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国时期文学、电影与文化的转型
6397300000015

第15章 拿破仑与晚清“小说界革命”——从《泰西新史揽要》到《泰西历史演义》(1)

本文初稿曾宣读于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所举办之“明清小说戏曲国际研讨会”(2003年11月28—29日),后宣读于“中央研究院”近史所沙培德(PeterG.Zarrow)教授主持的“记忆与认同研究群”讨论会(2004年3月26日),与会之同道和《汉学研究》两位审稿学者提出珍贵之意见,在此一并谨志谢忱。

一、前言

在20世纪初的中国想象里,拿破仑(BonapartNapoleon,1769—1821)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本文行文一律使用“拿破仑”这一译名,凡征引材料与此不同者,如“拿坡仑”等,均依原文。他的风流韵事受影戏、戏剧、小说、画报等传媒的眷宠,因此妇孺皆知。他武功盖世,称霸欧洲,对19世纪世界史走向影向至巨。他既能宏扬帝制,挽狂澜于既倒,又能代表现代民主、自由之价值,因此更投合受历史重创的中国人的心理需要,加之法国革命的英雄悲剧、帝国的辉煌复兴与花都巴黎的浪漫气质,更使国人情有独钟,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想象,映射出未来中国的憧憬。不光梁启超(1873—1929)一再召唤拿氏英魂,民国伊始黄兴将袁世凯比作拿破仑,虽然结果闹了笑话,但中国人魂附拿氏,历史想象却鲜活无比。

事实上自1830年代拿翁事迹传入中国之后,某种意义上在传播一部西学。其英雄传奇的东土之旅对于认识中国近代思想形成不可或缺,此间尚须寻木见林,烛幽洞天。但“拿破仑”作为语言指符和文学表述,与“革命”、“民主”、“科学”等关键词不尽相同,虽然在造成中国近代思想方面其意义和效能毫不见逊。或者说“拿破仑”本身是个关键词,然而是软性的,以形象、譬喻、情节等影响于感知的层面。随着其文本从历史到文学的深入传播,衍生出丰富复杂的含意,更像海登·怀特(HaydenWhite)所说的“话语辞格”(tropicsofdiscourse),难以定义,却赋形生动,羚羊挂角,意在象外。参HaydenWhite,“Introduction:Tropology,Discourse,andtheModesofHumanConsciousness,”inTropicsofDiscourse:EssaysinCulturalCriticism(BaltimoreandLondon:TheJohnsHopkinsUniversityPress,1978),pp.125。参黄进兴:《“历史若文学”的再思考——海顿·怀特与历史语艺论》,《新史学》,14卷3期(2003年9月),页81—121。在文化接受过程中,它常常套上传统的表述模式,例如楚霸王“英雄末路”的悲剧模式,在记忆银幕上演出新的活剧,雅俗文化各为之提供不同的版本。

本文以梁启超为契机透视拿破仑的中国传奇,而切入20世纪初思想和文学的交界转折处。当梁氏以如簧之舌鼓吹保皇“革命”时,也极力推颂拿破仑作为拯救帝国于危亡的英雄,其中依稀投射出光绪皇帝的影子。尽管梁氏已经皈依民主、进化的现代价值,帝国殖民的辉煌往昔仍残留在他的记忆中。这看上去似乎荒诞,但拿破仑作为法国革命之子而恢复帝制,再造光荣的历史,这一形象广为中国人所崇拜,却是其英雄传奇自19世纪以来不断传播的结果。

梁启超在1902年提倡“小说界革命”时,一方面鼓吹“新小说”应当表现拿破仑那样的“英雄”人物,借此重铸民族之魂;另一方面极力抨击《水浒传》、《红楼梦》中的“绿林豪杰”、“才子佳人”,把整个旧小说斥为“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小说界革命”旨在改造文学传统,涉及民族主体及文学现代性问题,对于新文学的走向产生深远影响,遂使20世纪“小说中国”展开奥德赛史诗之旅,儿女英雄上演一幕幕可歌可泣之活剧。然而,不无反讽的是,这却使拿翁的英雄传奇发生有意味的转折,即一旦诉诸小说,把拿破仑交付受大众欲望支配的文学想象,结果就难以一厢情愿,如本文所示,发生在“小说界革命”中的拿破仑插曲,对于理解救国理想与大众欲望、小说传统与文学现代性之间的吊诡关系,或值得作进一步探讨。

