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原平内的武士原本是山中鹿之介的部下,为了尼子一族的复兴,通过光秀劝谏信长,之后长期寄居在明智家,算是一名客臣。然而尼子一族和主人鹿之介都在中国地区的战斗中充当织田军的先锋,冲锋陷阵,然而一旦毛利大军将鹿之介固守的前卫基地上月城包围起来,信长在参照了前后策略、权衡利弊之后,竟然阻止秀吉前去救援,眼睁睁地将他们丢在敌人的包围中。因此尼子氏灭绝了,鹿之介也战死了。
从那以后,原平内对信长恨入骨髓,认为织田方的做法是不可饶恕的背信弃义,非常无情。如今,光秀将原平内招到营帐中吩咐道:“这是一封写给毛利将军的重要密函,我相信你才交给你去送。你马上去大阪,走海路前往艺州,通过那里的杉原盛重大人请求面见毛利将军。要争分夺秒,赶紧出发吧!”
原平内从刚才就在仰望本能寺上空的烟雾,发自内心地为右大臣的下场感到高兴,甚至有些狂喜,他踊跃地说:“不胜荣幸!”说完立刻从阵营出发朝大阪方向赶路。但是,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一名使者,光秀还不能放心。为确保万全,在原平内离开之后,马上又将同样内容的书信交给杂贺弥八郎,下令说:“你从陆路潜行,将这个送往毛利家。”从摄津到备前这段路的陆路交通已经被秀吉军控制住了。不得不说,这比走海路去艺州要困难得多。“我拼上性命也要完成任务!”弥八郎也立即离开了大本营,他在途中易容了。他的易容术非常巧妙,就连认识的人见到也认不出来。他将密函藏到竹杖中,装成盲人,从摄津开始步履蹒跚地朝前走,日夜兼程。光秀之所以特地选中了杂贺弥八郎,就是因为他在适合潜行的密探组中也是才能卓越的干才。
一方面要作战,一方面又要顾及政治,甚至在檄文以及使者方面动用了周密的思虑,因此光秀在进入京都之前双眉之间就有凄怆的神情,今天早晨他脸上更增加了誓死的决心和忘我的表情,形成一副可怖的面孔,让人不敢靠近。然而,他自己却像是在努力保持平静,语气极为平稳地问道:“左马介光春还没派下一个使者来吗?”似乎他心中一直暗暗有一丝顾虑,不知道信长的首级是否已经取到。
二条城三门记
信长的长子信忠那天黎明时的惊愕表情才真正令人担心。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下他所住的妙觉寺吧。天色还有点暗,当信忠和部下听到不同寻常的战鼓和呐喊的声音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妙觉寺已经和本能寺一样,完全处在明智军队的包围中了。但是,妙觉寺这边驻扎了比本能寺更多的兵力,有五百六七十人。
信忠马上明白是明智谋反了,听上去敌人已经逼近了,妙觉寺中的骚乱自然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尽管如此,转眼之间全军的战斗部署已经完毕,是在此防守还是杀出去,就只等信忠的一声令下了。不用说,明智的主力部队现在都集中在本能寺。虽说明智事先就知道妙觉寺的兵力比本能寺多,但是派到这边的是明智光忠的第二军队,人数远远少于第一军队。
“只要取下了右府的首级,马上就能分出一部分援军,在那之前只要不让信忠跑了就行。”这就是光秀对光忠讲述的作战计划。如果六百多士兵豁出性命拼死突围的话,即便是光忠有信忠四倍左右的兵力,也难保能够形成滴水不漏的包围。而明智这边没有像对本能寺那样突袭,因此信忠和将士们在震惊之余还有穿戴铠甲、护具,甚至商议前后对策的时间。
说是商议对策,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赶赴本能寺”“最重要的是保护信长公的安全”。大家一致决定先到本能寺会合,坚守在一起之后再作打算,于是信忠率领全军即刻放弃妙觉寺匆忙赶往本能寺。
然而,即便他们如此迅速,已经为时已晚了。信长和他的随从们不用说穿甲戴盔了,几乎没时间拿起刀枪就和敌人针锋相对了。尽管妙觉寺和本能寺距离很近,这边的人穿戴盔甲、整顿好队伍准备出发的时候,即便是飞奔过去,从时间上来说也已经错过营救信长的时机了。不够迅速并不是信忠的错,反而是这里的六百多士兵导致了延误。与六十人的狼狈相比,六百个人一下子慌乱起来会更加混乱。如果是六十人的小部队的话,说不定能够赤手空拳地突围出去,正因为是六百人的军队,整顿武装、集合队伍,不得不以军队的形式出动才延误了时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就这样,信忠和他的将士们刚要从妙觉寺出发的时候,对面跑来了不到十个人,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原来是村井春长轩父子和他的家臣,他们本来要去本能寺,却没能进去,最后只好流落到此。听春长轩父子说本能寺已经被敌人围得水泄不通,没有希望救出信长了,信忠咬着嘴唇颤抖着说:“可恨!”
