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开通民智,不仅在小说,而影戏实一主要之锁钥也。
周瘦鹃:《影戏话》
比来予无聊极矣,闲愁万种,欲埋无地,苦海舟流,罔知所届。长日若有所思,抑抑弗能自已。顾中心所蕴,人初不吾问,而吾亦不为人道也。宵来一灯相对,思潮历落而起,四顾茫茫,几于痫作。于是藉影戏场为排遣之所。不意华灯灭时,触目偏多哀情之剧,笑风中辄带泪雨,伤心之人乃益觉荡气回肠,低徊欲绝。
周瘦鹃:《WAITING》
一、前言
最近十数年来,所谓“鸳鸯蝴蝶派”作为文学史研究中的一个亮点,也移向电影研究领域中,使急剧变动的早期电影史的风景线上添加新的景观。这不仅给文学与影视的跨文化(crosscultural)或跨学科(interdisciplinary)研究带来新的动力和挑战,也为有关历史与记忆的理论议题注入新的酵素。本文介绍周瘦鹃(1894—1968)。照一般称他为“鸳鸯蝴蝶派”的话,他是个大鸳鸯、大蝴蝶。众所周知,1920年代中他积极参与上海电影制作,编剧本、写影评和说明书等。但鲜为人知的是他在1910年代有不少与电影有关的写作。关于他小说中创伤记忆与银幕家国想象的问题,我已在另一文中有所论述。①这里准备详细讨论他1919至1920年写的《影戏话》,其中率先提出影戏和小说同样是推进民智的“锁钥”,就知识阶层对于大众传媒与文化现代性的认识而言,这大约是继梁启超在1902年声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之后最有意义的宣称。该文例举各种类型的数十部电影,一一加以月旦论衡,事实上见证了自一次大战以来西方电影在华放映的进程,尤其在看到格里菲斯影片之后,周便心悦诚服认定电影乃启益民智的“锁钥”,也正反映了世界电影从杂耍或余兴到艺术的转变。
本文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举办的“历史与记忆:中国现代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宣读(2007年1月4—6日),获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的研究资助(2006),并获香港大专教育资助委员会研究资助局(RGC)2007—2008年度专题研究计划的资助(项目编号640507)。本文准备过程中得到梁伟诗、谭柏儿、孙晓明之协助,于此鸣谢。
《申报》,1919年6月20日。
《礼拜六》,1914年11月。
①陈建华:《中国文学与影视现代性之源:周瘦鹃创伤记忆与银幕家国想象》,“历史创伤与文化记忆”学术研讨会,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6年11月6日。
《影戏话》对于电影观念在中国的形成具认识价值,更有助于照亮中国早期电影史研究的某些盲点。另外自1914年起,周氏便为外商影戏院的常客,且把所看过的影片写成“影戏小说”在《游戏杂志》、《礼拜六》等杂志上发表。那些从影像到文字的“翻译”不仅体现了一个“文人”的观影趣味,而对他畅销于市的“言情”小说带来怎样的影响,也是饶有兴味的课题。作为《申报》副刊《自由谈》、《礼拜六》、《半月》等杂志的编辑,如何使电影与文学杂志融为一体,共同打造都市时尚,当然逸出电影的范畴了。20年代初当中国电影方兴未艾之时,周氏更热情鼓吹本土电影,追影捧角,不遗余力,事实上在建立电影批评方面,也是一个先驱者。本文先叙茶园、戏院与影戏院之间的演进关系,有助于理解《影戏话》是如何切入这些历史场景的,然后具体分析其内容。
二、背景:从茶馆、戏园到影院
众所周知,西方电影自发明并传入中国后不数年,1905年便产生了《定军山》,即第一部中国影片;1913年张石川、郑正秋与亚细亚公司合作摄制了《难夫难妻》,是为第一部国产故事片。但长期以来电影史上对这些事实所作的叙述有误导之嫌,即把电影的中国之旅看得过于简单,忽视了电影自身发展的复杂性及其在中国漫长而曲折的感知/认知接受过程。一个难以回避却未满意解答的问题是:为何在1913年之后中国电影制片停滞不前,一直要到七八年之后才突然发迹,且一发不可收?这其间发生了许多有关中国人在黑暗中摸索电影的动人故事,对于中国早期电影史来说至关重要。造成停滞不前的原因,诚如一些电影史家所指出的,主要是缺乏技术和资金,那是半殖民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有钱人不肯投资于电影,与放映场所与本土观众问题有关,也涉及观念与态度。对于上层人士来说,像电影这样的“余兴”消遣是否值得认真去做的问题。在技术上则牵涉器材、表演、剧本等从拍摄到发行的整个制作过程;而这期间西方电影的发展日新月异,对于无师自通的中国从影人士来说,更增困难。同样在观念上如何理解、接受和运用细至镜头拍摄技术、大到艺术再现的“逼真”等理念,则非有一个思维结构的转型不可。
