方起疑。既然要派使者前去也必须想一个万全的借口。”
之后片刻,他们开始小声密议此事。不久,蜂须贺彦右卫门匆忙出去了。侍者的屋子里,大家吃了幽谷赏赐的点心都没了睡意,或抵额头或掰腕子,都兴致高昂不时高声大笑,忘却了夜深。
闪电抓捕
接到秀吉的命令,浅野弥兵卫迅速派手下封锁了各处关口检查通行。入夜不久,便逮捕一名想要蒙混过关的可疑男子。
地点是位于首部山村一条远离村落的小路。“去哪里?”被一小队士兵围住之后,该男子停下来。“前去备中亲戚家。”极为老实地回答。士兵接着盘问道:“备中何处?”“庭濑。”男子仍旧假装糊涂。“去庭濑为何选走这种山路,而且是在深更半夜?”
“是的,正如大人所言。只因傍晚未曾寻到落脚处,小人便想再往前走走或许就有也未可知。于是,靠着盲人的直觉和固执错走到了这里……还请大人告诉小的该往哪里走才是。”他两手扶着拐杖,仿佛乞怜般不停颔首。
一直盯着他这副样子的队长,猛一下指着他喝道:“这家伙是个假瞎子!”
接着便命令部下把他绑了。该盲男子大吃一惊,一下子跳到后面躲开了。“这,这,这怎么可以……”一边扑通扑通地磕头解释。据他讲,自己是京城人氏,持有通行凭证。多年来靠教授琵琶为生,因庭濑的老伯母病情危急,所以顾不得自己目不能视,匆忙前去探望,才到了此地。只见他双手合十,颤巍巍,仿佛即刻就要趴到地上。
“胡扯!”队长往前逼近一步,“你小子虽然闭着眼睛,身上却毫无伤痕。这种东西应该用不着吧!”
说着,一把夺过了他的手杖,啪的一下就折断了。
只见从中掉出一封书简。不知何时,该男子的眼睛早已睁得如明镜一般。他瞪着周围的士兵,仿佛带着事已至此的觉悟般突然踢开了一面的包围试图逃跑。
最终,约二十名士兵终于将这个可疑男子按倒在地。被五花大绑像货物般扔上马背后,该男子仍不死心,仿佛不久后就会报复般咬牙切齿喊道:“太遗憾了,你们就等着看吧!”“吵死了!”
队长抓起一把土塞到了他的嘴里,然后快马加鞭与两三名部下一起往西赶去。
同一夜。地点位于首部的小路。时间则远远晚于抓捕该盲男子的时刻。在冈山东将近四公里的乙多见村附近,一名僧侣被检查队拦住了去路。
与刚刚那名冒充瞎子的男子相反,该僧侣态度极为傲慢。“我乃圣护院印可的居士,住于京都因幡堂,人称金井僧。”回答起士兵的盘问来,他也一样态度傲慢。“夜半行走乃僧人的习惯。修行即拣无路处行走,不眠不休。什么?去哪儿?休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乃行云流水之身,行走本不为到达。”说来说去,他不回答正题,一心想要赶快糊弄过关。然而,一名检查的士兵看出他的破绽,拿枪杆一下刺向他的胫骨,没想他竟是外强中干。
“痛死了!”边喊痛边猛地倒了下去。撕开衣服一看,不出所料,果然不是一般的僧侣。而像是石山本愿寺一系的僧人,日夜兼程前去毛利军中密报本能寺之变。接着,此人也同样如货物般即刻被送往了秀吉的大本营。
当夜就只有这两名可疑人被抓。假若其中一名漏网达成其目的的话,恐怕毛利一方当日便可得知信长死讯。虽说有些侥幸,然而秀吉的应急之策确实恰到好处。他临危不乱,最先派浅野弥兵卫守住关口进行往来检查的计策奏效了。
被抓僧侣并非光秀派出的密使,那个装瞎男子却确实是他的谋士杂贺弥八郎。他奉命前去送光秀写给毛利辉元的书简,于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京都。
光秀在同天早上派了两名使者。另一名原平内取海路从大阪进入了备中。
然而,那原平内亦武运不佳,在海上遇到风浪,耽误了行程。等他到达毛利方时,中国地区大势已定。这样看来本能寺之变后,光秀的策划事事皆不顺。这其中也确实有超越人力智慧的微妙之处。要说其所遇挫折与之后的败因究竟源自何处,也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意。人与人的征战说到底是人间战场,然而其中确实也有宇宙的指挥。不随天意,只尽人事的军队无论如何夸耀都仅仅是“人间之阵”,难与“神力之军”对抗。
安国寺惠琼
关于议和的私下交涉,当日惠琼虽曾几次尝试会见,却仍未见任何头绪,就在他准备无功而返之时,蜂须贺彦右卫门却再次送来简短书信。
“希望能够即刻见面,越快越好。”虽是深更半夜,然而安国寺惠琼却相信自己和议即将达成的直觉,立刻整理好装束。与使者彦右卫门之子家政急赶了约一里路来到了石井山。
