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反对哲学的人当然不可能尊重这门最可贵的学问,反倒是那些自称也是搞哲学的假哲人最能使哲学蒙受毁谤。大多数哲学家的变坏是不可避免的,这也不能归咎于哲学,一切还是要从头说起,成为又美又善的人必须从从小具备的天性说起——真理是他时时处处要追随的领袖,否则他就是一个和哲学毫无关系的骗子。可是,今人对哲学家的看法刚好与之相反。
219追求真理是爱知者的天性。他不会停留在“意见”所达到的层面,他会继续追求,爱的锋芒不会变钝,爱的热情不会降低,直至他心灵中的那个能把握真实的部分接触到了每一事物的真正本质,在这个过程中得到理性和真实,他才有了真正的“知识”;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他才会停止自己艰苦的追求过程。真理带路,就不会有任何邪恶跟在这个队伍里,只有健康的和正义的心,伴之以节制。
220为什么大多数学过哲学的人变坏了?为什么大多数人的哲学天性败坏了,少数人没有变坏,却也被视为无用?何为败坏?完美哲学家的天赋很难在人身上出现并完善,即使有,也只在极少数人身上出现。然而,可以败坏它的因素却是又多又强大!最使人惊讶的是,我们所称赞的那些自然天赋都能败坏自己所属的灵魂,每一种都能诱使灵魂偏离哲学的正轨。不仅是勇敢、节制等品质,还有全部的生活福利——美观、富裕、健硕的体质、有上层家族的姻亲——诸如此类的一切因素都可能败坏哲学的天性。
221对于天性不善的东西,恶有破坏力,但对于天性本善的东西,恶的破坏力就更大。无论植物还是动物,天性越强壮,就该长得越好。但是,任何种子或胚芽如果得不到合适的养分、季节、地点,反而是天性强壮的那些最受制于恶劣条件。理应达到的长势也就相差最远。结果,最好的天赋得到最坏的结果,比差的天赋所得到的结果更差一等。因而可以说,天赋最好最高的人要是受到恶劣的教育,就会变得比谁都坏。作恶多端的人,和造大福于城邦和个人的人一样,天赋都肯定极高。难道你认为罪大恶极的坏事、纯粹的邪恶出自天赋差的人之手?殊不知,那一定是天赋高但被教育败坏的人。因为,天资不高的庸才永远做不出任何大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无论对城邦还是对个人。
222败坏的哲学家正在成功地教育男女老少,按照他们的意图在塑造大众。他们硬打扮成哲学家的样子,自称研究哲学,但看一看他们的灵魂吧!这种人奢望的是一种他们不能也不配高攀的研究工作。他们所到之处,给哲学带来了不该有的恶名。
223在聚会、法庭、剧场、兵营或其他公共场合里,总有些败坏的哲学家逮住机会发表一己之见,言过其实地指责或赞许一些事、一些言论。他们鼓掌、哄闹,互相推波助澜,造成喧哗之势。在这种场合,年轻听众的心里会怎么活动呢?有什么教导能站得住,不被众人的指责或赞许的洪流卷走?他多半会随大流,人云亦云,有样学样,进而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224当然,也有人有反骨,不听信这些伪哲学家的鼓噪之声。这些假扮哲学家的教育家和诡辩家无法用言词说服他们,就会利用权势动真格儿的: 剥夺公民权、罚款、实施死刑,以此来惩治不顺服他们的人。在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抗中,还有什么智者的教导有希望胜利呢?纯粹用美德教育对抗这股公众教育的势力,乃至造就出一种美德来——这样的事情现在没有,过去不曾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有。不妨这样说,在当前的政治状况下,如果竟有什么德性能够得救,只能说是神力保佑。
225败坏的有识之人若教授学生,只会教授众人在集会时所说的意见,明明是随大流,却称之为智慧。这完全像饲养野兽的人逐步了解野兽的习性,了解如何同它接近,何时何物何种声音能使它变得狂野可怕或温驯,它惯常发出什么叫声,代表了什么状况。这人在饲养的过程中充分接触了兽类,掌握了这些知识,把它叫做智慧,组成一套技艺,再传授给学徒。至于什么是美、丑,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义、不正义,他都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按猛兽的意见使用这些词汇,猛兽喜欢的,他就称之为善;猛兽不喜欢的,他就称之为恶。他讲不出别的道理来,只知道理所当然的事物为正义的、美的。他从未见识过也无法向人解释: 必然者和善者的本质实际上有很大区别。
226哲学家的天赋应该是学习能力强,记忆力好,勇敢大度。假如他的身体素质与精神性的天赋一样好,他从童年起就必是佼佼者,亲友和同胞都会指望他长大了为自己办事,预测到他未来的权势,因而百般献媚。假如他是大邦公民,家境富有,出身高贵,人品长相都没得挑,他很可能变得野心勃勃,幻想自己有能力支配本国乃至别国的事务,因而妄自尊大。他很难在这种恶劣环境里听进谏言,假如有人劝他苦其心志,劳其体肤,通过艰苦磨炼得到理性,他又怎么能放下虚荣妄想?就算他听懂了,决心走向哲学,原来拥护他的那些人肯定不乐意,因为他们预感到未来将失去靠山,不能再仰仗他的名利,必然好说歹说,再采取行动——私人阴谋与公众控告都用上——试图阻挠他的哲学路。他还能继续研究哲学吗?根本不可能了。
