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苏轼和虞翻,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东汉末年的大文人蔡邕。蔡邕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博学型的人才,对于天文、音乐、辞章、数术都有精深的造诣,史书说他“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蔡邕才华横溢,独步一时,品行甚高,广受赞誉。史载:蔡邕是个大孝子,老母亲患重病卧床不起,蔡邕一直在床前服侍,他严冬盛暑都不脱衣睡觉,曾经连续七旬没有“寝寐”。俗云“久病床前无孝子”,到蔡邕这里出现了例外。蔡邕还是古人所倡导的“兄友弟恭”的典范。蔡家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人丁兴旺,蔡邕主事以后,仍然和“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受到家乡人们的一致称赞。
从政治的角度看,蔡邕早年的做法也可圈可点。东汉桓帝时期,宦官专权,民不聊生。中常侍徐璜等人听说蔡邕是操琴高手,便通过官方渠道,征召蔡邕到京城。蔡邕迫不得已上路,走到中途,却又找了个借口,“称疾而归”。
电视剧《红楼梦》里贾宝玉伤悼林黛玉有这样一句唱词:“你害怕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他果然逼你伤九泉!”尘世上的蔡邕同样是如此,饶是他想方设法躲避与朝中的奸宦为伍,到后来却依旧是泥潭深陷,还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何进无谋中贵乱,西凉董卓据朝堂。”东汉中平六年,刚到朝中的司空董卓下令征召蔡邕进京,蔡邕以不变应万变,再次称疾推却。董卓闻讯大怒,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地来了一句:“我力能杀人,蔡邕遂偃蹇者,不旋踵矣!”生死关头,蔡邕重新选择,被迫来到京城,与董卓合作。蔡邕没有想到的是,董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对才高八斗的蔡邕竟然能另眼看待,敬重有加。于是,蔡邕在“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蜀太守,复留为侍中”。初平元年,蔡邕又被“拜左中郎将,从献帝迁都长安,封高阳乡侯”。如此被跳跃式地升迁,自然会影响到蔡邕对董卓的观感。
不仅如此。一向暴戾专横的董卓居然能听得进蔡邕的逆耳之言。人们建议将董卓和周朝的姜太公并提,称之为“尚父”,意得志满的董卓征询蔡邕的意见,蔡邕明确表示反对,建议缓行。董卓于是改变初衷,暂缓“尚父”之议。诸如此类的事项还有几起。在饱学的蔡邕看来,董卓虽然暴戾,不肯采纳忠言,却也不是一点儿也听不进不同意见。此时,蔡邕已经五十九岁,行将进入花甲之年。
初平三年(l92年),董卓被诛杀,东汉的政局为之一变,朝中大权落到了策划诛杀国贼董卓的司徒王允手中。书生蔡邕在王允府中做客,言语之际,情不自禁地为董卓的结局叹息。蔡邕的表情变化,引起了善于从政治高度观察思考问题的司徒王允的警觉,当即予以痛斥:“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下令将蔡邕收入大狱之中。
大错铸成,蔡邕悔之已晚,只得陈辞谢罪,表示甘愿接受“黥首刖足”的惩处,只要能让他留一口气,完成汉史的续写工作。以太尉马日磾为首的士大夫再三向王允求情,王允却不为所动,反而振振有词地讲了一番歪理邪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蒙受讪议。”于是,蔡邕的人生之路就此终结。这年,蔡邕六十一岁。
蔡邕的死固然和王允的过于偏执有莫大的关系,谁能想象得到他竟然会如此独出心裁地理解司马迁的《史记》?文人的偏执一旦与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力己不成熟,怪他自己不讲政治。王允指责他“怀其私遇,以忘大节”,是有道理的。看来,已过花甲之年的博学通儒蔡邕,虽然在朝野上下知名度很高,却依然是官场圈外人,不懂得官场里的规则,在大是大非面前居然还要流露什么私人感情!用今人的术语说,就是典型的“不懂政治”!