当然,彦右卫门也一直未眠,在军营中等待回复。会面后,惠琼道:“本想明早拜访,但不知是何事,正如阁下所言越早越好,就立刻赶来了。”彦右卫门若无其事地说道:“那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其实明早也可以。
只因我信中未曾写明所以打扰在下休息了,只不过事情还是赶早得好。”接着,两人一起登上石井山山腰,彦右卫门带惠琼中途绕弯到了一处俗称蛙鼻的地方,来到一处孤零零的房舍。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农舍。彦右卫门吩咐儿子家政点燃了灯火。惠琼代表毛利一方,彦右卫门代表羽柴一方,两人的见面一向都是选择避人耳目的地方。
“想来,我俩之间的缘分也真是不可思议啊。”两人面对面落座后,彦右卫门像是回忆起什么,感触良深地说道。惠琼亦是深深颔首认同。
“真是如此啊……”两人不约而同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位于蜂须贺村的小六的住所。特别是彦右卫门正胜不禁追忆起那时还是云游僧的惠琼那血气方刚的样子。只见他无限感慨,出神地凝视着前方。
惠琼之所以熟知织田信长的小小清洲城里也有木下藤吉郎这样出色的人物,也是因曾在蜂须贺村借宿一宿的机缘。
之后,虽然岁月流转,惠琼却始终未曾忘却织田麾下有一名名为藤吉郎的年轻将军。说起来,当时为天正元年,秀吉的才能还未被认可。在柴田、丹羽、泷川等诸将看来,他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然而,是偶然抑或是慧眼如炬,在当时惠琼从京都寄到中国地区给吉川元春的信中,就曾提到对秀吉的认可:
在下看来,信长一代不待三五年,大约只需明年便可位列公卿。然而,列侯之后,正所谓高位难居,只怕他也武运不长,要是那样,取而代之的应该就是他身边的藤吉郎。
惠琼的预言着实令人吃惊。在十年后的今天看来,一切正如他当时所言。
然而,此夜他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十年前所说的话竟会成为现实。
他只是隐隐有些困惑,自己为何明知秀吉是敌却还对他心生倾慕。先于二十年看穿秀吉终成大器,先于十年说中信长的命运,惠琼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其中,有一件事作为他的荣誉之一常被提起。早在他幼年时代,毛利元就曾到访安芸的安国寺。当时,他一眼看中惠琼,便向住持要求:“能让那个小和尚跟着我吗?”据说,元就在世期间,他一直在其左右,陪其征战。元就总是叫他“小和尚,小和尚”,十分喜爱他。
他中年离乡游历诸州,回乡后被尊为安国寺西堂。备受小早川隆景与吉川元春等人的尊崇,战争之日也作为军事顾问即所谓的军僧跟随左右。
二来,他还有昔日知己蜂须贺彦右卫门这一门路。因此,他也曾私下尝试提过毛利方的讲和条件,但是几次谈判都无果而终。他深知己方屈服提出的割让五地、饶清水宗治之命的条件难以让秀吉接受。所以,今日便准备前来别过。
“哎呀,突然间给你写信,真是过意不去。我把今天要跟你会面之事向黑田官兵卫大人提过。官兵卫大人意念坚定鼓励我说,我们将军心胸宽阔,所以,如果毛利方再稍微让步的话,和议肯定就能够达成。傍晚提到这件事情时,将军也曾表态,其他条件暂且不论,只宗治之命绝不可留。若留其性命,解围城之急,则显得我们织田军已筋疲力尽,会给世人留下只凭微不足道的条件就答应议和的印象。这样一来也难以向主公交代。将军屡次重复,只宗治之命难留。因此,将军示和之意至此的话,惠琼大人只需再稍努力一把便可达成和议。不知你内心到底有何想呢?”
虽然彦右卫门的言辞与日间会面时无异,然而,惠琼感觉他确实有所变化。
不知何事使得此间方针出现如此巨变,这一点难逃惠琼如炬慧眼,然而他依旧用平常的口吻道:“这个嘛,我早已尽吐心意。如果将毛利治下十地中之五地献出都无法饶清水宗治不死,那么毛利一门则无颜以武士门第面对天下。还请大人体察此番心意!”
“那之后,或者说今日傍晚,您又确认过小早川大人或吉川大人的心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