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禅定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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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和熊结婚的女人(4)

一个人的文化修养是在家庭和社区中培养出来的。当你们开始携手做某项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或嬉戏玩耍、讲故事、捣蛋,或当有人生病、去世或出生,或当你们参加诸如感恩节的聚会时,文化就会展现出它的光芒。文化是一个根深蒂固,且需要予以管理的邻里或社区之网;它有所限制,但普通寻常。“她很有文化”这句话并不意味着她是“精英”,倒更像是说她“有修养”。

(culture,“文化”,一词可透过colere追溯其拉丁语含义,如“崇拜、护理、培养、尊重、耕耘、照顾”。词根kwel的基本义是围绕一个中心旋转,与whee,“旋转”,及希腊语telos同源,意即“完成一圈”,故teleology有“目的论”之意。梵语中用的chakra,“精神中心、心灵中心”,即指“轮”或“宇宙巨轮”。现代印度语中的charkha,“手纺车”,表示“纺车轮”之意。甘地身陷囹圄时,曾通过“手纺车”的隐喻来沉思冥想印度的自由问题。)

另一种认知源于野外游荡。梭罗曾记叙过野苹果(亦称酸苹果、海棠果)一事:“我们的野苹果是野生的,就像我自己,也许并不属于这里的土著居民,而是偏离了教化世系,误入了一片森林。”此想法一直萦绕在约翰·缪尔心中。在《野羊毛》(WildWool)一书中,他引用了一位农民朋友告诉他的话:“文化是一个果园里的苹果,而自然是一个野生的苹果。”(回到荒野,苹果就会变酸、变涩、变野,而且不需施肥、不需修剪。这些野苹果生命力旺盛、适应力强;每年春天,花开灿烂、惊艳群芳。)事实上,当代所有人都属教化一族,但我们依然能偏离方向,重返森林。

一个人背井离乡,开始探寻一片危机四伏的原始荒野。在这片荒野中野兽成群,到处都是满怀敌意的陌生生物。这种与他者(异类群体)的相遇经历,从里到外均要求一个人放弃舒适安宁,忍受饥寒,并且选择饥不择食。或许你再也见不到故乡,孤独就是你的面包。或许你的尸骨某天会出现在某个河堤的泥泞里。然而,荒野给予你自由、扩展和释放的天地。你可以无拘无束、轻松自在、片刻疯狂。在这里,荒野打破禁忌、濒临放纵、教导谦卑。走出去——忍饥挨饿——独自高歌——跨越物种区域而开怀畅谈——祈祷——感恩——回家。

从神话层面上来看,荒野是世间广为流传的英雄叙事的源泉。从精神层面上来看,荒野要求我们像接受自己一样去拥抱他者,跨过物种的界线。这不是简单的“融为一体”,也不是将所有东西混杂在一起,而是在内心深处,小心翼翼地坚持事物间的同一性和差异性。它既可指我们见到故乡的房屋、道路和乡亲时宛如初次相识的感觉;它也可指听到的每个字在我们心灵深处产生的共鸣;它还可指我们由于感恩流下的神秘泪水。总之,我们的“灵魂”就是我们对他者的梦想。

“荒野文化”是一场在当代文明内部发起的运动。深层生态学哲学家以及他们与绿色运动、社会生态学家和生态女性主义者之间的冲突和争辩,是正在时兴的运动的一部分,这些都是可以尝试的。深层生态学思想家们坚持认为,自然界本身拥有价值,自然体系的健康应是我们首要关注的焦点,如此才最契合人类的利益。他们深知,任何地方的原始人在这些价值理念方面都是我们的老师(塞申斯和戴维尔,1985)。“地球第一!”(EarthFirst!)组织的出现使环境保护论的紧迫性、冒进性与幽默性上升到一个新的层面。民权运动和劳工运动时期所采用的直接行动①策略被运用于生态事务。正因为“地球第一!”

