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惑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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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后记

从博士毕业到现在,已快满8年了,女儿也开始上小学了。回首这几年,虽是碌碌,却无甚成绩。特别是这两年,我总是不断追问一个似乎很形而上的问题:我这辈子到底要做什么?怎样做才能更有意义?到这时,我似乎对孔子说的“四十不惑”有了真切的领会。孔子说的“不惑”,就是对生命存在问题的终极反思,只不过不一定要等到四十周岁,可能提前或推后一两年。我想,“不惑”的前提是对时间迁逝的自觉和凸显,就像时下所流行的一个问题:“时间都去哪儿了?”但是,仅仅有意识的反思就算是“不惑”了吗?

从接触文字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了。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接触文字时间长久而对自己产生更为清晰的身份认同。我究竟是知识分子,还是学者,或者是文化人?对于这些称谓,我疑惑了很久,最终觉得并不能加到自己身上。著名的后殖民主义批评家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指出,当今社会的知识分子已经成为一种特殊专业,他们是权力结构当中的一员,这些人主要是为稻粱谋,而少数处于权力边缘的“业余者”反而能见出真正知识分子不屈不移卓然特立的精神风骨。显然,按照萨义德的标准,我并不合格。那么,是不是学者呢?学者要求学贯古今中西,学术渊博,在学术研究方面已经有相当深的造诣,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现在自封为学者显然还为时过早。剩下一个“文化人”,似乎可以用一下。但仔细一想,其实也不合适。“文化”这个词经过英国伯明翰学派的解释,含义很多,英国文化主义批评家威廉斯最后指出,所谓文化其实是普通饮食男女的日常生活经验,是物质、知识与精神所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这样一来,“文化人”已经变成了无所不包的概念了。换言之,谁都是“文化人”,因为每个人都处于文化的包围之中。不过我觉得这个词仍然带有某种群体性,即是指某种秉有文化素养和品位的人,但是在这个物质时代里,“文化”也成了商业的跑马场,“文化人”已经变成了靠“文化”吃饭的人,比如文化公司的老板、策划人、员工等等。

既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学者,也不是文化人,但是却离不开文字,而且要靠文字吃饭,我想干脆就称“文字人”好了,就像“音乐人”、“电影人”一样,但似乎又比“音乐人”、“电影人”更带有烟火气。相较而言,“音乐人”、“电影人”更为逍遥,同时也没有衣食之虞。“文字人”就不一样,每一个铜板都要从文字的壁缝中去抠,抠得血迹斑斑,最后还要用以前抠来的铜板把这些文字“买”出去!

对于“文字人”来说,最让人欲说还休的并不是要靠这个吃饭,而是文字本身对他们的精神引诱。我时常有这样的质疑:难道一辈子就是做这些?与这些文字打交道并谋取生活资料?其实,只要依靠这种方式谋取稻粱,就避免不了这个问题,不管这个过程是否艰辛,结果是否丰硕。但是,假如不做文字人,自己又能做什么,对自己对社会的价值又怎么体现?每念及此,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宿命感,或许这就是“文字人”的选择和担当吧。但是,我又能担当什么呢?是“铁肩担道义”?还是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古代文人所持守的宏图大愿如今已经成了如烟往事,而当下的媒体社会,谁都可以说些什么,但谁都是白说,神马都是浮云。

好在中国文化本身是极有弹性的,虽也有“舍生取义”这样决绝的极端做法,但还是为自己留下了更多的回旋余地。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古人很智慧,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满,定得太死,而是说“则”,就是“如果……,那么……”。就当下的实际情形来看,知识分子既说不上“达”,也说不上“穷”,因为在古人那里,穷与达多半是指仕途而言的,怀才不遇,命途多舛,道之不行,这就是“穷”。相反就是达。但现在知识分子已被专业化了,成了某个行业当中的一颗小螺丝钉,甚至是多出来的小零件。绝大多数人都与仕途无甚瓜葛,所以也不存在“穷”与“达”的问题。知识分子职业化了,原来集政治、思想、伦理、文学、书法等文化形态于一身的知识分子,已经被各个行当的工作人员所取代:政治有公务员;道德法律有法学专家;文学有专业作家和大量网络写手;书法有职业书法家。唯独思想人人都可以有,但多被公众媒体牵着鼻子走,也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掌控着“闲言”,而真正的思想者总是缺席。照此看来,当下的知识分子是最轻松的了,不用管太多事情,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一来,知识分子就回到了和他打交道最多的老朋友这里,也就是文字。研究政治法律的,关注政治文件和各种法规里的文字;研究历史的,关注历史典籍里的文字;研究文学的,关注文学作品中的文字。这便是文字人的本职工作。

但就算是文字人,也是人。总不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与文字厮磨,在青灯黄卷下皓首,最后虽经纶满腹,却百无一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文字人最难过的就是这一关。人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如何做到?立德不太靠谱,立功也不现实,似乎唯有立言庶几可行,著书立说,传诸后世,如此似可不朽。当下的学术貌似繁荣,但并不昌明,谁都赶着趟写书出书,这些由文字堆砌起来的读物充斥着市场。神奇的文字失去了它的光芒。

但我想,即使只是退守做个文字人,也要保持对文字的敬畏之心。昔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可见文字本身的神秘力量。在当下的语境中,文字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各种语言文字暴力充斥网络,文字伦理荡然无存。在真正有良知的文字人眼里,文字也是有生命的,在与另一个生命交朋友,自己的生命就会被擦亮,而被擦亮的生命才有可能臻达澄明、纯净、无畏的精神境界。

这本小书所收集的,绝大部分是博士毕业以来所写的文章,多数已经在相关刊物发表,这里要向许多认识的或未曾谋面的编辑老师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你们的肯定是我思考学习的动力。工作以后想问题写东西不像读书期间那样集中,文字间交织着锅碗瓢盆的响声、饭菜的香味、爱人的督促和女儿的笑声。虽然,我未敢懈怠,每篇文章的写作都费尽了心思,反复打磨,自己满意了才敢投出去。其中有几篇关于李健吾批评的文章是从硕士论文中析出来的,现在看有些稚嫩,但都是内子十二年前照着我的手写稿一字字敲进电脑里的(那时刚接触电脑,不习惯在电脑上写东西,总觉得半天写不出来,而电脑又在等,费电。如此想就更没有思路了),不想改动,算是对那段苦乐时光的纪念。近几年来,我重拾书法技艺并兼涉书法理论与批评,此间欢乐无限,妙处难与君说。论文集不成体系,观点浅陋,聊以庄子“卮言”冠之,算是对“不惑”之前的一个小结。敬请广大读者及方家教正。

最后要感谢南昌大学人文学院的张国功教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的副总编毛军英女士对本书出版的大力支持,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余茳先生为此书所付出的辛苦劳动。感谢江西师大人事处、文学院领导的关心和支持,本书出版获“江西师大首批青年英才资助计划”及文学院相关经费的资助。

是为记。

詹冬华

2014年3月26日于豫章而复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