他眼里含着悲痛的泪水说道:“难道我要成为不孝之人了吗?”有人从身后扶着他说:“中将大人,您要保持清醒,振作起来!”听了这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踉跄了。同时,他也强烈地反感自己的失神,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信长的儿子!你不是织田信长的儿子吗?身为三位中将信忠,现在可不是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时候。”然而,一看到本能寺上空的黑烟和火光,他心中的怒火也几乎发疯了似的熊熊燃烧起来。在那烟雾和火光之下,还有他的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不是阵亡了。
敌人发射的子弹和箭落到周围的土墙、树梢和地面上,发出了异样的声响。众将围在信忠身边像盾牌一样保护着他,又异口同声地劝说道:“事到如今也是无可奈何。杀出一条血路,赶赴安土才是万全之策。只要进了安土城,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信忠似乎很生气,一把甩开从身后扶着他的武将的手,说道:“父亲生死未卜,身为人子,我怎能离开这里半步?而且明智计划如此周全,不可能轻易让我们过去。作为武门中人、为人之子的道义,只能留在这里全力战斗。”他又猛然回过头,向着全军将士喊道,“做好准备,敌人靠近了!”
受他的气势鼓舞,大家马上达成了一致,决心拼死一战。话虽如此,在这个只有一层土墙的妙觉寺也无从防守。距离这里不远有个二条城,众将向信忠建议那里才是非常坚固的防守之地,说完就先行一步赶往那边的门口了。
妙觉寺和二条城之间只隔着一条外护城河的宽阔街道。这里曾经是室町幕府的府邸。赶走了足利义昭之后,信忠的父亲信长便拆了旧馆,重新修建了城池,入京的时候也曾留宿在此,现在已成为皇室的御所。正亲町天皇的皇子诚仁亲王就住在这里。信忠的手下虽然十分惶恐,但是还是先去城门那里诉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到允许后拥了进去。为了阻止信忠他们转移,在外护城河道路的一角,明智军和信忠那边断后的士兵已经开始了一场血战。然而,正在那个时候,从市内赶来了很多己方将士,给薄弱的织田军增加了不少气势。在这期间,信忠也顺利地转移到了二条城。
因为本能寺很小,市内的各处旅馆也驻扎了不少信长的部下。信长的马前护卫小泽六郎三郎住宿在乌帽子屋町。他在拂晓时听说了本能寺之变,马上跳起来责备自己说:“太疏忽了,太大意了!”
他穿戴好护具,想要冲出去的时候,旅馆的主人全家都说:“火势已经那么大了,听说信长公也已经自尽了,身边的侍从也全都战死了。妙觉寺那边也都是明智的军队,各个路口恐怕也都过不去了。与其去白白送死,不如躲到屋顶阁楼,我们一定能把你藏好。”
因为平日交情甚好,大家都扯着衣袖挽留他。小泽向大家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各位的好意,如此说来我更要尽快和信忠卿会合,最后尽一点自己的职责。打扰大家这么久了,希望各位都平安无事。”
小泽甩开袖子,头也不回地朝大路跑去。他平日里德高望重,现在就连邻居都走出家门,含泪看着他的背影说:“天哪,六郎三郎大人要去送死了!”除此之外,分别住宿在市里各个旅馆的将士还有野野村三十郎、菅屋九右卫门、猪子兵助、福富平左卫门、毛利新助、筱川兵库等人。猪子兵助和毛利新助等人是信长的老部下了,都是从桶狭间之战时起就小有名气的勇士。特别是毛利新助的名号,当时作为枪挑今川义元的特殊功臣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在战场上,这些人都是出类拔萃的部将,如果他们都住在本能寺附近的话,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明智军得逞的。怎奈他们分散在各处,而且距离本能寺还挺远。既然如此,这些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向妙觉寺赶来。恰巧当时信忠正率领部下向二条城转移阵地,前来阻击的明智的先锋军队和织田方的断后部队之间拉开了激烈的战幕,这些率先赶来助阵的人发挥了很大作用。有的人当场战死,也有不少人受伤后被卷入敌军之中,但是大部分人瞅准时机,猛地退向城门,拉起了最后一道吊桥。
妙觉寺里信忠的手下大约有六百人,加上从市内各处赶来的三百多人,总数约一千人的将士就这样在这个早晨获得了藏身之地。明智方面完全没有预料到信忠的部队会逃离妙觉寺、据守二条城。由于是亲王居住的地方,绝对不能在那里开战。
“糟了!”一时之间,困惑的气氛笼罩着明智军队。“让他们进去了?真是大意了。”身为主将的明智光忠也责备先锋部队的阻挠不力,趁着敌人没有加固城门,马上派士兵分别到三个城门,将这里包围起来。二条城有东、西、南三个门。这里的护城河又深又宽,与本能寺的壕沟不同,这条河里注满了水,看来是从什么地方自然涌出来的水,清澈见底,微波荡漾。
“敌人在里面吗?”光忠目测着已经紧闭的铁城门和护城河之间的距离,喃喃自语道。四周的空气静悄悄的,以至于让人如此怀疑。
不一会儿,一支箭从城内的石仓上的箭楼越过护城河,射了过来。由于箭上绑着信,并河扫部拾起来后马上交给了光忠。信上署着三位中将信忠的名字,是申请暂时休战的。大意是:“亲王大人和王子大人正在御所之中,黎明时分打扰了他们的清梦就已经惶恐万分了,如果我们在这里继续交战,难保不会将金枝玉叶的贵体卷入其中,造成意想不到的伤害和不敬。因此,首先双方都暂时收起弓箭,将皇亲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无所顾忌地决一死战,不知意下如何?”