二、《泰西新史揽要》:拿破仑东渐及其变形

早在1837年,在传教士郭实猎(KarlGützlaff,1803—1851)主办的杂志《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EasternWesternMonthlyMagazine)上,即出现介绍拿破仑的传略。此后通过大量的有关世界历史地理的著作,或使外游记或日记,拿翁事迹在中土不断传播,使国人大为倾倒的是他的用兵如神,叱咤一世,以盖世武功称霸欧洲,如徐继畬(1795—1873)《瀛环志略》(1849)说拿氏“战胜攻取,所向无敌,诸国畏之如虎”。徐继畬:《瀛环志略》(棪云楼刊本,1873),卷7,叶2b—3a;(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页203—204。容闳(YungWing,1828—1912)在他的《西学东渐记》里叙到他在1847年初出国门时,赴美途中经过拿破仑最后流放的圣海伦纳岛,于是“予等咸往登临,抚今吊古,怅触余怀”。他在拿氏坟上折了一条柳枝,携至美国,后来把它种植在纽约省某校,居然“长成茂树,垂条万缕”。容闳:《西学东渐记》,载于钟叔和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1985),页51。容闳的《西学东渐记》是回忆录,其英文本出版于1909年,中译本见世于1915年。活跃在这种崇仰情愫中的拿氏,已带有传奇色彩。同样吸引中国人的是法兰西民族的浪漫奢张的性格。王韬(1828—1897)在《漫游随录》中记载了他在1867年游历法国,巴黎的繁华使他震惊:“法京巴黎,为欧洲一大都会。人物之殷阗,宫室之壮丽,居处之繁华,园林之美胜,甲于一时,殆无与俪。”游观之处,无论是剧场酒楼,街道商铺,从光怪陆离的幻灯影戏到罗浮宫里临摹名画的少女,都使他心醉,倾倒之情溢于言表。王韬:《漫游随录》,载于钟叔和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页85—86。

到1890年代,拿翁传奇明显切入中国政治生活。此时出现了几种新的有关世界史的著作,有西方传教士编译的,也有从日本引进的,对维新运动产生影响。值得提及的是王韬的《法国志略》,乃根据日本冈千仞(1832—1913)的《法兰西志》和冈本监辅(1839—1905)的《万国史记》等书编译而成。书中系统介绍了近代法国政治体制,渗透了他对“民主”思想的憧憬。对于拿破仑,较为详细地叙述了他的生平及其政治军事的业绩,出现了几个前所未有的特征。首先叙其家世,凸显的是他的平民性,说他“少时即英迈不群,峥嵘露头角”,举了好几个拿氏儿提时代的趣闻逸事。其次叙及王政倾覆的“恐怖之世”时,侧重了拿破仑站在革命一边,“与诸论共和者议改革方法,主张自由之说”。这就突破了国人局限于“武功”的认识。另外介绍了拿氏的容貌和性格。王韬此时的评语渗入了主观感性的认同,无疑更为深入和生动:

余尝读法史而叹拿破仑崛起于卒伍中,数年之间,遂成帝业。其雄才大略与罗马帝儒略该撒相仿佛,固海外异人之一也。拿破仑天性沉默如不能言者。当其对众发辞,议论风生,四座惊慑,聪明果决,洞察未然,不惧危难,能任大事,有人主之量。躯干短小,而仪表凛然,双眸炯若岩下电,不可逼视。用兵如神,屡立武功,居然以帝号自娱,威名耀于寰宇,所谓天授,非人力也。使始终以功名显,岂不善哉!王韬:《重订法国志略》(上海:淞隐庐刊本,1890),卷6,页2a—2b。

由于对拿破仑兴衰始末的叙述卷入褒贬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纠葛,遂使其形象复杂化。本来在冈本监辅《万国史记》中,对法国革命的叙述含有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倾向。一方面法国革命被冠之以“革命”的尊称,肯定了“民主”、“自由”等价值,在这一意义上,日人也称明治维新为“革命”;另一方面,明治维新是王政复兴,所以日人一般对“法国革命”持排斥态度。《万国史记》充分体现了这一吊诡,即在正面叙述法国1789年暴动时,称之为“大乱”,称巴黎市民为“叛党”,但“法国革命”一词却词意闪烁地出现在拿破仑失败及波旁皇朝复辟之后。王韬对这一段暴风骤雨的法国史同样爱恨交加。他一面谴责路易十六骄奢淫纵,践踏民意,一面骇叹:“叛党恃其凶焰,敢于明目张胆而弒王,国法何在?天理安存?”王韬:《重订法国志略》(上海:淞隐庐刊本,1890),卷5,页33a—33b。因此王韬几乎照搬了《万国史记》有关“法国革命”的段落:

一千八百十五年十一月,联合诸邦既逐拿破仑,流之荒岛,遂会于法京巴黎斯,与法人议和。……法国自革命以来,全欧战斗二十余年,至是兵事始息,庶民得以目击升平,额手称庆。同上书,卷7,页1a—1b。

如这里所暗示的,拿破仑被视作法国革命的一部分,事实上,与“法国革命”一起,拿破仑这一指符的意义也变得模棱两可。照字面上看,经年不断的战争终于结束,法人松了口气,然而对拿破仑悲剧的同情亦与追怀革命、自由和辉煌往昔联结在一起。自从现代的“革命”话语转自日本引进中土之后,对20世纪中国不仅产生持续而决定的影响,且给意识结构的转换带来契机。参陈建华:《论现代中国革命话语之源:二十世纪初“革命”、“かくめぃ”和“Revolution”的翻译过程》,《“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页1—22。

