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孤儿院,我从小成长的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几幢三层楼高的房子搭配着一个较为宽敞的操场。
是的,如果门口没有挂着那副招牌的话,大概任何人都会认为这只是一幢很普通的住宅吧。
小孩子们的追逐吵闹是经常性发生的。
虽然有些吵耳,不过习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但是,任谁都会看出那些灿烂地微笑的孩子们脸上无法抹去的孤寂与空洞。
也是,连父母都抛弃不顾的我们,又怎么会有得到幸福的权利?
这个过分美好的字眼在我们的世界里就代表了现实的残酷。
即使心中渴望也抓不住,因为那只是浮光掠影的幻想。
从我会记事以来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那雪白的天花板上单调的白炽灯,那教学楼顶端赤红的瓦片,那空旷操场上零落的篮球,那宿舍楼背面缠绕的牵牛花,那小庭院里永远清冷的阳光。
一切的一切都伴随着我长大,深入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只知道,他们将我抛弃了,抛弃在这个陌生黑暗的地方里。
我并不恨他们,因为我没见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抛弃我的理由。
我只是有点埋怨命运。
当然,那时候的我还太小,并不知道太多的东西。
我经常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阴影笼罩着我的周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喜欢这样坐着。
一个人很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这——难道不好吗?
虽然很多比我小的孩子都喜欢凑到我身旁来亲近我,甜甜地喊着“哥哥”。
我也总是好声好气地笑笑,摸摸他们的头或者说几句没营养的话把他们逗笑。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从内心深处喜欢他们,我只是出于所谓的礼貌,所谓的年长才对他们热情。
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他总是喜欢黏着我,给我吃他偷来的糖果,给我看他美术课上画的作品,晚上还喜欢从上铺钻到我的被窝里,缠着我讲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
我承认那时候仍年幼的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男孩,不知不觉就把他当作弟弟一般的存在。
直到那时候——
当那对父母说要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一个来领养的时候,他站了出来。
他一边哭一边撒娇,样子颇为可怜,说:“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想要一个家……”
最后那对父母看他这么可怜的样子,就决定了收养他。
隔日,他就收拾完行李,上了一辆崭新贵气的轿车,绝尘而去。
其他孩子都很羡慕他,说他怎么有那么好的福气,今后一定吃得好穿得暖,终于摆脱在孤儿院的生活了……等等之类的赞叹话语。
我知道自己直到最后一刻都微笑着。
但我想,当时我脸上的笑意一定很嘲讽,很淡漠。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明白了不能轻易信任别人,不能轻易奉献出自己的真心。
因为任何情感都不能与自身利益相对立。
那时候我觉得,我开始讨厌这个黑暗的世界了,为什么我要生活在这里,为什么。
孤儿院的老师时常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成,猜不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并没有在意,反而有些叛逆地想着,猜不透就不要猜,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关你的事。
如此这般,在众多的孤儿中,我不算是一个乖孩子,一直都得不到大人的喜欢。
直到我九岁那年。
那天,体育老师刚在课堂上教了我们一种新运动——网球。
我对那个金黄色的小球很感兴趣。
看着它随着我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听话地跃到对方的球场上去,我的心情就会无比欢畅愉悦。
我仿佛天生就是打网球的料子似的,并没有经过额外的训练就成为了院中网球的强手。
每一次挥拍,我的身体就会变得格外轻快,我的手腕就会变得格外灵活。
我的对手就像一个门外汉般被我玩弄于手心,丝毫没有招架之力,只能无计可施地看我打完六局。
而我,总是在赢得比赛的时候露出一抹久违的微笑,那样地自信,就好像灿烂的阳光。
我想,打网球的我是快乐的。
网球是我在世界上唯一信崇的东西,唯一能永远陪伴我的东西。
这样想着,我的注意力却被场外的一阵掌声吸引了。
转过头去,我看到一个并不年轻也不显苍老的大叔正微笑地看着我,他深邃的眸中蕴含着某种可称之为赏识的感情。
