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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逃票(3)

再看看她,她的脸上没有悲苦,没有喜悦,没有好勇斗狠,她训斥他的时候,脸上也是平静的。她像一个刚出闺门的女孩,带着青涩,需要成熟。所以,她的蓝色制服,帽子上的国徽,这些令人生畏的东西他全都视而不见,他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温暖、善良,有些呆,有些傻,时而聪明,时而愚笨,一览无余。这些特色他都喜欢。她有时候会在说完一句话时,扬一扬左边的眉毛,轻微地,只是一个小习惯,这习惯引人注目甚至想入非非。扬起左眉的同时,她的左眼梢也朝上微微一挑,显得很不寻常,透露出她内心的另一方面。是什么呢?是风情。孔觉民很激动地感受到了。

她听了孔觉民的话,没有生气,捂着嘴笑了一声。孔觉民想,她相信了。她的心软了,真是幸运!我的幸运是靠勇气得来的。

你叫什么?她问。孔觉民。

她问,孔觉民,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逃票?孔觉民回想一下,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她不是说早就注意他了?显然这是她有意给孔觉民撇清的机会。在她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谎了。他低下头,把投机倒把赚来的钱,和不是投机倒把赚来的钱,统统拿了出来,捧在手上递给她。她掏出一张纸,包住这些钱。她小心而专业的样子,表明在她眼里,这不是钱,是罪证。

孔觉民说,孔家巷二十五号。她说,你跟我来,朝车站里走。你往这里走的话,越走越远,两个小时也到不了家。

两个人朝车站里去,车站里一共有两个民警,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两个民警没有单独办公的地方,与车站的服务人员管理人员全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他们走过办公室,她就扔下孔觉民,自己走进去了。孔觉民在门外听见有人招呼她,阿兰,你和谁啊?

她不吭气,过了一会儿居然说,亲戚,碰到一个亲戚。孔觉民迷迷糊糊地想,我是在轧姘头吗?又有人问,阿兰,我看不是什么亲戚啊,是不是对象?

这个叫阿兰的女人说:“我带着三个孩子呢,谁肯要我?死鬼脚一伸,年年只碰一次头--清明节烈士陵园里碰头……谁肯要我这一大家子的,婆婆公公小叔子。哈哈。”她看来是笑给孔觉民听的。

孔觉民在窗外头一伸,看见她落了座,桌子上有一盆兰花,吴郭城出产兰花,山上到处都是。

他再次死死地看了她一眼,要把她看到心里去。她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脸上的神情和行为举止都是精致有趣的,比撒娇要矜持一点,比矜持要做作一点,她的心里好像荡漾着一股暖洋洋的东西。

那么,她心里到底荡漾着什么东西呢?她倒水,和人说笑,捋头发……哎哟,孔觉民豁然明白,小兰的心里有个情人,她的一举一动全是做给这个无形的情人看的,这个无形的情人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从天上,从身后,从隐藏的任何角落,所以她行为举止和脸上表情会这么精致有趣。

孔觉民想,居然也有这样的女同志,真正是绝代佳人,被我碰到了,运气好。

歪过身去,朝水塘里打量自己的脸容,怎么看都是顺眼的,怪不得小兰那么轻易地放了自己,定是她的心里被自己的风采打动了。

孔觉民自怜了一番,去坐公交车时,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前后一想。小兰的行动让人生疑。他心里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是,他不在乎。他愿意。不仅愿意,以后还想资助她的生活。孔觉民勇气倍增。那里,小兰收起脸上的微笑,看着桌子上的那盆兰花发呆,兰花是她的心头之爱,这盆春兰她养了五年了,每到一个地方,桌子上总有它的落脚之处。但是近年来,她觉得和这盆兰花之间有了一股隐隐的敌意,兰花朝她叹气,吐口水,嘲笑她,奚落她。等到它孕出花苞,尖锐的淡绿色花瓣时时刻刻在等待机会刺痛她。她端起花盆朝门外一扔。

第三次逃票也算成功。可是钱呢?赵点梅冷着个脸,冷了他一个星期,终于和他说了话,第一句话是,哼,你说被小偷偷了?你是死人啊?

孔觉民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走,突然听见火车的吼叫声,明明白白在召唤他。死人都会被它唤醒。他赶紧回去对赵点梅说,这样,我再去一趟上海,绝对把你损失的那笔钱再赚回来。

赵点梅说,哼,我损失?难道你没有损失?孔觉民的眼前,小兰的样子闪闪烁烁。没有。他想,我才没损失呢。男人改变也快的,昨天他还觉得没有赵点梅是活不了的,今天他觉得没有小兰的话,他的生活毫无意义。三状元弄的阿四,是他急需见到的人。逃票,没有阿四不行。

刚到弄堂口,就见警车堵在那里,里面的人不让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让进去。阿四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民警反揪着两手押出来,他弯着膝盖急速行走,像舞台上的小丑。但是他眼神凌厉,无所畏惧的样子,令人震撼。

不务正业,从事倒票活动,投机倒把行为严重,疯狂扰乱社会秩序,向党和人民示威。

这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十日的事,清明节刚过,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事件”,这件事离孔觉民很远,但阿四被抓让他日夜揪心。

一个星期后,孔觉民在学校里被警车带走,另一路人马在他家里抄家。警察移开一家子使用的大马桶,赵点梅藏在马桶后墙根里的粮票马上就露了馅,面对一盒子的粮票,赵点梅低下了高傲的头。她的四个孩子也都在家,警察走了之后,他们都去摸摸马桶后面的那个洞,没想到妈妈的宝贝藏在这里啊!

