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铁锤锻打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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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玩笑

我躺在坟墓里过夜。四周一片黑暗,我找不到灯的位置。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寻找:坟墓里是不点灯的。据说黑暗有利于睡眠,可惜我还是有点怕。我尽可能想像自己仍然躺在家中的温床上,盖着松软的棉被。好好睡一个懒觉吧,没有谁会催促你醒来。我安慰着自己。你再也不用服从别人的安排了。

他们都说我死了。可是我并没有死。我只是睡着了。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对于一个长期患失眠症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胜利。我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

他们把我装进棺材里,埋在地下,然后每人铲一锹土覆盖在我身上——代表各自的怀念。他们中有我的爱人也有我的仇人。我无力分辨他们动作中隐藏的真诚抑或虚伪。我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内心却暗自窃喜:我把天下人都欺骗了——而他们居然毫无察觉。

就让我从你们的生活中消失吧。原谅我曾干扰过你们!

坟墓里在滴水。冰凉的水珠滴在我冰凉的鼻尖上。可能外面的世界在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所有人肯定都躲在各自的房屋里。我也一样。我的新居是一个洞穴。

我一直是很爱干净的。所以目前还不很习惯,尤其不能忍受苔藓滋长在我的面孔上。这多痒啊。看来在今后的岁月中,我必须逐渐克服自己的洁癖。

苔藓一定也覆盖在我的墓碑上了。我的名字,也变成绿色的了。当然名字对于我已失去意义。因为缺乏别人提醒,我几乎淡忘掉自己是谁了。我仿佛一出生就躺在这里。并且再也不愿意离去。胡思乱想,是我惟一可做的事情。

死亡最大的意义就是:胡思乱想可以不受干涉。没有谁会觉得你是个傻子。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权利。我宁愿别人把我当做一位无辜的死者。

地狱里是没有白昼的。我不得不学会识别黑暗中的事物:绘有图案的棺盖,以及生锈的铁钉……亲人们给我预备的殉葬品不很丰富,不过是些廉价的水罐、酒瓶、换洗衣服,还有几本新书。酒我是舍不得喝的,就当是窖藏吧。我最大的进步就是可以在黑暗中阅读了。我的视力快赶上猫头鹰了。想不到自己死后居然还能成为一名学者。

不久以后,那几本新书几乎被我翻烂了。我的手指还是那么灵活。

我还找到了纸和笔。纸虽然有点发黄,可笔却是那种正宗的蘸水钢笔。看来送葬的人确实很了解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很感谢他们最后的礼物。

我开始补写一份冗长的遗书。这是我当初忽略了的。

有时候蘸着渗透的雨水,有时候不得不蘸着自己的泪水,所以墨迹不很均匀。这没有关系。只要你们能看得懂就行了。

但你们能看得到吗?

我潦草的字迹,会再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难道我的尸体也会流泪吗?枕头都快被打湿了。这是否证明了:我并没有死。我在坟墓里活着。我的胡须和苔藓一起滋长。

该去外面的理发店刮刮胡子了。但愿没有人能认出我。否则会吓他们一跳。他们以为我已彻底消失了。

我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开类似的玩笑。

我在坟墓里很痛苦。不知该怎样才能真正地死去。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似乎还没体验过呢。

今天可能又有一个新下葬的人了。我听见地面上有许多人在重复着那番劳作。挖掘,掩埋,树碑,立传……最终在日落前散去了。

念经的神父,肯定又是我认识的那个。他绝对记不清替多少人祈祷过了。他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

我的义务是什么呢?死亡是否算得上一种义务——对上帝的义务?为履行义务我不得不继续装死。我永远不会在地下呼救。

忘掉我吧。

这一切我已经厌倦了。我打了个沉重的呵欠。

忽然,我听见墙壁传来手指敲叩的声音。像一只地狱里的啄木鸟。

隔壁有人。有个跟我一样装死的人。他似乎想跟我聊点什么。

看来我从此在地下也不得安生了:遇上个如此热情的邻居。我不知道该保持沉默,还是回报他的惊喜?

这些年来我画地为牢,与其说怕打搅别人,莫如说怕别人打搅我。我已经再没有退路了。

“伙计,别敲了。不要惊醒死者。”

“瞧,你果然开口说话了。这说明你没有死。”

“我死没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我终于知道自己还活着。”

后来他把我叫做老前辈。说实话这挺让我脸红的。我发现自己一直是个撒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