227让我们把哲学比作女神吧。最配得上哲学女神的那些人,就这么离弃了她,自己也因而过着虚妄、无益的生活。与此同时,那些配不上她的人瞄准她孤苦伶仃,便乘虚而入,以追求者的身份玷污了她,还散布谣言,说她是一无是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伴侣,害得她名誉扫地。还有一种小人,他们发现宝地无主,里面藏满美名和荣誉,索性鸠占鹊巢,闯占了哲学的神殿。
228虽然眼下的哲学处境不妙,但依然保有比其他技艺更高的声誉。许多不具完善天赋的人就这么被吸引过来,哪怕他们从事卑微的职业,灵魂和身体都因长期磨炼技艺而变得残废和畸形。如果这些不配学习哲学的人和哲学结合,就好比门不当、户不对,只能“生出”诡辩的意见,得不到血统纯正的真知思想。
229除去大部分品质低劣的追求者,配得上研究哲学的人就只剩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了: 比如出身高贵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因处于流放之中,而没受到腐蚀,依然能够钻研哲学;比如,诞生在小城邦,但拥有伟大灵魂的天才,因而不屑于关注小国的事务;比如,极少数天赋优秀的人能正当地藐视其他技艺,改学哲学;又比如,一些病弱的天才,虽然使他背离哲学的外部条件都具备,但身体的状况仿佛一道屏障,将他与外部环境隔阂,脱离了不良影响,因而没有背离哲学。
230这些极少数的哲人,感受到了拥有哲学的幸福,看清了民众如何疯狂盲从,他们很明白,当前几乎没有可称颂的健全制度,也没有一个盟友能支援他们闯出一条生路。极少数的真哲学家就像困于兽群中的独行者,既不愿参与众人的恶形恶状,又无法单枪匹马地对抗所有野兽,或许最后只能徒劳而终,只能屈于无用,对城邦、对朋友、对自己都无法作出贡献。于是,哲学家保持沉默,只求独善其身,最后怀着善良的愿望、美好的期待而逝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哲人,一生成就不算最小,但也不算最大。
231要不是碰巧生活在一个合适的国度里,哲学家就不可能得到充分成长,就不能保卫自己和公共的利益,也就不可能有最大的成就。但是,当今的政治制度哪一种适合哲学呢?一个也没有。我之所以对现行的政治制度不满,正是因为它不适合哲学本性。更糟糕的是,哲学的本性也是因此而堕落变质的。如同种子被播撒在异乡土地上,结果通常是被当地水土所同化,在变异中失去固有的本色;哲学若在不合适的制度下,免不了败坏和变质,也无法保住特性。如果能找到如哲学本身一样最善的政治制度,世人便可明白——哲学确实是神圣的,与此相比,其他的都不过是俗世人事。
232在理想国里,哲学研究的方式应该和当前的做法完全相反。当前,人们年少时开始研习哲学,恰是在童年和成家立业之间的时段,刚接触到哲学中最困难的推理论证部分就结束了正式的学习,世人也承认他们算是哲学家了。成年后,他们决定在业余时间研究哲学,就这样进入老年,智慧之光熄灭得更彻底,再也亮不起来了。所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相反的: 年少时,应该接受适合孩童接受能力的学习和哲学功课;成年时,要致力于锻炼身体,为哲学研究准备好体力;随着年龄增长,当灵魂达到成熟阶段,再相应的加强对心灵的磨炼;当体力转衰,过了政治军事服务年龄时,应当让他们自在逍遥,不再担当繁重的工作,一门心思从事哲学研究。
233如果我们现在无法说服大众,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们的论断成为现实,从没见过一个至善的人统治着至善的国家,甚至也没见过谁在言行方面尽可能匹配至善美德。他们看到过的,只是一种人为的、生硬的、堆砌词语的哲学。他们也没有听到足够多的自由人的正当论证——论证的目的在于: 想尽一切办法为得到知识而努力寻求真理,而对于狡黠和挑剔的争论应该敬而远之。因为,无论是在法庭上还是私人谈话中,没有真知的辩论只会导致意见和争端。
234只有在极偶然的机缘巧合下,现在被称为无用的但尚未腐败的极少数哲学家才能挺身而出,主持政务,使公民服从其管理。另一种可能性是,当权者受到了神的感化,真正爱上了哲学。只有在这两种情况下,城市、国家和个人才能达到完善,善的必然性才会终于显现出来。谁也无法论证这两种前提(或其中一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否则,我们就活该被讥笑为梦想家。我们应该竭力主张: 我们所构想的理想体制或是曾经实现过的,或正在实现着的,或将会实现的。至善至美的哲学女神掌管国家——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哪怕,也必须承认这是困难的。
