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千七百九十六年,拿破崙受职大将军,带领人马,向意大利进发,真是势如破竹,杀得意大利片甲不回,从此不敢拿正眼觑他一觑。二年之内,又把把守意大利的奥兵击退,奥国有许多属地在意大利界内,却一例为拿破崙执管。那时罗马教皇的权力最重,据有城池,拿破崙趁着百战百胜之时,就掉转脸来,与他打仗,罗马教皇一败涂地。拿破崙攻破了他的城池,只见府库中珠玉辉煌,金银灿烂,还有许多珍宝,什么琥珀玛瑙犀角象牙,一古脑儿把他载之后车,送回本国。又带兵侵犯意大利北半部,所有意大利属国,一律刬平。拿破崙乘马而过,见各处城池上面,高揭法兰西旗帜,龙蛇飞舞,不觉掀髯笑曰:“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遂命撤队趱赴巴黎。一路之上,灯烛香花,连绵不绝。等到将及巴黎城下,百姓们蜂屯蚁集,如雾如烟,唤弟呼兄,扶妻携子,一个个躬身迎接,拿破崙那年刚刚二十九岁,正在青年,一部浓须,根根疏朗,顶盔贯甲,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众人尊为欧洲第一大将军。《泰西历史演义》,《绣像小说》,第1号(1903年6月),页2a—2b。
年轻时代的拿破仑长得颇英俊,不蓄须参ProctorPattersonJones,ed.,Napoleon:AnIntimateAccountoftheYearsofSupremacy:18001814(SanFrancisco:ProctorJonesPublishingCompany,1992)。该书收集了不少拿破仑画像,包括其年轻时代的。,这里说他“一部浓须”,的确显得可笑。不过这也难怪作者,1903年的中国人不容易见到拿破仑的模样,虽然在前一年的《新民丛报》上已经出现他的画像,洗红盦主还不能看到比他的小说迟两个月在《新小说》刊出的《拿破仑与普鲁士皇后会于的尔薛之图》——一个风流的拿破仑,更看不到次年出版的《万国通史续编》,其中一幅拿破仑头像,由铜版制作极其精细,看上去更年轻。
然而这一段小说叙述喧闹而令人兴奋。叙述是快速的,在译作中的历史细节都被剪掉,留下的是画面、动作与声音,像一组电影镜头,当拿破仑回到巴黎,镜头放慢,从一路上的百姓移到主人公的大胡子脸部。在这里,拿破仑的英雄形象从历史转译到小说,触发了大众想象,释放出新的能源。
拿破仑是天神,也是魔君。小说先是写他在叙利亚,“攻破了城池一座,砍瓜切菜,杀了四千余人”。后来写他虐待奥地利人“惨无人理,普国那些百姓,恨不得食拿破仑的肉,寝拿破仑的皮”。关键的是奥儿斯打之役,拿破仑和普鲁士军队遭遇:
在奥尔斯打,堵塞普兵的归路。普兵八万,见了拿破崙面,觉得毛骨悚然。拿破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当下切菜砍瓜,收拾得干干净净。《泰西历史演义》,第3号(1903年7月),页2b。
关于这一点,在麦肯齐原著中,仅说“普军八万人被俘”(eightythousandprisonersweretaken),没交代结果。《揽要》使之具体化,渲染成“普师八万人,或死或伤,或遁或降,无一生还”。小说显然受了“无一生还”的误导,但同李提摩太等不同的是,对洗红盦主来说,道德的考量在其次,他更关心的是如何使他的叙述更有趣,更能耸动听闻,刺激感觉。其中“见了拿破崙面,觉得毛骨悚然”,是被图像化、诉诸视觉效果的显例。
小说也描写拿破仑神机妙算,智慧过人,然而跟既定的“性急”基调一致,表现的常常是他的急智,不是诸葛亮那种老谋深算,较戏剧性的是写到拿破仑行军埃及,千里沙漠,赤日悬中,士兵不堪其苦:
行了数百里,看见一个处所,松楸郁郁,竹柏森森,四面打了一个绝大的围墙,门前建了一块极长的碑碣。拿破崙滚鞍下马,剔去了苔藓,拂去了灰尘,仔细一观,是四千余年历代帝王的陵寝。原来埃及是非洲故国,自从开辟,不知换了几回朝代,那些戴冲天冠、穿赭黄袍的,都丛葬于此。拿破崙不觉心生一计,对着众兵士道:“尔等静听我言,此四千年古墓中,俱有神灵潜观默察,看尔等能否同心戮力。尔等不信,只看阴云冉冉,积雾沉沉,有些龙旗羽葆的威仪,凤辇鸾的形迹。”兵士们抬头仰望,一个个毛骨悚然,当下奋勇直前,杀得埃及见影而逃。《泰西历史演义》,第1号(1903年5月),页3a。
