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大学老师,而大学老师,就是你看他只看到了一个,而他看你不过是几十张面孔中的一个,除了木秀于林的那一两个学生,大多数学生老师是记不住的。
那是十多年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毕业留校任教的他教我们古代文学。
在课堂上,他一次次地赞叹着陶渊明的诗文。“好得不得了!”他说。这他的口头禅,凡无以言表的好,就用这五个字来感叹,次数多了,私底下我们几个促狭的女生就叫他“不得了先生”。
老师瘦瘦高高,戴一副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大眼镜,面容沧桑,既营养不良又忧国忧民,非常具有书生气。
他手上多出了一套唐宋诗词选,问班上有没有同学要,一个女生举手。
“不好意思,作为老师送一套书给学生是没什么的,但是,老师也是个穷教书先生,家中娘子等米下锅,所以,不好意思,这套书就五折给你。”他一连几个不好意思,真是一位迂腐得可爱的老师。由此我们知道,老师已婚,家境清贫。
这是可以理解的,老师如此热爱陶渊明,也许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有某种困境让他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向往之。
毕业十年后,我回到母校读硕士,换了专业,没遇到老师,倒遇到了老师的妻子,她跟我同学。虽然年纪比我大几岁,身材苗条,天生丽质,保养得不错。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某次课间休息,无意中说到原来系里的几位老师时,说到“不得了先生”,有人笑着说,她就是他的娘子,当下觉得自己太过唐突,马上对她心生敬意,甚至带些刻意地套近乎。
女人间的交往往往更加生活化,不久就知道,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上高中了,老师此时已经是博士、教授。
不久,老师给我们做了一次讲座,相比十年前,他要春风得意很多,他说他现在给学生讲讲课,带几个弟子,平均每年出一本书,“全是为稻粱谋”,但比原来的“等米下锅”惬意得多。
那天,他的太太没有来听讲座。我想她平时在家里听得已经够多了,这样的课不听也罢。就在我回家的路上,遇到买菜回家的她,手中拎着一块硕大排骨,是拿回去炖汤的。
“老师一直都是那么瘦啊。”我说。
“是啊,没办法。”她说,表情淡淡的。她似乎并不愿意跟我多谈她的先生。而这个研究生班,她本来不想读的,是她的先生让她来读的,“他是教授了,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高学历,这也叫与时俱进吧。”她说。
我的老板也是我的校友,而且他和“不得了先生”是同班同学。
有一天,老板关心我的学习情况,我如实汇报,包括老师以及我跟他的太太是同学等延伸信息。
“哦,他们夫妻俩现在还好吧。”老板问。
“好啊。”我说,马上心有所动,这样的问候绝对是话中有话,于是我问老板,怎么了,他们原来不好吗?
老板便一笑,“没什么,几年前听说他们闹过离婚,现在人人都在换老公换老婆,连我的师兄那样的老夫子也动了凡心呢。”
原来如此。
人在闲极时总爱讲点是非的,那天老师便成了是非之一。隐约的,模糊的,但也是清晰的,因为离婚这个怪兽,无外乎就那么几具相似的面具。
又几年过去了,2006年的春天,我装修新房,在建材城跑上跑下。
某天正从一家卖洁具的专卖店前走过,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老师吗?他正在跟导购询问某款洁具的价格,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子,我仔细一看,绝对不是我的那位同学、他的娘子,她娇小一点,年轻很多,对老师一副言听计从的依恋表情。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亲密的神态,一看就是一对老夫少妻,而且是新婚的,正在为营建新巢而忙碌。
我急急地走开了,突然觉得内心里有一种看江水东流叹逝者如斯夫的感觉。
我的老师,终于在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的时候,开始了一段全新的婚姻,我无以知道他的感受也无以知道他的内心,就像我无法了解由中年走向老年的男人是不是在新的选择面前更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一样。但是,老师脸上的神色中有一缕春风,比十多年前还要显得年轻,虽然,他的头发真的已经花白斑驳了。
我想起他从前的娘子,想起前前后后我与他和她的邂逅,就是这前前后后的几段邂逅,七拼八凑的段落里长长短短的几句,让我看到了老师这些年来婚姻的基本走向,其中甘苦得失,全在他个人内心,外人无需置喙。
因为,其实,每一个路遇者,包括你自己,都有故事。当我们的身影在人海中出没,便带着自己的故事。在外人的眼里,也许这故事并不连贯,也不完整,但是,某一天,它们突然首尾呼应、一气呵成。
对不起,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我不想被你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