组织,美国大盆地最终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这些持不同意见的人迫使已有的环保组织机构变得更加激进。与此同时,亚洲、婆罗洲、巴西、西伯利亚的草根运动迅速壮大。它唤醒了世界众多民众的希望——从捷克的知识分子到居住在马来西亚沙捞越州热带雨林的母亲们,都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利。

最初的美国环境保护传统来自于对公共土地和野生动植物的保护政策(为了保护鹅、鱼、鸭,成立了奥杜邦协会②、艾萨克·沃顿联盟③、鸭无界协会④)。几十年来,荒野保护这一有限而重要的议程促使人①直接行动(directaction):指使用直接有效行动的战略,如为达到政治或社会目的而进行的罢工、示威或破坏活动。——译者注②奥杜邦协会(AudubonSociety):以海地裔美国鸟类学家及艺术家约翰·奥杜邦(JohnJamesAudubon)而命名,旨在保护野生动物,尤其是鸟类。——译者注③艾萨克·沃顿联盟(IzaakWaltonLeague):美国有名的草根环境保护组织。——译者注④鸭无界协会(DucksUnlimited):由美国约瑟夫·纳普(JosephKnapp)发起,旨在保护湿地和高地丘陵地带的水禽。——译者注们开始参与这项志愿者工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保护”变成“环保”,其关注领域便从荒野地区扩展到更广泛的领域,涉及诸如森林管理、农业、水污染、空气污染、核能等我们熟知的其他问题。

环境意识和环境政策已拓展至全球范围。有些国家将工作重心几乎完全放在人类的健康和福祉问题上。将此运动所涉范围从野生生物转移到城市健康是合适的。然而,假若忽视自然的其他部分,人类和城市健康就无从谈起。适度激进的环保主义者的立场绝不可能是反人类的。我们需全方位领会人类生存条件艰苦的复杂性,加强意识,认识到某些重要物种和栖息地是何等岌岌可危。自相矛盾的是,关于这一切,我们却企图从文明深处、生物科学和社会科学中获取大量信息。

现在,环保界的批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类人之间:一类人具有以人为本的资源管理心态;另一类人的价值取向则反映了他们对整个大自然完整性的认识。后者的立场实质就是深层生态学的立场,在政治上表现得更鲜明、更勇敢、更欢快、更冒险、更科学。

让我们再来了解一下“自然”(nature)与“野性”(wild)这两个术语之间细微却关键的差别。有人认为,自然是科学的主体,可对其进行深入探究,如微生物学,而野性却不能以这种方式被归为主体或客体。要对其进行探究,我们必须承认它自身内部有一种固有的特性。自然最终不可能濒临消亡,而荒野却存在这种风险。野性坚不可摧,但我们却可能看不到它。

荒野文化兴起于此领域的某处。文明是自然的一部分,因为我们的自我在潜意识领域发挥作用。历史发端于全新世时期,而人类文化却扎根于原始时期和旧石器时代。我们的身体属于脊椎哺乳动物,但我们的灵魂却在荒野中四处游荡、无拘无束。

四面聚合,漫山遍野

成群结队的驯鹿穿越而过

长满了金色苔藓的大地

悄然无声,飞奔数千里

W.H.奥登

选自《罗马的秋天》

感恩

禅宗佛教徒吟唱的偈颂中有一首叫作《四弘誓愿》,其中第一行是“众生无边誓愿度”(日语:Shujo-muhenseigando)。每天,对着宇宙大声宣读这一誓言时,有点令人心悸。这一誓言困扰了我好多年,最终我才有所顿悟。我意识到自己早已发誓让众生来拯救我。同理,不杀生、不伤害的戒律不能光停留在否定的层面上,它要求我们珍爱生命、消弭伤害。

那些最终参透诸法者被尊奉为“佛”(Buddhas),意指“觉悟的人”

(awakenedones)。这个词与英语动词“萌芽”(tobud)有关联。

我曾写过一篇小寓言:

谁是佛

宇宙间万物生灵,除一两个以外,早已开悟。在这罕见情形下,城市、村庄、草原、森林,以及生活于斯的鸟类、花卉、动物、河流、树木和人类都围绕这个人,共同对其进行教育、服务、挑战、教导,直到此人也变成“一个被教化开悟的初学者”。于是,这些初悟者热衷传道授教,办学苦修。