对于熟悉《三国演义》里曹操“望梅止渴”故事的中国读者来说,会觉得这段情节所表现的拿破仑的狡猾颇为新鲜,被其中的异国情调吸引。所谓“陵寝”和“碑碣”云,其实在麦肯齐原书里指的是Pyramids(金字塔),在《揽要》里虽然没有出现这个专有名词,却也解释说它“高即与山等,实为五洲古迹之冠”。《演义》在照搬“陵寝”和“碑碣”时,忽略了这些细节,否则异国情调还要浓些。更有趣的是,在麦氏原书中,拿破仑“提醒他的兵士们,四千年历史在埃及金字塔上注视他们的成就”。《揽要》把这句话改成第一人称直述式:“拿坡仑恐士心之涣也,号于军中:‘三军之士,敬听予言,此四千年之古墓,中有神灵,默观尔等之能戮力与否也。’众军闻之,勇气百倍。”在《演义》中,这一句话被敷演成一段情节。
《揽要》在将原著情节化、小说化方面,为《演义》提供了某些基础,而后者几乎完全由情节、对话和肢体语言构成。小说里还写到拿破仑与他的部下讨论军事,于是编造了策士般的人物,向拿氏献计。大概是作者觉得还应该尊重译作,不能胡乱编造历史人物,就用“智多星”之类的绰号来表示。
在小说再现中,知性的成分减弱,感性跑到了前台。拿破仑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小说使之传奇化,无论描写他的成功或失败,都极度夸张,多少含娱乐成分,可注意的是即使在前几回描写拿破仑节节胜利、不可一世时,小说里却出现不协的音响,如叙及拿破仑从埃及回国途中,遭到英国海上名将奈尔逊的袭击,小说中拿氏自杀的插曲为译本所无:
……一个大弹飞来,兵士们洞穿肠胃者,一百余人。拿破崙顿足槌胸,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雁翎宝刀,便要自刎,兵士们连忙劝住,都道:“胜败常事,将军何必罣怀,还是驾一小舟,高飞远走,再图报复,以谢战死者之灵。”《泰西历史演义》,第2号(1903年6月),页1a。
这里的英雄形象是大大打了折扣的,胆怯、轻生,他的兵士还比他坚强。读者会觉得可笑可鄙。其实整个小说里,这个英雄是被漫画化了的。与狭窄的道德评判相比,小说里的拿破仑反而互相矛盾,捉摸不定,就像漫画里的线条,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标准来衡量。尤其在描写拿破仑由盛转衰时,那种反英雄的成分得到加强。如在第三回又被奈尔逊的水军打败,“拿破崙支援不住,便急急如丧家之狗,茫茫如漏网之鱼,顿时逃了个踪影全无”。在最后一回,写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讽刺和滑稽的成分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个身边心腹劝他向英国投降:
拿破崙吃惊道:“那不是成了他的砧上肉、釜中鱼么?”那人接着说道:“不妨不妨,我想英国度量宽宏,器局开展,决不至于如此。”拿破崙泪如雨下道:“这真正是楚霸王说的,‘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当下众文武齐声相劝道:“主公,俗语说得好,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目下你只得忍耐些罢,只待时来运转,祸降灾消,一顶天平冠,一件赭黄袍,人家夺的掉的么?”拿破崙方始止住悲声,一面写了一封恳恳切切的归顺文书,差人到英国兵船投递,一面回到宫内,与嫔妃们诀别,直哭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同上书,第6号(1903年8月),页1a。
这里可以说是整个拿破仑传奇中最悲剧性的一幕,但读来丝毫没有悲情,只会觉得滑稽。最妙的是,不管小说作者有意无意,从拿氏口中重复楚霸王的临终悲叹,明确地说明这与其是历史,毋宁是小说。不用说拿破仑的性格本身套用了楚霸王的模式,而这一幕的动作和对白也落入传统戏剧的窠臼。
从《揽要》到《演义》,拿破仑在汉语世界里历经不同的阅读、诠释与书写空间,一再转世还阳,重新体验光荣和屈辱,大起大落之时,大约也万难料到被套上楚霸王面具,在通俗搞笑之际,他的“革命”业绩化为子虚乌有。从《揽要》到《演义》,在拿氏传奇的再生产过程中,它们之间出现有趣的互动,都着意渲染拿破仑的穷途末路,虽然手法各异。从深一层观察,各自凸显出读者的主体参与,无论李提摩太、蔡尔康还是洗红盦主,都有意无意地颠覆了拿氏传奇中的“革命”或历史“进化”的主题。李在《〈泰西新史揽要〉译本序》中把麦肯齐的《十九世纪史》归纳为:“观其条目,千端万绪,而要其所谓大事者,无论近百年,即推而上至数千年亦不过教民、养民、新民、安民而已。”李天纲编校:《万国公报文选》(北京:三联书店,1998),页562。丝毫无视原书所具的现代历史意识,由此却可理解何以《揽要》把revolution译成“叛乱”而不是“革命”。事实上在1903年革命思潮开始流行时,李、蔡撰文加以指斥:“比岁以来,恒见中国有数种报纸,屡举自由平等革命流血诸说,妄指为泰西新法之精义。”同上书,页420。他们所谓的“泰西新法之精义”理应根植于基督教义之中,与“自由平等革命”的意识形态不是一回事。再就《演义》而言,表面上积极响应“小说界革命”,但实际上它的拿破仑形象却远离梁启超的“英雄”标准。作者洗红盦主即使与改良派同道,但对他的拿氏形象塑造起制约作用的,不光是与小说杂志密切关联的读者大众及商业操作,小说文类本身即为一重要机制,背后储存着通俗文学的丰厚资源,楚霸王即是一种熟见的套路。换言之,刊登《演义》的《绣像小说》与《清议报》一样,在性质上前者通俗,后者精英,作为话语生产的“场域”受不同的印刷文化及其机制的制约,两者在思想上自然走不到一块去。