电影自传入后一向在茶馆或戏园放映,如张真所说,茶馆/戏园的放映对于中国早期电影史来说意义甚巨,也造就了中国的电影观众,甚至在1910年代茶馆/戏园的电影放映仍然兴盛,与西式影院相竞争。ZhangZhen,AnAmorousHistoryoftheSilverScreen:ShanghaiCinema,18961937(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2005),pp.8990.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强调茶馆/戏园与西式影院在传播电影文化方面的重要区别。前者所放映的多为早期短片,品质粗糙,而后者则专映时新影片,几与世界电影的发展同步。前者的放映环境嘈杂,而后者则变成一种文明的观赏行为郑逸梅描绘早期电影在中国:“当时作为一种新玩意儿,很笨谈不上艺术,更谈不上综合性艺术。方用电影设在临时搭建的布篷里,几条长板凳,观众纳几个铜元,即为入幕之宾。那些长凳,安置在泥砾地上,高低不平,坐着很不舒适,时间长一些,使吃不消的,幸而是短片,一下子便完了。”见《影坛旧闻——但杜宇和殷明珠》(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页3—4。电影是教育之具,而影院属公共空间,观众在观影时须注意举止行为,而且“负有监督影片道德之责任,如有辱及尔国体者,当向影戏院经理交涉”。参见肯:《影戏观众之十诫》,《影戏杂志》,1卷3号(1922年5月),页8。,最根本的是让黑暗中观众全神投入画面而产生一种美学体验。根据一些材料来看,到1900年代末尤其是茶馆放映出现衰微的迹象,除其他原因外,也有官方的干预。1909年12月《申报》刊出一幅题为《禁止影戏》的图画,解说:“小南门外泰和楼茶肆”,因“男女混杂”、“大伤风化”等原因,遭到当局禁止。《申报图画·本埠新闻》(宣统元年十一月廿五日)。小南门在老城厢,属清政府管辖。不到一个月,《申报》又登刊由租界当局发布“取缔游戏、影戏等场规则”的公告。十二条规则主要包括禁止开演有伤风化的影戏、领取执照、纳税及防止火灾等。《申报·本埠新闻》,1910年1月15日,第二张。应当说,电影放映愈兴盛,发生问题愈多,方引起当局的干涉。有趣的是,1912年4月《申报》刊有王钝根《影戏园》的短文,把影戏院里那些秽气刺鼻、万声嘈杂、混乱不堪的情状作了穷形极状的描绘,他看完影戏跑出来,“回忆所遭,不啻游地狱归也”钝根:《影戏园》,《申报》,1912年4月29日。。文中讲的“污泥沟之西”的那个“破屋数椽”的“影戏园”,还是电影史上留名的“幻仙影戏园”,当时已改为“群乐戏园”,有时演戏,有时放电影。《申报》,1911年八月初八(阴历),第1张,第7版;1913年11月9日,第11版。当时专放电影的如虹口影戏院、维多利亚影戏院已经出现,像群乐戏园那样的设备简陋,倒是一种类似“五分钟影院”的过渡形态。王钝根即后来《礼拜六》杂志创办人,他所表达的恶感可说是代表一般知识阶级的,且不说当时的电影品质尚属粗糙,在“茶园”中看电影也谈不上美感。
影戏院在1910年代兴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的电影文化,首先是独立门户,自具身价。不像茶馆戏园的放映是偶尔的,与演戏穿插其间,而影院则有固定的片源,从一开始就和国际间电影的生产和流通网路连在一起,因此最早的影院由外商开办,也不无道理。从维多利亚、爱普庐、夏令配克这几家最早的外商影院在《字林西报》(TheNorthChinaDailyNews)报上刊登的广告来看,从1913年起各家影院每隔三四天便换片,说明影片接踵而至,世界电影的生产已蒸蒸日上,也反映出上海市场的激烈竞争。从茶馆戏园到影院也是观众层面的断裂,至少那些最早的外商影院主要是面向在沪侨居的外国人,如维多利亚影戏院的票价分包厢3元、雅座2元、最低1元,非一般民众能消费得起。在这些影院看戏,当然也需要遵守保持安静、环境清洁等文明规则。这也带来与茶馆戏园的最不同之点:在黑暗中观众投入影片,沉醉于个人的幻觉之中,正如周瘦鹃最初的观影经验:“不意华灯灭时,触目偏多哀情之剧,笑风中辄带泪雨,伤心之人乃益觉荡气回肠,低徊欲绝。”