此番修为培养了他们的自信心和洞察力,使他们得以做好充分准备加入这个相互依赖、相互作用、浑然天成的世界。这些初悟者被称作“佛”。他们喜欢说,“整个宇宙与我同悟”,诸如此类的话。

《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一九八七年也许,有人会说“祝你好运!”然而,布丁好坏,不尝不知,这一点可细化到观察进食的行为举止。用餐时(大家一排排席地而坐),禅宗僧侣吟唱道①:

粥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还有

汝等鬼神众

①下面三段偈颂的原文分别来自曹洞宗的食施偈、生饭偈和折水偈。——译者注 THEPRACTICEOFTHEWILD我今施汝供此食遍十方一切鬼神共还有我此洗钵水如天甘露味施与诸鬼神悉皆获饱满唵摩休罗细悉娑婆诃还有其他一些偈颂。这些听起来很迷信的古老仪式套话从不会在训诫中被提及,不过,它们恰是教义的核心,其出现早于佛教或任何其他世界宗教。它们是禅定荒野最初也是最后的修行,即:感恩(Grace)。

人类自古以来通过剥夺其他动物的生命、拔扯植物和采食果实而得以生存。原始人对于“不伤害”(nonharming)有着自己的理解方式。

他们懂得,剥夺其他生命必须心存感激与怜爱。死意味着成为他人之食,生则意味着他人之死。有人会把这当作宇宙存在根本缺陷的标志。

它会导致一种对自我、人性以及自然的厌恶。超现实哲学旨在终结对地球(以及人类灵魂)造成的伤害,而非终结人们因试图寻求超越生存条件而面临的痛苦和磨难。

古代宗教旨在杀神、吃男神或是女神。微光闪烁的食物链和食物网是生物圈可怕而美丽的存在条件。人类的生存不需任何理由。当你将肝脏从胆囊中分离出来时,你的双手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你已观察到鲑鱼微光隐现的色彩渐渐褪去。自给经济是一种圣餐经济,因为它已面临一个有关生与死的关键问题:杀生取食。当代人不需要狩猎,许多人甚至买不起肉;而在发达国家,品种繁多的食品能让我们轻易避免选择肉类。为了向美国市场提供牛肉,热带森林惨遭砍伐用以牧场建设。远离食物来源地,这使得我们表面上过得非常舒坦,实则更加彰显我们的无知。

吃等同于圣餐。我们的感恩祷告旨在让我们净化心灵,引导孩子,欢迎宾客,一举多得。我们望着鸡蛋、苹果、炖汤,发觉它们是富饶丰足、再生繁殖的证明。数百万粒谷物种子将会变成大米或面粉;数百万条油炸鳕鱼将永远不会、肯定不会长大成熟。不计其数的小种子为食物链做出了牺牲。地上的欧洲防风草是一个活生生的化学奇迹,它能从泥土、空气、水中汲取养料生长,可用来制作糖和调料。假若我们吃肉的话,吃下去的便是高度警觉的动物。它们原本活蹦乱跳、奔跑如飞、沙沙作响;长着一对敏锐的耳朵、一双可爱的眼睛、四条粗壮的腿和一颗跳动的巨大心脏。让我们别再自欺欺人啦。

我们也将成为祭品,因为我们都是可被食用的。假如不被迅速吞噬掉的话,我们也足够庞大(如同年老的倒下的树),能为更小的生物提供长期的慢餐。沉入深海数英里的鲸的尸体,在黑暗中可为有机体提供长达十五年的食物。(这样看来似乎需要大约两千年才能消耗一个高度文明社会的养料。)我们家常做的佛教感恩祷告是:

我们敬仰三宝(教师、荒野和朋友)

感激这顿饭菜

众人辛苦劳作

共享其他生命

任何人都可用他们自己的传统方式进行感恩(并赋予其真正的含义),抑或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感恩方式。发表某种感恩的箴言永远不会不合时宜,人们演讲和宣告的内容都可以紧扣感恩这一话题。

这可以说是一件简单平凡、老生常谈的小事,但却可以将我们与所有的先祖联系起来。

一僧人问洞山禅师:“有人修行否?”师云:“待公作男子,即修行。”①祈福所有的人(Sarvamangalam),祝天下人好运。

①原文出自洞山良价禅师语录。——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