235群众对哲学有恶感,其根源在于伪哲学家。这些人闯进与他们没有干系的地方,敌意争吵,还老是进行人身攻击,这种做派和哲学家身份最不相容。须知,一个真正专心致志于真理的人无暇关注琐碎人事,他的注意力永远放在永恒不变的事物上,他能透过纷扰世态看清一点,各种事物之间既不伤害也不被伤害,按照理性的要求有秩序地活动。他因而竭力模仿,尽可能使自己与之相像,与之和谐。因而,他不可能因为妒忌别人而恶言相向,更不会荒废时间争执不休。哲学家最懂世间的规律,因而,也尽可能节制自己,以达到同等和谐、有序和神圣的状态。
236哲学家治国,如同艺术家描绘完美景象: 他们会将城邦和人的素质涤净,如同擦净画板,因为他们和其他改革家的不同之处首先就在于此。毋庸置疑,这是很难办到的,但在得到一个干净的对象或自己动手把对象涤净之前,他们不愿意塑造个人或城邦,也不肯贸然立法。擦净后,他们才拟定政治制度草图,在这个过程中不时关注两个方向: 一方面是绝对的正义、美、节制等诸种美德,另一方面是人类中的美德摹本。之后,他们需要擦擦画画,参照两方面的实景不断修正,尽可能按照神性来描绘人的样子。看到这样至美的画面,群众应该就会相信我们关于哲学家的说法是正确而切实的,就不会再粗暴地对待哲学家,进而相信我们描绘的理想国是可能带来幸福的。
237统治者的后代生来就有哲学家天赋,这是可能的,虽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很难使他们免于腐败。但谁能断言,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些人全都必然腐败?难道不会有哪怕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吗?不腐败的哲人统治者,出一个就够了,如果有一个城邦服从他,他就可以实践其全部理想制度,哪怕眼下没人相信这个制度能成真。既然无人能反对这不是不可能的,那就已表明,这是可能的,也是最善的,更是困难的。我们可以勇敢地主张: 哲学家是最完善的护卫者,这是必须得以确定的原则。
238各种天赋聚集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是很罕见的。善于学习、记忆力强、机智灵敏、有进取心、豁达大度……这些用以接受教育的基础天赋不常凑到一起,并且还有序、和平、稳定地过日子。比如说,一个人具有这些品质,在偶然性指挥下,他却被灵敏牵着团团乱转,于是失去稳定性。又比如,一个天性沉稳的人在战争中不为恐怖所影响,无所畏惧,但是学习起来也太稳定,麻木似的学不进去。但是一个人必须兼具这两种优点,否则就不能完成最高教育。因此,必须把这些不可多得的人才放在劳苦、恐怖、欢愉的境遇中加以考验,还必须经由许多学习的操练,看他们的灵魂有没有能力胜任最高等级的学习,看他们敢不敢、能不能承担多重挑战。
239凡人认为善是快乐,高明的人认为善是知识,但苦于无法讲明白所谓的知识是指什么,最后不得已,只好说是指善的知识。他们先是责怪我们不懂善,然后私自定义了善,好像他们这样使用“善”这个词语时我们是能够理解的,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说善是快乐的那些人,不也有同样严重的逻辑混乱吗?当他们说不清楚所谓“快乐”是指什么时,迫不得已,只好说它是关于“善的快乐”,这等于承认,还有恶的快乐。其结果就是: 他们承认同一事物又是善的又是恶的。
240在正义和美的问题上,大多数人都宁愿使用作为意见的正义和美,而不要实在的正义和美。但在善的问题上,意见是不受任何人尊重的,每一个灵魂都追求善,视其为自己一切行为的目标。但是,如果他们不能充分了解“善”究竟是什么,就无法对“善”持有信念。人们只是直觉到“善”存在,但又没有把握。因此,即便“善”存在于其他物事里,他们也认不出来。我们既然要把城邦的一切都委托给统治者,怎能容许这位最优秀的人物在最重大的问题上也如此愚昧无知?绝对不行。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正义和美怎样才是善,他就没有资格做正义和美的护卫者,国家也无法走上正轨。
241一个人对自己不懂的东西,没有权力夸夸其谈,哪怕只是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须知,脱离知识的意见全都是丑的,从中挑选出最好的也是盲目的。脱离理性而有某种正确意见的人,只不过像是瞎子走对了路。
242我们用眼睛看,用视觉看到可以被看到的物事,但是,感官的创造者还为此预备了第三样东西,使眼睛能看见,使事物能够被看见。这就是光,是太阳。视觉也好,视觉所在的器官也好,都不等同于太阳。但是,在所有的感觉器官中,眼睛最接近太阳。太阳不是视觉,同时又是视觉的原因,又是被视觉所看见的对象。太阳跟视觉和可见事物的关系,恰如“善”跟理智的关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