六、小结:拿破仑与“小说中国”现代性
按照伊安·瓦特(IanWatt)在《小说的兴起》(TheRiseoftheNovel)一书中的说法,在18世纪欧洲形成的“小说”(thenovel)在形式上有别于以前“演义”(theromance),特征之一是小说主角多为市井细民,甚至恶棍无赖。这颇类似中国小说传统中的绿林好汉、才子佳人。因此梁启超提倡把华盛顿、拿破仑作为“新小说”的“主人翁”,显然不合现代小说的逻辑,但这一小说主体的诉求,成为后来新文学展开的动力,且不断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化。
对于“小说界革命”,拿破仑这一指符也意味深长。梁启超提倡将拿破仑和华盛顿作为小说英雄人物,意在重构民族精神,并呼唤与传统小说迥异的“新小说”,然而《泰西历史演义》中拿破仑与楚霸王纠缠不休,不啻是一个现代性反讽——“传统”从后门跑了进来,而其中“反英雄”的因素对拿破仑形象的文学表现来说,不是一个吉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是小说,就不可能老是一本正经,对伟人也如此。就在《新小说》第一号上,有一则笔记,讲的是某读者错误理解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的关于法国罗兰夫人的文章,把拿破仑与梅特涅说成是同母兄弟。学生某:《拿破仑与梅特涅同母》,《新小说》,第1号(1902年11月),页2。这则笑话讽刺了那种阅读时囫囵吞枣的现象,但从误解伟人或扭曲历史这一点来说,却不无寓意地说明了小说的特性。
如本文所粗略勾画的,拿破仑事迹从历史文本到小说文本的演变,是一个文化旅行与翻译过程,通过报刊杂志传媒的再现和传播而得到一种想象中国的重构,遂形成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精神现象。拿破仑传奇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特征,反映了文化心理的转移与价值的重构,更说明大众的文学与文化想象,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在20世纪的头十年里,不仅是小说,拿破仑进入大众传媒,如戏剧、图画等,成为大众想象的源泉,被通俗化。尽管这一大众想象为“小说界革命”所笼罩,局限在梁启超所向往的“英雄”模铸里,但由于拿破仑指符已含有不同思想潮流的微妙冲突,在小说虚构中体现不同的思想和感情倾向。而且不可避免的,小说再现不受历史或事实的约束,却更受到大众欲望和“形象思维”的操纵,由此所产生“英雄”的反讽或颠覆,实即意味着“小说界革命”的主体的危机。
至20世纪20年代之后,拿破仑失去了神秘,使之扮演角色的民族狂想的舞台也不复存在,有关他的历史被纳入业经完成的现代知识体系,仅成为历史学家的研究对象。如果说拿破仑是一个“现代性”指符,其所伴随的价值系统从19世纪中叶就介入中国的叙事,尤其至戊戌期间,这一指符更显露其现代性“真面目”,在中土终于酿成思想革命的旋风。从这一意义上说,19世纪中叶以来中国人热衷西学,绝不限于少数先进之士在理论方面的介绍。这就有必要将视点不光集中在思想观念的层面,而转向有关声光化电、历史人物乃至生活习俗的兴趣和接受方面,其所累积的丰富的文本的矿源,蕴藏着晚清思想和文化的脉络。
由“小说界革命”所掀起的小说创作和大众传播的热潮里,拿破仑传奇还有好戏在后头。在民国初年的小说中,出现又一波对拿破仑的兴趣,更与梁氏的初衷相反,拿破仑这一“英雄”被重新塑造,成为难过美人关的“情种”,甚或成为戴绿帽子的“龟雄”。这一课题涉及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有趣问题,只能留待另文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