1910年代中期之后,影院林立,都市文化地标迅速变化。四马路一带是上海最早形成的文化娱乐中心,1894年刊行的导游图册《申江时下胜景图说》中《沪游记略》一文介绍四马路上有七种“胜景”:戏园、酒楼、茶馆、烟间、书场、马车、堂子。因此:“盖英界据沪上之胜,四马路又据英界之胜。”梅花盦主:《申江时下胜景图说》(上海,1894),卷上,页1a。而在20世纪初,在美租界的虹口,四川北路一带形成了新的商业娱乐区。居南京路和霞飞路之后,四川北路被称为上海“第三大马路”。从福州路朝北,穿过南京路,经过苏州河桥,步行十数分钟之遥,文化上更具中西交杂的特征,不像福州路那么富于本土色彩,也不像法租界霞飞路(即今淮海路)那样的洋味浓郁。1905年租界当局在四川北路终端兴建虹口公园(今改名鲁迅公园),称作HongkewRecreationGround(虹口游乐场),是年6月向西人开放,大批游客涌入。1915年和1921年公园曾举行第二届和第五届国际性的远东运动会,这无疑也促进了这一地段的繁荣。《二十世纪上海文史资料文库》(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第七集,页384—387。
并非偶然,第一代新式的电影院几乎全都在虹口。1908年西班牙人雷玛斯开设虹口影戏院,是为上海第一家正式电影院。嗣后,雷玛斯与俄人郝思倍、西人林发等先后开设了维多利亚影戏园、爱普庐活动影戏园、东京活动影戏园(原即虹口影戏院,1913年转让于日人,改名)、幻梳外国活动大影戏园(于1913年6月开映,数月后停业)、爱伦活动影戏院(1913年开业,1916年改名新爱伦)、夏令配克影戏院、东和活动影戏院,至1917年粤商曾焕堂开设上海大戏院。这七八家影院,除夏令配克之外,都在交通主干线四川北路附近。事实上见诸英文《字林西报》的电影广告,这数年间另有猫头鹰(OwlCinema)、圣乔治影院(St.GeorgeCinema,夏天放露天电影),法国花园(FrenchGarden)、张园。一系列影院的出现当然增添了富于国际色调的文化风景。相形之下,四马路上聚集着戏园、茶楼、妓院和烟馆等,更像一个租界里的“中国城”(Chinatown),具有清末逸宕的气息。
周瘦鹃对电影感兴趣,约在1914年下半年,像当时发表的“影戏小说”《何等英雄》(HowHeroesAreMade)已是情节颇为复杂的故事长片,大概看一遍还记不住那么多,于是他先在设备较佳的夏令配克影戏园,后来又在东京影戏院又看了一遍。前者属首轮影院,票价分2元、1元5和1元三档,后者只要7角、5角,最低3角,可谓高下悬殊。把所看电影转为“影戏小说”并加以发表,固然属于资本再生产,其中也有投资经济学在。
三、追求“逼真”:“新剧”与“影戏”
夏令配克影戏园于1914年9月8日开张,献映的即为《何等英雄》,是为法国故事大片,当日广告渲染说该分五部分,长8千尺,描绘拿破仑煌煌战绩,乃集合欧洲最先进电影技术摄制而之当世杰作。TheNorthChinaDailyNews(September8,1914),p.4.周氏看了影片之后,深受震撼,对片中复杂的情节和善于造成英雄的拿破仑大加赞赏:
《何等英雄》原名HOWHEROESAREMADE。为影戏中唯一之杰作,朅来海陬,风靡一时。演者凡三四家,连演十数夜而观者无厌。华灯乍上,辄座为之满。余一见之于奥立姆辟克剧场,再见之于东京影戏园。情节诡奇妙到毫末。俄而暗恶叱咤驰骋、血飞肉舞之地。俄而温存缠绵、流连金迷纸醉之场。俄而恋儿女之情。俄而作英雄之气。其中则有贤妇有义夫,有侠客有壮士,有豪爽之君主,有英伟之少女,可歌可泣。观之令人兴起。《游戏杂志》,第11期(1915)。
这段话弥足珍贵,不仅可看作中国观众最早的西片观感,还关系到他对当时中国电影的评价,可能投光于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重公案。《影戏话》中一段话谈到《黑籍冤魂》:
……五年前,海上有亚细亚影戏公司者,鸠集新剧人员,映演《黑籍冤魂》,及短篇趣剧多种,剧中妇女,仍以旦角乔装为之,装模作样,丑态百出,情节布景,亦无足观,不一年而消灭,持较百代、林发诸大公司之影片,正如小巫之见大巫耳。《影戏话》(一),《申报》,1919年6月20日,第15版。
1913年郑正秋、张石川与亚细亚公司合作,拍摄了《难夫难妻》等短片。关于《难夫难妻》的研究,参黄雪蕾:《中国第一?——〈难夫难妻〉与它的“经典化”》,《电影欣赏学刊》,台湾电影资料馆,第138期(2009,1—3),页1—16。嗣后,郑退出。张在1916年自组幻仙影片公司,拍了《黑籍冤魂》。在类型上《难夫难妻》和《黑籍冤魂》都属故事片,作为中国片在当时难能可贵,但拍摄技术殊为原始,即是演员们在演戏,摄影机静止地竖立在那里对着他们拍,实际上就像把舞台剧记录下来而已。周氏的《影戏话》写于1919年,把《黑籍冤魂》与亚细亚影片公司混为一谈,记忆有误,但在当时世界电影的水准已突飞猛进的背景里,对之不屑一顾,口吻含讽嘲,似乎情有可原。其实即使把《黑籍冤魂》放到当时,若和他所击节赞赏的《何等英雄》相比,评价大约也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