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母亲打来电话,对我说,你们回来过年吧,今年村里请了戏班子,可以看戏呢。
原来今年家族刚做了一件大事,清家谱,这是几十年一度的盛事,事毕自然庆贺,请人演戏成了首选。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儿时跟着父母去看戏的情景。
一般是春节前后,要么是收成特别好,要么是某个家族做了一件大事需要庆贺,于是大家出钱集资,请来一台戏班子。消息随之传开,十里八乡的人们纷纷前往观看,成为当时农村最好的娱乐方式。
那时交通工具极其有限,为了看戏得步行到十几里地外,这在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当时却能乐在其中,虽然年小也根本不觉得路远,尤其是快到了的时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那铿锵的锣鼓声时,一颗心简直激动得就要跳出来。
除非那个村子里有亲戚为你准备了一条凳子,或者是你自己带了凳子去,一般情况下都是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看戏。而且去晚了挤不到前面,就得踮着脚在人缝中瞅空子看。前面的人随便歪一下头晃一下脑,你就得随之也晃动脑袋,调整视线,生怕错过了舞台上演员的一个亮相一个动作。
一场戏看下来,脖子伸长了脚站麻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但仍不觉得苦,因为,舞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精彩美好,让你忘了一切。
英明神武的《穆桂英挂帅》,曲折起伏的《状元与乞丐》,浪漫传奇的《珍珠衫》、《碧玉簪》、《站花墙》。女主角飘逸秀美,男主角丰神俊朗,连配角也那么诙谐可爱,台下的我看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现在,能有机会看到我儿时眼中的梦幻世界、华丽舞台,我真的很高兴。
戏台就在村子旁边,在一块开阔地上搭了一个高高的台子。戏还没有开演,我带着孩子去玩,她对那个高高的舞台很有兴趣,想爬上去看看。这曾是儿时的我向往却不曾接近的神秘之地,我当然也想去看看。于是,征得人家的同意,我们就真的爬了上去。
然后,我看到了凌乱地堆在后台的道具、衣服,穆桂英头上那一对长长的翎子原来是这样的,小姐们珠环玉翠的头饰原来是这样的,那些美丽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当我近距离地看着这一切,一边感叹,一边惋惜,它们只是色彩鲜明,样式特别而已,但并不精致,甚至也不干净,我看一截长长的水袖上有淡黄的油渍。
有演员已经开始对镜上妆,看他们往自己的脸上刷着重重的油彩时,我知道,原来明眸是因为有黑色的底妆衬托,胭脂水粉可以把一个庸常女子妆点成女娇娥。深藏在心中的那个遥远的神秘的华丽无比的舞台,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正在走神的演员。
当时,我已经坐在台下,离舞台很近的位置。那个演员扮演的是一个小生,他妆扮完毕,正站在台侧等候上场。
照说此时的他应该全神贯注于舞台,可是他没有,他看着我。当我看向他时,他会把目光移开,当我再看他时,他又在看我。
我突然想起来,此前,当我在后台好奇地看那里的一切时,他正在上妆,似乎也看了我一眼,大概从那时起他就注意我了。
他注意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吗?或者,离家多年,我跟家乡人在气质穿着打扮上多少有所不同,所以他会看我,推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不定,他曾经是我多年前的同学,甚至可能是老师。我突然想起我初中时有位代课的语文老师就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会在课堂上即兴地给我们唱一两段唱腔,是极好的活跃课堂气氛的方法。
他会不会正是我的那位老师呢?退休了再来客串一把演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想知道,但又不想真的去追询了,我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戏上,却发现,舞台上的一切对于我再也没有了二十年前的那种吸引力。
它们无法跟我近年在城里看过的那些文艺演出相比,但它们最具有魅力的地方,在于那种浓郁的乡土气息,那种原生态的美。
比如,当戏中有一段唱辞,是一个人到某家做客后,演员将吃了的菜一一道来,意指主人的招待不周。于是,我身边看戏的老乡们就笑着说,这是怪这次村里的伙食不够好,下午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呢。
呵呵,原来是这样,我笑了。唱戏的人只是演员,也是为生活奔波的人,他们并不是神仙,所以,他们借唱戏把自己的心意也在唱词中表达出来。
包括那个正在走神的演员,他从他的角色中游离出来,看向我,这于他,是一种自由,是他内心的真实流露,这于我,也正是认识这个舞台的虚幻以及认识我自己的长大的一个机会。
当我长大,我的世界变了,我眼中的舞台也随之而变。
不是他们变了,是我变了,我从原来那个欣喜于一切相信一切感动于一切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眼光挑剔的中年人,于是,曾经的华丽梦幻之所在,现在看来是如此的仓俗寒酸。
也不是我变了,而我的眼界变了。我看我身边的那些孩子们,他们一脸陶醉,他们像当年的我一样,一颗初心,世界很小,所以容易满足,容易快乐。
而我,在这样的时刻,看着眼前的舞台,眼前的演员,眼前的孩子,我也如那个走神的演员一样,我也在走着神,同时,在这走神中,我看了一场内心戏。
你能让人惊讶,就能让人记住你。你的独特的生活方式,或许就是你的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