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国时期文学、电影与文化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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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拿破仑与晚清“小说界革命”——从《泰西新史揽要》到《泰西历史演义》(3)

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民族主义飞跃之时代也。法国大革命开前古以来未有之伟业。其《人权宣言书》曰:“凡以己意欲栖息于同一法律之下之国民,不得由外国人管辖之。又其国之全体乃至一部分,不可被分割于外国,盖国民者独立而不可解者也”云云。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礡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清议报》,第95号(1901年10月)。

在梁氏笔下,拿破仑一下子由代表“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动力”变为“反抗”“民族主义”的反派角色,这固然暴露出他自身的思想矛盾,但无论是使拿氏认同于“法国大革命”或对抗“民族主义”,都说明他接受了进化史观,而脱离了传教士的思想影响,结果却陷入某种“革命”的困境。众所周知,初至日本时,梁氏接近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且大肆鼓吹“破坏主义”,但另一方面他对“革命”仍具戒心,因此提倡“宗教革命”、“诗界革命”等,试图给“革命”套上和平的外衣,从话语内部转换“汤武革命”的暴力语码,借此实现其改革之理想。但这么做并未能取代传统的“革命”记忆,而恰恰在鼓吹拿破仑的英雄传奇时,也把“法国大革命”誉为历史进化的雄辩证据,就无异为革命派义务输送了弹药。

在19、20世纪之交,《清议报》为拿破仑传奇的中国之旅提供了一个跨文化舞台,通过日本文献的转译,改良派接受并建构了一个“革命”的拿翁,其英雄形象更富戏剧性,折射出新的国族想象,混合着历史进化的革命图景和帝国中兴的狂想。“拿破仑”更似一个语言符号,在不同的境遇中产生不同的意义,又在不断开展的阅读空间中衍生出新的意义。梁启超在对华盛顿、拿破仑、卢梭等不同英雄角色作“难易高下”的考量时,也为他们在中国舞台上的表演作形象设计。1902年初,继《清议报》之后,梁氏创办《新民丛报》,从第一号起连载其《新民说》,标志着他的启蒙论述进入新阶段,且继续推崇拿破仑的“进取冒险”精神,作为“新民”的必具品格。第一号也刊出拿破仑的大幅画像,可说是启风气之先,拜日本先进照相印刷术之赐,当时的国内杂志图片还处于石印制版的阶段。这意味着拿氏的表现被诉诸新的方式。事实上为了更有效地推行“新民”方案,“小说界革命”也即将出台,而在“新小说”中拿氏更被赋予一种英雄角色,作为“新民”的楷模。

四、“小说界革命”:拿破仑与“新民”

如果说,梁启超在1899年提出“诗界革命”意味着晚清文学革命的发轫,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在帝制中国,诗代表汉语与士阶级的至尊地位,所以梁氏在疾呼“支那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时,固然是借“诗运”而占卜国运,旨在“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重铸诗运与国运,同时亦亟亟可危地诉诸中国精英分子的现代意识及其民族使命。但曾几何时,在1902年11月,他又揭橥“小说界革命”,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开宗明义曰:“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1号(1902年11月)。,将负载国运的文学从诗转移到小说;确实,在“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这一宣称中,传统文类的秩序被倾覆,仿佛经历了一次“政变”。无论幸与不幸,对于中国文学的走向来说,这一象征性的理论变动却是历史性的,意味着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趋势无可逆转。