戊戌变法前后,随着改革呼声的高涨,作为观察比较西方近代史的结果,有关未来中国的国族想象,围绕着“民主”、“君主”、“君民共和”等数种国体模式而展开,其关键部分涉及对法国革命的反应和争论,这甚至延续到1905年改良派和革命派之间的大论战。并非偶然的是,在这期间,一些世界史新译著,甚至直接有关法国史或拿破仑传记的,纷纷见世,对于改革潮流推波助澜。此时传教士积极参与了编撰和出版,如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1845—1919)和蔡尔康(1858—192?)的《泰西新史揽要》、傅兰雅(JohnFryer,1839—1928)、潘松的《法国新志》和李思(J.LambertRees)的《万国通史》等。来自日本方面的有高桥二郎《法兰西志》、冈本监辅《万国史记》等。一般来说,日人译著则表现了双重标准,即不像传教士甚至讳言“革命”,一面反对法国革命,一面抽象肯定其自由、民主的价值,这也成为赞颂拿破仑的依据。而在传教士译著中,出于天主普世仁爱的立场,显然偏袒英国式的温和变革的政治模式,将法国革命视为洪水猛兽,恐怖万状,而且对拿破仑亦多持否定态度,不光是他穷兵黩武,也因为他蔑视教会。

其中影响最巨的是李提摩太和蔡尔康合译的《泰西新史揽要》(以下简称《揽要》),且与本文课题直接有关,须略加分析。此书译自英国史家罗伯特·麦肯齐(RobertMackenzie)的《十九世纪史》(TheNineteenthCentury:AHistory),部分章节先在《万国公报》上刊出,全书在1895年由广学会出版后,风行一时。由于书中叙述近世西欧诸国的革命或改革风潮及制度衍变,其中的现代历史意识对国内知识界发生震撼性影响,尤其对康、梁等维新人士起到启蒙教科书的作用。梁启超在《读西学书法》(1896)中认为此书“述近百年以来欧、美各国变法自强之迹,西史中最佳之书也”参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页597—602。另参马军:《点校说明》,《泰西新史揽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页1—3。。有趣的是,从《十九世纪史》到《揽要》,拿翁已经历了一次翻译之旅,却被扭曲变形,说明翻译本身作为一种文化旅程,其间充斥着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交锋、调和。从后来它对梁启超、“小说界革命”乃至小说《泰西历史演义》的连续影响来看,拿破仑的“英雄”传奇由西至东、由雅至俗,其形象演变颇有一波三折的意味。

《十九世纪史》是一部综述性的历史著作。书中将19世纪的欧洲作为当时世界历史舞台的中心,并以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称霸为枢纽,展示了各国之间的复杂关系及政治、经济等制度方面的变革。麦肯齐通过含有道德和情感倾向的修辞和叙述,对法国革命的惨酷不仁及拿破仑的专事征伐颇有微词,但同时也处处维护“革命”的正义性及其所伴随的自由、民主等价值。在他的笔下,拿破仑成为这些价值的体现者,而“革命”则成为推动各国变法的动力。在“革命”被描绘成不可逆转的历史运动时,此书灌输了流行于欧洲19世纪末期的“进化”史观。

《揽要》最初在1894年《万国公报》上以“欧洲近百年来大事记”为题开始连载。但从3月至9月,仅仅刊出有关英国政治和经济制度的章节,从原书中间抽出。李提摩太、蔡尔康译:《欧洲近百年来大事记》,《万国公报》,第61—68号(1894年3—9月)。这体现了李提摩太的政治倾向,从刊出章节的小标题“郅隆之治”来看,他对英国式体制的褒扬溢于言表,也正是他对此书情有独钟所在。次年,全书译出并由广学会出版。原书分10章,译本分为24卷,颇可注意的是书中叙及法国革命之处,将revolution译为“大乱”或“民叛”,而不译为“革命”。如《十九世纪史》记载了在1879年7月14日晚上,法皇路易十六听说巴士底狱被攻陷时,与其侍臣之间那一段著名的对话:

ButinthemiddleofthenightacourtierenteredthekingschamberandtoldhimthatPariswasinarmsandtheBastilletaken.Thedismayedmonarchsatlonginsilence.“Why,thisisarevolt!”hesaidatlength.“Sire,”repliedthecourtier,“itisarevolution!”RobertMackenzie,TheNineteenthCentury:AHistory(London:ThomasNelsonandSons,1893,14thedition),p.21.(可是至半夜,一个朝臣进入国王的内室,告诉他巴黎已经全民皆兵,巴士底狱已被攻陷。国王愁苦莫名,久坐着,一言不发。他终于说道:“怎么,这是造反!”“陛下”,朝臣回答,“这是革命!”)

《揽要》中译为:

至夜,谍报百姓尽挟兵刃,巴士的狱已破,王始悚然,而无言可答。既而问曰:“我民竟尽反乎?”某官侍侧,对曰:“民叛事小,恐非民叛,直欲为国家整顿,事正大也。”李提摩太、蔡尔康译:《泰西新史揽要》(上海:美华书馆,1895),卷1,页1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