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
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
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