两个月刚过,孔觉民的脑子就糊涂了。整天在牢房里念念有词:一块五角、一块九角、八角、一角三分九、六角九……同牢的犯人,全都取笑他,说他是个软骨头书呆子,才两个月就这样了,六年的牢坐下来,那还不成了活死人?他们说,孔觉民的生活算好的,其实没必要再去冒险。他的四个小孩功课都好。他的老婆把钱藏在马桶后面。让孔觉民吃官司的,不是倒票大王阿四,是车站民警阿兰。她当派出所所长了--刚成立的车站派出所。

他们问他,喂,你和小兰睡过觉没有?听说她很骚。孔觉民狠狠地朝他们脸上吐口水。他们说,这小子胆量不小。揍他!

这座监狱是民国的砖瓦建筑,设计精巧绝伦,外面看是一座三角形的建筑,里面就是一个又一个迷宫一样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无数的牢房。赵点梅去看了孔觉民,没有话好讲,说,这座牢房倒是很漂亮的。孔觉民说,是的,我知道的。这些天,我深刻反省自己,才明白思想深处的东西,我看上去是投机倒把,其实是对社会主义社会不满,用投机倒把行为掩盖反社会的目的。我最难过的是辜负了小兰的一片心意……孔觉民已经忘了是自己提起小兰的,说,你怎么知道她的?赵点梅说,我不知道啊,我要你说啊。孔觉民看了她一眼,强硬地捍卫小兰,说,这件事,我们棉花店里找老板--不谈(弹)。赵点梅倒抽一口冷气说,不谈?你敢对我这样?你好大的胆子!你又搞投机倒把,又搞腐化,坐牢的人,还这么狠?……不谈?好啊,那我们就气功大师拍砖头--一拍两散。

转眼就过了三十年,二零零六年。赵点梅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与现今的丈夫每提起孔觉民,总以“畜生”代称……过了三十年了,“那畜生”也老了,坐了两年牢出来,没有单位要他,“这畜生”索性搞投机倒把了,倒洋货,倒汽车,倒药材……什么都倒。没有投机倒把的罪了,投机倒把是搞活经济。没想到他发大财了,有司机给他开着凯迪拉克,他的公司里,听说全是美女,他忘了嘴里念念叨叨一块九、一块五的日子吧?他就该坐牢,坐满六年牢,没想到“文革”结束,“畜生”们全减刑了。还有,这“畜生”居然没搞腐化,他是一厢情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和嫡亲的老婆离婚,你说是不是脑子发昏?他当时只要反咬一口,把小兰拖下水,不仅小兰完了,婚姻也就保住了。可惜他一味地替小兰隐瞒。

赵点梅这么多年来也没闲着,小兰的情况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搬家,什么时候有了相好的,但没有结婚。小兰的几个孩子,谁考上了大学,谁出国了,谁顶替母亲到车站里找了一份事做。如果没有小兰的消息,她就心里闷得慌。她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小兰并不是为了当派出所所长而抓捕孔觉民,她只是为了两条鲤鱼。是的,只是为了两条鱼,清明节后的一天,车站里搞来了一批鱼,一五一十地分,分到最后剩下两条鲤鱼,给谁呢?领导犯了难。小兰坐在她的座位上,用圆珠笔敲着她的笔记本说,唉,配合运动,这几个人是要抓一抓的。既然她准备抓人,那是辛苦的事,这两条鱼给她,是天经地义的。

孔觉民真的不如两条鲤鱼?赵点梅指着孔觉民的鼻子说,你在她的眼里,只值两条鱼的钱。你倒为了她妻离子散。

孔觉民说,我愿意。前几天她到孔觉民的公司去看女儿,看到一屋子年轻漂亮的女职员,便有意提到这件往事,不客气地调笑道,老孔啊,小兰家里你有没有去过?要我说,你好歹睡她一睡,要她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只值两条鱼的钱。

隔了一天,孔觉民让女儿孔妮带给赵点梅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孔觉民二十多年来,凭着过人的胆识,经营幸福生活。现拥有市中心两幢三层写字楼,共一万平方米,按市价每平方米八千算,值八千万,两楼别墅,共一千五百万,两辆凯迪拉克值三百多万……”

纸条最后写了一句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关注价钱的习惯了,为了你的话,今天破例。”