我感到很奇怪,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穿得不算正式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的大叔。
他却一直对我微笑着。他说我是个十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我的网球天赋很好,只要经过专业训练一定可以成为大器的。
他说,他可以帮我训练,他可以帮助我找到巨大的梦想。
然后,我就顺其自然地被这家人领养了,我也真正获得了一个正式的属于自己的名字:
越前龙雅。
在前往越前家的路上,我知道了这位貌不惊人的大叔居然是那个世界网球高手,被称为武士的越前南次郎。
虽然当时我对这些事情不是特别了解,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莫名燃起了崇拜的火光。
从此以后,这位南次郎叔叔就是我追逐的对象,我为了追赶他超越他而努力训练。
汽车停了下来,我连忙迫不及待地趴在窗口看着那栋房子,那是我接下来即将要居住的地方。
并不是特别豪华,也不显狭窄,倒是特别适合人居住。有个宽敞的小院子,还种着花花草草。我看着从窗口隐隐透出的灯光,心里流过一股暖意。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个家的孩子了,融入了那温馨的环境里。
因为以前一直都没有家庭收养我,唯一的一次机会也被那个男孩夺去。
我怎么还想着这些事情呢?大概因为自己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吧。
正陷入沉思中,南次郎叔叔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向我伸出一只手:“下来吧,龙雅。”
我一愣,有点适应不过来,但还是很干脆地跳下车。
站在南次郎叔叔身边,我发现自己的个头才到他的胸口下方,他宠溺地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发,眸中闪烁着梦想的光芒。
他对我说:“龙雅,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记得那个小男孩当初也说过,他想要一个家。
“家”这个字眼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并不清楚。
但那时我的心真真正正地被感动了。
我想要留下来,我想要一个家。
我这才理解了他的心情。或许,他的举动也没错,只是真的想要得到而已。
跟着南次郎叔叔进了门,我看到了一个笑容温暖的阿姨,她对我说,欢迎你来到这个家。
我也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问着好,想尽量让自己显得听话懂事。
这样,是不是他们就可以把我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了?
我的心里想着,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很自私。
轮子阿姨领我去餐厅吃饭,穿过玄关,我发现有个个头比我矮得多的小男孩正将大部分身子藏在门后,只露出小脸来偷偷看着我。
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无辜地眨着,只是眼神里似乎有了点敌意和警惕。
看着我慢慢走近,他也一点一点将身体向内移动着。
我轻笑出声,迈着大步一下子跃到了他的面前。
他似乎吓了一跳,松开抓住门的小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斜戴在头上的帽子也因他的举动缓缓掉落下来。
我俯身将他的帽子捡了起来,放在身上拍了拍上面沾着的灰尘,然后大方地戴在了自己头上。
我露出一个笑容,眼睛眯了起来。
我伸出手摸了摸那个男孩柔顺可爱的墨绿色头发。
“以后请多指教啊,小鬼头。”
我这样对他说着。
他却似乎不懂似的眨了眨睁大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焦急地趴到我的身上,小手不安分地向上撩着:“我的帽子!把我的帽子还给我!”
“那得等你个子长得比我高以后!”我调侃地说着,然后蹦蹦跳跳地坐上了饭桌。
那个小鬼看着我坐上了饭桌,便嘴巴一扁,跑到正在厨房做饭的轮子阿姨身旁,拉了拉她的围裙,告状似的说着:“妈妈,那家伙是谁?”
哟哟,那么小的孩子就那么拽了?还“那家伙”……
呵,我还真是没给他留下好印象呢。
轮子阿姨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道:“龙马呀,他叫龙雅,从此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那个叫龙马的小鬼头似乎真的很惊讶,愣在原地看了我许久。
我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我知道那时自己的内心是喜悦的,更是释然的。
在这个家里,我觉得很快乐很温馨,那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家庭气氛。
而那时我的笑容并不只是为了故作礼貌,而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小鬼,他可是即将要成为我的弟弟了啊。
即使曾经真的决定不再相信任何感情,但这一次,我还是铁了心打算赌一把。
如果真的付出了感情的话,是不是得到幸福就不再成为奢望?