古人蔡邕的花甲之惑,惑就惑在没有弄明白感情和政治有的时候是万万不能掺和在一起的。纯粹的书生和官僚化了的书生,本质的差别就在这里。
六
“性格决定命运”,把这句话用在宋代名相寇准身上,则可谓恰如其分。寇准在百姓传说中是一位“天官”,在历史上曾经力挽狂澜,率领军民抵抗辽军的进攻,迫使辽军签订了有名的澶渊之盟,为宋朝的黎民百姓争得了一个时期的安定和平。但是,这位集大智大勇于一身的寇准,同时又有着性格上的明显缺点。寇准先后多次担任宰相,又多次遭到罢免,究其原因,都和他那独特的性格有关。
寇准曾经和北宋的名臣吕端、毕士安、王旦共事,做过这些人的副手。不过,由于寇准性格刚烈,喜好争竞,爱出风头,主观武断又有些擅权,太过善善恶恶,不懂得尊重上司,总是意气用事,处不好同事和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因而先后几次被免职。
寇准和“大事不糊涂”的首相吕端共事,因年轻气盛,目中无人,致使吕端不满。老谋深算的吕端隐忍不发,等到宋太宗对寇准有了看法,才向太宗火上浇油地讲了出来:“寇准的性格刚烈自任,喜欢争竞,臣等担心有伤国体,不想和他再三争论。”宋太宗对寇准颇有好感,出于爱护,当面告诫寇准应注意身份形象,寇准听了却不加改正,继续与人争执。宋太宗感慨万端,针对寇准的不识好歹,说了一句:“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随后,将寇准贬为邓寇准和首相王旦的合作始于大中祥符七年(l0l4年)。经王旦鼎力推荐,几经贬黜的寇准又回到朝中,做了枢密使同平章事。谁也没有想到,寇准回到朝中,马上和王旦发生了矛盾。史称:“寇准数短旦,旦专称准。”皇上看不过去,便对王旦说:“爱卿你虽然一再称赞寇准,寇准却专门说你的不是。”王旦一笑置之。接着,寇准审阅王旦主管的中书省送来的会签文件,发现了差错,告到了皇上那里。寇准主管的枢密院送中书省会签的文件也被发现了差错,王旦却让人送回枢密院修改。直肠子的寇准不能不为之感动,曾经当面向王旦道谢,并问王旦为何有这么大的肚量。不久,真宗皇帝因故又要罢免寇准,对王旦说:“寇准刚忿的性格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王旦则不客气地指出了寇准的短处:“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
岁月蹉跎,造化弄人,被贬黜到地方任职的寇准虽然历尽坎坷,但“知进不知退”的个性并未改变,一直期待有朝一日回到朝中一展怀抱。天禧三年(l0l9年),把持朝政的奸臣丁谓等人为了迎合真宗“做了皇帝想成仙”的变态心理,不惜伪造天书,粉饰太平。对于这种明眼人一望即知的鬼把戏,已经是奔六之人的寇准不可能看不出来,可是,出于急于重返政坛中心的需要,寇准居然违心地上书朝廷,表示祝贺。可能连真宗本人也没有想到寇准会相信所谓的天书,于是,很快下旨,召寇准回京担任首相。
对于应不应该回京,寇准身边的智囊们为他讲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称病推却;中策是一旦回京马上揭发所谓的“乾祐天书”是奸臣伪造;下策是再人中书,重为宰相。尽管智囊们的意见非常明确,事功心切的寇准还是没有采纳,而是鬼迷心窍地应召入朝,做了首相。结果,时间不长,即遭奸臣丁谓算计,再度被贬黜,做了雷州司户参军。天圣元年(l02S年),寇准在雷州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享年六十三岁。
按说像寇准这样的职业政治家,宦海沉浮几十年.到了耳顺之年,丰富的人生经验会使他成熟起来,改掉自己身上的“过于刚褊”的性格缺陷,在大是“六十而惑”,堪为寇准的人生写照。
七
明朝嘉靖年间,出了一个大奸臣严嵩。此人才高八斗,是当时公认的青词高手。早年科举及第进入仕途,出乎常人想象,自动摘了官帽子,回到家乡铃山,两耳不闻外界事,一心一意苦读十年诗书。