与梁氏在提倡“诗界革命”时相似,受制于政治危机意识的压迫,文学地位得到急遽提升,其实用功能却被加强;而在他的国族想象及其“新民”蓝图里,小说将扮演尤为重要的作用。在这里不难明白的是,虽然小说取代了诗,但创造文学的主体仍是精英的士人,梁氏的言说对象首先是原来的诗人们。此时对他们的大多数来说,已不难在理论上接受小说是最重要的文学样式,但像这样一刀切地要求他们趋骛于小说,所面对的情势多少有点尴尬。不光是他们一时还放不下身架,真要写起小说来,也难称当行本色,更何况什么是“新小说”?为什么“新民”要靠“新小说”?怎样通过“新小说”达到“新民”?梁氏这篇类似小说界革命的“宣言”正是围绕这些问题而展开,在口气上与其是专断,勿宁说是热烈的、极修辞之能事的劝导。尽管如此,文章归文章,一个难掩的事实是:所谓藉小说而达到“群治”,展示出梁氏的政治想象,由此传达出噩梦似的预言:当小说戴上文学冠冕时,文本外的政治现实里,却活跃着酝酿暴力的群众,正移向历史舞台的中心。如果说20世纪的中国命运依违振荡于“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而对“革命”及群众运动的迷恋终于发展至“文化大革命”,将中国退向狭隘的文化“区域主义”。这里借用列文森的论述。他认为中国从“五四”至“文化大革命”,在建设现代文化过程中,既有“五四”反偶像主义者热烈拥抱“世界主义”,当然指西欧的“启蒙”思潮而言。其流风余韵,甚至在50年代的大陆——以翻译莎士比亚等作品为例——仍未消歇。“文革”则意味着文化上某种传统的回归,其中“民族主义”与“区域主义”几乎是同义语。参JosephR.Levenson,RevolutionandCosmopolitanism:TheWesternStageandtheChineseStages(Berkeley: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71)。从这一角度看,梁启超鼓吹以“群治”为中心的“小说界革命”,确乎不无远见。在具体历史境遇里,从义和团运动及接踵而至的庚子国耻以及正在风响云从的反清“革命”中,梁氏已意识到群众运动所赋予的暴力形式,并深具惊恐和戒心。可以说“小说”受命于国族危难之际,既是世纪初政治舞台风云突变的反映,也是梁氏既及时而又不无吊诡的回应。

“小说界革命”的基本目的是“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新小说〉第一号》,《新民丛报》,第20号(1902年11月)。,对此学者们曾作过大量研究。关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研究,仅略举主要者。C.T.Hsia,“YenFuandLiangCh’ich’aoasAdvocatesofNewFiction,”inAdeleAustinRickett,ed.,ChineseApproachestoLiteraturefromConfuciustoLiangCh’ich’ao(NewJersey: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78),pp.221257;斋藤希史对于梁启超提倡小说的日本思想文化脉络作了仔细梳理,见《近代文学观念形成期的梁启超》,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页289—320。对于梁氏《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的历史意义,赖芳伶作了较全面的评价:“它提升了小说在文学中的地位,唤起小说家提高国民的政冶认识,推动晚清小说的创作和翻译,并引发小说理论的辩驳和建立,不论在质或量上,都上升到另一个新的阶段。”见《清末小说与社会政治变迁,1895—1911》,页61。另如黄锦珠认为“小说界革命”是一场“包罗广泛、内涵复杂的改革运动”,在理论、创作两方面体现了“革新”“精神”。见《晚清时期小说观念之转变》,页123。不过,如果将“群治”这一概念的内涵作些考察,其形态与安德森(BenedictAnderson)所说的民族政治“想象共同体”(imaginedcommunities)有异曲同工之处。按照安氏的基本定义,所谓“民族”乃属“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国民尽管同处一国之中,互不相识,但不妨害他们以想象维系同种同文的亲密关系,且在想象的空间里界定自身作为国民的个体的存在。BenedictAnderson,ImaginedCommunities:ReflectionsoftheOriginandSpreadofNationalism.RevisedEdition(LondonandNewYork:Verso,1991),pp.56.当时梁启超高倡“民族主义”,借以抵抗国际间虎视中国列强的“民族帝国主义”,而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中频频出现的“四万万同胞”一语,在某种程度上已蕴涵着这一共同体的想象。早在戊戌变法期间,他在《说群自序》一文中说:“善治国者,知君之与民,同为一群之中之一人,因以知夫一群之中所以然之理,所常行之事,使其群合而不离,卒而不涣。”《说群自序》,《时务报》,第26号(1897年5月)。这种理想的“合群”形态是根据欧美政体的模式而为中国设计的蓝本,本身含有乌托邦性质的想象成分,尽管梁氏并未拈出“想象”一词。