“当然有异议!”光忠本打算马上回信,听了并河、藤田、松田等幕僚的建议后,先给城中回了一箭,上面写道:“稍等。”然后马上派人去堀川大本营询问光秀的意见。
这时光秀正从最初的营地向二条城附近转移。因为本能寺已经攻下,现在只剩下二条城了,光秀移动的同时下令本能寺方面的人马匀出一部分,马上前往二条城协助光忠。
读了信忠的信,光秀说道:“不愧是信长的儿子”,言外之中表露了他的感动,又传令应当欣然允诺,并告诫说,“当皇室人员转移的时候,要严令全军上下,不能有丝毫差池。”一接到命令,光忠马上按照光秀的意思答复了城中。时间终于到了卯时,本能寺那边的军队将寺内的烟雾抛在脑后,陆陆续续加入到这边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护城河沿岸到处都是明智的兵马。很快迎来了停战的一瞬间,寂静得让人不寒而栗。亲王和王子带着女官和随从,茫然出了东城门,徒步转移到了皇宫。到有栏杆的拱桥为止是由城中的将士护送的,过了护城河之后则是在明智方大将的护卫下穿过了铁甲的军队。女官们和年幼的王子是怀着多么恐慌的心情从杀红了眼的将士和刀枪之间通过的啊!
然而,信忠在这天早上失去了父亲,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眼看就要不保,可以说他在对这件事的处理上是很沉着冷静的。就连敌将光秀似乎也感叹他不愧是信长的儿子,让人觉得是不是已经死去的信长也在烟雾弥漫的天际看着他说:“干得不错!”
信忠作为织田家族的一员大将,年仅二十六岁,却能够沉着勇敢地处理事情,又有着明确的臣子立场,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是平时的教养吗?还是昨晚茶道的心态起了作用呢?或者是得益于他很早就参加了中国地区的战争,和秀吉他们一起体验过经历生死边缘的战场生活?
不管哪一条,可能都是将他培养成才的原因之一吧,但是不能说这是全部。最根本的原因不如说是他出生的家门的风气和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他的父亲信长一旦将旗帜插上中原大地,不管在哪打仗,一有战果就马上进京上奏朝廷,国家有喜事就来到天子脚下共同欢庆,整顿好日本的军威之后,他请天皇御览军马演练,为了向四民百姓以身垂范,建造皇宫时,他亲自站上去挥动旗帜指挥,让群众一起拖动石头。他用事实告诉人们身为臣子侍奉天子的乐趣与欢喜,自己也坚定了这种信念。
当时的一部分人以及后来的某些史学家,对于他的忠君行为,评论说是收买人心的一种策略,在政治上承认皇室的尊严,其实是怀着功利性的目的勉强去做这些事。那些圆滑周到的人将这看作是经世治国的事业,认为全部都是当权者的策略,是理智的决策。
对日本的民众来说,这只是一种谬见。他们认为如果没有君臣之间的道义,就不会有因此产生的情分。如果信长的忠君之情只是为了他的个人利益的话,即便他为了营造皇宫亲自站在石头上挥舞旗帜,也一定不会从民众中集合到能够移动巨石的力量。而且百姓们也不可能和他一起那样欢呼高歌。信长的忠君之情其实是继承了上一代的信秀的血液,现在信秀的孙子信忠继承了这一血液,准确无误地踏上了臣子应走的道路,可以说这是织田家三代的家风。作为一个武门的臣子,他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地如实表现出了平时的大和精神。
闲话休提,请原谅我在此说一些无聊的见解。总的来说,后来的史学家对于战国时期的武门中人,大多会持有这样一种观点,说那时缺乏国家观念,只有类似忠君精神的表象,却不是真正的忠君。只是为了方便统一,是在政治结构的基础上才形成的,他们心中有的只是封建的主从道义。毛利元就、上杉谦信、本愿寺都是如此。大家都向皇室进献金钱、帮助建造宫殿,对于皇帝的圣旨恭顺听从,然而这就是那个时期的倾向,不是信长一个人这样做,只是信长做得更加彻底,他一贯积极地效忠天皇,据说因此才成为统一的中枢。
这是流行一时的史学家的观点,我必须在此为战国的那些武士们洗脱冤屈。诚然整个室町时代对皇室的怠慢有些荒唐透顶,但是信长以后,黎明时期的人们,已经唤醒了明确的大和精神和国家观念,我对此深信不疑。对于他们的实际行动,说什么出于政治意识,或者是一种经世的方略,如此简单地加以否定的话,那些臣子的赤诚之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对天皇的尊重也成了欺骗世人的伪善行为。史学家们为什么不肯观察一下他们行动背后流淌着的本质的血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