正德十一年(l5l6年),严嵩还朝复官。从侍讲做起,于嘉靖四年(l525年)奉调北京为国子监祭酒。很快升任礼部右侍郎。嘉靖十五年(l5S6年),担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接下来,朝中发生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礼仪”之争: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上尊号,与朝臣之间发生抗争。武宗朱厚照身前无子,死后兄弟辈中的朱厚熜被选中继承大统。按照传统,世宗应称武宗为兄长,而以武宗的父母为父母,以孝宗为先考,以昭圣皇太后为皇母。如此,世宗的生父生母就不能享受应有的荣耀。世宗对此心有不甘,为了给生父生母争颜面,下令追尊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为兴献帝,追尊生母蒋氏为兴献皇后。因这一做法有违祖制,朝中三百多位官员纷纷起来反对。嘉靖十七年,世宗再度动议,将生父兴献帝的庙号追尊为睿宗,并将神主入太庙。此议一出,朝中反对的浪潮更为猛烈。礼部主管礼仪,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嵩起初也持反对态度。世宗杀鸡给猴看,下令将吏部侍郎唐胄逮人大狱,并著《明堂或问》责问群臣。严嵩见状,马上“尽改前说,条画礼仪甚备”,充当了兴献帝朱祐杬神主入太庙仪式的具体组织者。世宗也投桃报李,对严嵩青眼有加,加官晋爵。
通过出卖灵魂,从嘉靖十七年的“大礼仪”之争中尝到了甜头的严嵩,从此明白了一个为官秘诀:始终和皇帝老子保持高度一致。
由于排在严嵩前面的是老资格的宰相夏言,两个人时合时分,争斗了几十子。其时,严嵩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严嵩在首相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几年。史家对严嵩极其鄙视,认为他没有什么才略,唯一的本事就是挖空心思讨好主子,并乘机专权牟利。这个似乎精明过人的官迷,到头来下场却极其悲惨。
嘉靖四十一年(l562年),严嵩的政敌徐阶暗中策划,御史大夫邹应龙站出来弹劾严嵩父子,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暴,结果是失势的严嵩败了下来,被朝廷下令致仕归家,严嵩的公子严世蕃被逮捕入狱。严世蕃死后,家产被抄,严嵩父子长期贪腐聚敛的“黄金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万余两、珍宝服玩所值又数百万”,悉数被朝廷没收。八十拐弯的老严嵩衣食无着,因为名声太坏,家乡的人们竟然谁也不肯施舍他一顿饱饭。老严嵩走投无路,最后“寄食墓舍以死”。
乍看,六十岁以后的严嵩顺风顺水,经验老到,光环绕眼夺目。其实,严嵩步入耳顺之年,心智错乱,本末倒置,完全被浮名浮利迷惑,以至于彻底丧失了自己的良知,为人处世不留一丁点儿余地。这样的大人物,才是最可悲哀的。
八
明朝开国功臣李善长,是一个公认的精明干练老于世故的政坛大玩家。这个在元朝末年郁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在其一生走了一多半的时候,趁着天下大乱,投到了造反者朱元璋的麾下,以其过人的才干辅佐朱元璋歼灭群雄,逐鹿天下,为大明朝的鼎建立下了盖世功勋,做了新王朝的第一功臣。
明洪武三年(lS70年)十一月,太祖朱元璋大封群臣,以李善长为首功。对此,朱元璋特意解释:“善长虽无汗马劳,然事朕久,给军食,功甚大,宜进封大国。”李善长的官职、封号有一大串:“授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袭。予铁券,免二死,子免一死。”当时,被封公者共有六人:徐达、常遇春子茂、李文忠、冯胜、邓愈和李善长。六人之中,唯有李善长一人是文官,却位居六人之首。