本来如儒文化的圣人“与民同乐”,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等说法,中国也有类似的上古三代的政治想象。但梁启超所说的“合群之道”则落实到个人,君主亦是“同为一群中之一人”,则意味着“圣人之道”的失落;在那种“所以然之理”的背后,应当运作着现代的“社会契约”。梁氏认为,要实行这样的“群治”之道,最严重的问题是中国历来只有“独术”,而没有“群术”,“人人皆知有己,而不知有天下”。民众缺乏“群”的观念,不知自己的“自由”之权,因此造成了“独夫”的专制。在提倡“新小说”以重造国民精神的同时,梁氏对中国传统小说大加鞭挞,斥之为“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而《水浒》和《红楼》被当作靶子,指斥它们“诲盗”、“诲淫”,其小说人物不是“江湖盗贼”,就是“才子佳人”,一无可取。这样强调小说的道德,似乎重蹈了“文以载道”的覆辙,但“群治之道”含有现代性转型,其间却具有质的区别。参本书《民族“想象”的魔力》一文。

因此英雄人物成为“新小说”或“新民”的核心问题。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梁启超说:

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1号(1902年11月)。

这里提出的“主人翁”涉及谁应当是“新小说”的英雄人物、谁应当是“小说界革命”的主体性问题,即《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的中心议题。这一段话说明的是小说主人公的移情作用,而将华盛顿、拿破仑、释迦和孔子作为小说“主人翁”,具有样本的选择性,他们固然是梁氏心目中的英雄豪杰,也是一种比喻,为“新小说”表现英雄人物定下某种道德和政治的标尺。有趣的是,选择这四位英雄人物(其实他们代表了欧美中印文化,与今日提倡的“多元文化”颇有暗合之处欤?一笑),似非信手拈来,其中蕴涵着梁氏的英雄史观,这对于理解“新民”及“新小说”的特征至关重要。

当时的梁氏热狂地宣扬“英雄”、“豪杰”,大谈英雄史观,宣称“世界者何?豪杰而已矣。舍豪杰则无有世界。一国虽大,其同时并生之豪杰,不过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止矣。其余四万万人,皆随此数十人若数百人之风潮而转移奔走趋附者也”《饮冰室自由书·豪杰之公脑》,《清议报》,第32号(1899年12月)。。他又说:“英雄者,人间世之造物主也。人间世之大事业,皆英雄心中所蕴蓄而发现者。虽谓世界之历史,即英雄之传记,殆无不可也。”《饮冰室自由书·英雄与时势》,《清议报》,第27号(1899年9月)。看来在梁氏的国族想象里,尽管人人平等,个个自由,其间还是有“英雄”和随其“风潮”而“转移奔走趋附者”之间的区别。所以梁氏看似褒扬法国革命及自由民权,但深入骨髓的却是传统的精英主义。

在梁启超的英雄史观里,拿破仑显然是主轴之一,在对拿氏定位时,也确定他自身的英雄角色。但有趣的是,拿氏并非他真正心仪的英雄。在《清议报》第一百号中,他发表《康南海先生传》,认为拿破仑属于“应时之人物”,卢梭属于“先时之人物”,前者为“时势所造之英雄”,只要时机成熟,就不难出现;后者为“造时势之英雄”,即属于国民的精神导师,则百不得一。康有为当然属于“先时之人物”,也是当下中国最需要的英雄。《南海康先生传》,《清议报》,第100号(1901年12月)。其实梁氏本人至日本后不久,就自觉地从政治实践转向思想论述,立志作“先时之人物”。在两年前提倡“诗界革命”时,他即以“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为己任,并作诗自述:“华、拿总余子,卢、孟实先河。赤手铸新脑,雷音殄古魔。”《汗漫录·壮别二十六首》,《清议报》,第36号(1900年2月)。即对于华盛顿、拿破仑都不那么在乎,而更向往的是卢梭和孟德斯鸠了,似乎确认了他自己重铸国魂的导师身份。

虽然梁启超自己并不认同拿破仑,却不妨碍他在《新民说》里继续推崇拿氏的“进取冒险”精神,为“新民”树立表率:

法国大革命后,风潮迅激,大陆震慑,举国不宁。时则有一小军队中一小将校,奋其功名心,征埃及,征义大利,席卷全欧,建大帝国。犹率四十万貔貅,临强俄,逐北千里,虽败而其气不挫,则法皇拿破仑其人也。《新民说五·论进取冒险》,《新民丛报》,第5号(1902年4月)。

小说既与“新民”理论相表里,成为国族想象中的“群治”机制,因此当拿破仑被纳入国民启蒙的规划中,并进入大众想象和商品流通的领域,意味着他的中国之旅进入文学语言的丛林,更感性而具象,却充满不可预测之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