赵点梅看见这张简单的财产清单,笑得脸上的皱纹像膝盖,说,这老畜生,到底坐牢坐出毛病的,跟我汇报家产……孔妮脸上掠过一丝对母亲的鄙视,母亲也好强,不过她的好强没有成功,现在只能在家里打打麻将,听听佛经,骂骂前夫,偶尔也听听费玉清的歌,什么“往事不能忘,浮萍各西东……”孔妮说,这辈子,我只佩服三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丈夫,还有邓小平。

这世上没有重复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赵点梅要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就不离婚了。

桃花又开的季节,有一天晚上,孔觉民和阿四一帮老友正喝着酒,猛听得火车一声激动人心的吼叫,浑身的血朝脸上涌,受了它的召唤,仿佛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叫了司机,推开众人,走了。

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

他说了两个字:火车……小兰不是住在那里吗?小兰住在火车站的后面,他路过几次,终究没有走进去。那儿原是一片杨树林和稻田,现在全成了住宅楼。小兰曾经把他的勇气消灭光了,他后来滋生出来的勇气,与小兰无关。与赵点梅无关,与他的孩子们无关,与任何人无关……那与什么有关呢?到了火车站,他才想起要做一件事:逃票。他并不想看见小兰,她早就与他无关了。

他下了车,换了司机身上的普通衣服,接过司机给他的钱,挥手叫了三轮车。一坐上去,时间就慢了下来,忽然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琐碎的生活里,缓缓地令三轮车夫,把他带到检票大厅门口。

他许久没来火车站了,有手下人在外面办事,他几乎不需要出差。如果一定要去外地,近的让自己的司机开轿车过去,远的坐飞机。进了火车站,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火车站重新翻修过了,人人都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多管闲事,你就是倒在地上,也没人多看你一眼。三十年前,他在这里碰到阿四,三十年前,他在这里还看到过一位要饭的女人,这女人现在还在,是个乞丐婆了。乞丐婆的脸以前是瘦削青黄的,现在不一样了,就是在灯光下也看得出她神清气爽。孔觉民掏出所有的钱放在她的碗里。这碗还是破旧的,但现在不是用来盛饭而是用来盛钱的。老太婆瞄一眼孔觉民,说,人生其实很简单。各种辛苦,各种手段,剥了皮剔了骨,(看见的)就是“吃喝”二字。所以我要饭不觉得丢脸,城管老是来赶我,我也不走。要了多年的饭,她好像成了先知先觉。

车站派出所挂着大牌子,孔觉民在窗外有滋有味地看了一阵,民警很忙,抓住了在厕所里吸毒的,在车站广场上卖淫的,还有聚众斗殴的。这些人在派出所里吵吵闹闹,喉咙比警察还响,一位中年民警拿出电警棍往桌子上一拍,吵声小了一点。车站的检票口,往南去是五个,往北去也是五个。孔觉民站在往上海去的检票口,看那检票的一个女孩。这女孩长得像小兰,她与小兰一样,也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兰是时时刻刻拘谨做作,仿佛身边有个情人看着她,这个女孩恰恰相反,她满不在乎,嘴里吃着蜜饯,目中无人,芸芸众生,没有一个能经过她的眼,更别说经过她的心了。

孔觉民想,就逃她的票了。现在逃票,不会通告单位,不会通知居委会,更不会判刑。罚款而已。孔觉民夹在人流里朝前走,经过女孩身边,女孩看了他一眼,他有气无力地指指前面,说,票在前面那个人身上。女孩没吭声,让他走了。孔觉民走到边上,站下来看这女孩,这女孩子二十几岁吧,她与以前的女性完全不同,她轻松,不负责任。孔觉民喜欢她这种不负责任的样子。

孔觉民又走回去了,站在她身边。检票已经结束,检票口空荡荡的。女孩说,你怎么还不走?等火车要到月台上去,火车不会开进来把你拉走。

孔觉民说,我逃票,你怎么不骂我?也不拉我出来?女孩说,不就十几块钱吗?我懒得理你这种人。你就是上了车也得补票。孔觉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没有钱补票。女孩掏掏裤子口袋,又掏掏上衣口袋,大大小小的钱票,大约也有十几块钱,挺侠义地放到孔觉民手上。她肯定唤醒了什么,因为孔觉民想碰碰运气了,他说,你像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女孩说,哦,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像我,那你是了不起的。孔觉民想,运气不错,这女孩不讨厌我。他说,其实……我是大老板。我在市中心也有两幢大楼……我是单身。女孩说,嗯,你对我说这种话,有胆量!你脸红不红?

女孩的同事们,这时候围过来,对她说,你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有个大老板来娶你了。

女孩笑着,对孔觉民说,你还不走?孔觉民说,我等你一句话。女孩说,好,你要是个亿万富翁,我就嫁你。

孔觉民说,你等着,你敢嫁,我就敢娶你。我下半辈子就靠你活了。走出大门,他回头望着女孩补充一句,你是国家给我的补偿。时代千变万化,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孔觉民终于明白,他多少年孤军创业的勇气,和这女孩有关。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