阳盛阴至,否极泰来。李善长心胸狭窄,权力欲望过强,在朝中拉帮结派,早就引起了疑心过重的枭雄朱元璋的警惕。因而,李善长在首相的位置上并没有待多久。经过朱元璋几次假以颜色,精明的李善长看出了主子厌恶自己的心思,便在洪武四年(lS7l年)正月以有病为名请辞。朱元璋立马批准。这年,李善长五十八岁。致仕之后的李善长,再也未能回到他魂牵梦绕的朝廷权力中心。
年届耳顺的李善长选择了急流勇退,虽然朝廷对他恩宠有加,但官瘾旺盛的他心下很是不平,经常通过自己在朝中提拔起来的权臣如胡惟庸等辈施加影响,向朝野上下暗示他的余威尚在。李善长一向以精明过人自负,退休之后依然能够呼风唤雨,一呼百应,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殊不知,洋洋自得的李善长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界。
洪武十三年(lS80年),李善长在朝中的影子、宰相胡惟庸谋逆案发。朱皇帝借机发挥,大肆株连,时间长达十余年,杀戮了三万余人。办案过程中,李善长与胡惟庸勾结的许多不法之事浮上了水面,而朱皇帝念及情分,未予追究,放了李善长一马。于是,在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之中,退休老臣李善长竟安然无事,优哉游哉,一直活到了古稀之年。
洪武二十三年(lS90年),已经七十七岁高龄的李善长东窗事发,被朱皇帝以“知谋逆不发举,狐疑观望两端,大逆不道”的罪名诛杀,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一并被杀。
李善长的人生之路,是在五十八岁以后开始步入歧途的。像他这样的一位饱经忧患的老政客,如果不是心中的欲望太重,如果不是有太多的侥幸心理,如果能像历代前贤那样清心寡欲,安于平淡,是断然不会在退休十九年之后又惹火烧身的。
李善长的人生困惑有一个特征,这就是身处困惑之中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精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事人迷就迷在私欲过重上,旁观者清就清在没有利害不关痛痒上。身处迷局而自以为精明的人,李善长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海茫茫,谁能说得清楚,这世上究竟有多少自以为精明过人的困惑者呢。
“温故而知新”。思量起来,“六十而惑”不是今人的专利,在古人那里也比比皆是。无论是帝王将相和普通人,也无论是忠奸善恶好人坏人,“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即使你到了六十岁,步入耳顺之年,成为古稀之人,只要你尚在人世间行走,你就得继续念那本难念的经文,继续自己的人生困惑。
从某种意义上说,六十岁上下的人们,大都是“耳顺”和“困惑”的矛盾结合体。经验和阅历使人成熟,使人相对平静,使人可以听得进各种不同意见;经验和阅历的不足又使人难逃困惑迷茫,不能不对当下的一切心存敬畏。耳顺和困惑两相交织,可以产生在其他人生阶段未曾有过的独特体验。当然,也得承受在人生其他阶段未曾有过的独特煎熬。因而可以说,步人六十岁,将会面临人生的一次全新意义上的挑战。
人的成熟与否大多表现在能否理性决断上面。在同样层出不穷的困惑面前,耳顺之人倘能善用自己的方正之心,善于听取方方面面的意见,就能够做出理性的而不是想当然的决断,从而形成正确的决策。倘若耳顺之人迷失了那颗方正的心,胸中全是私欲,表现出来的全是贪婪,那么,则大抵会使自己陷入更大的泥潭而无法自拔。
明白了这一层,就会明白应当以何种状态穿行于耳顺之年。
原载《长城》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