轮子阿姨安排我和龙马那个小鬼睡在一起,离开之前还笑着嘱咐我们要好好相处。
我当然很听话地答应了,可是那个小鬼却一直别扭地撅着嘴,用不满的眼神瞪着我,更是站在原地死活不肯爬上床来。
说起来,他的表情真是可爱呐。
奇怪的是,我和他的发色都是墨绿色的,连我们眼睛的颜色都是琥珀色的,是巧合么?
更奇怪的是,我被他这样看着,居然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有了些想捉弄他的冲动。
我身轻如燕地跳下床,蹲在小鬼的面前,用手指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随后我也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只见小鬼拼命挣扎想挣脱我的束缚,可是两只手却被我卡住不能动弹。
望着他涨得越来越红的脸颊,我也渐渐停止了自己的恶作剧,有时候玩得太过火不是好事。更何况我现在还是寄人篱下的呢,没准儿小鬼一个不高兴我就无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毕竟,他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毕竟,我只是一个与他们没有血缘的孤儿院孩子。
松开了手后,小鬼一下子“哇”出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吐了吐舌头。
缓和过来后,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琥珀色的眼眸好像金色的太阳般耀眼。
“小鬼啊,对大哥可是要尊敬些哦!”我直起腰,伸出大拇指,指向了自己。
小鬼把头一撇,用仍稚嫩的声音自负地说道:“哼,Madamadadane!”
我也故作高傲地把下颚抬起:“嗯?是谁‘Madamadadane’啊。”
说着我托着小鬼的腰把他整个人抬了起来,小鬼见状不高兴了,两只腿在空中不停地摇摆。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欺负小鬼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高兴。
“哈,这就是个子高的好处啦。”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顺势把他放下。
嗯……都说感情是打闹出来的,那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像一对兄弟呢?
或者,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呢?
倦意涌出,眼皮也出奇沉重,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撇下小鬼爬上床倒头就睡。
“玩够了,要睡觉啦。小鬼可别吵我哦,明天还要跟叔叔练网球呢。”
说完这句话后,我就拉过被子一盖,闭上眼睛和周公下棋去了。
隐约中,我似乎听见一个有些负气的声音闷闷地嘀咕着:“哼……我也要打网球。”
“反正总有一天你们都会被我打败的!”
这样自信的话语,这样充满希望的声音,这样远大的梦想。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恐怕不能这么问心无愧地说出来呢。
然后,睡意朦胧中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原来是小鬼斗争不过睡意,偷偷地钻到床上来了。
真是可爱呢。这么小的孩子,生活在这么幸福的家庭中,一定会有个美好的童年吧。
而我的童年,已经埋没在空寂黑暗的孤儿院中,再也无法挽回了。
一个人一生都只有一次成长的机会,一旦踏上这条道路就无法再回头,后悔也无济于事。
不要再去想了吧,抓住此时手中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我露出一个安心欣慰的笑容,沉沉睡去。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我就看到了自己身边躺着的那个小小的脑袋。
只见小鬼脸上有着浓浓的睡意,小嘴一张一合的。
都说孩子睡觉时是最单纯的,没有一点心机,那样天真纯粹的睡容会让任何人都感觉到温暖。
我想,的确是这样的吧。
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我想尽量不要打扰小鬼,让他继续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中。
走出门,我就看见南次郎叔叔勾着背,打着哈欠向我走来:“龙雅?那么早?”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叔叔:“不是说要教我练网球吗?那当然要早一点起来训练了。”
没想到叔叔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慵懒地摆了摆手:“哦,那个啊。唉,青少年就是有活力啊!等等,我先上个厕所……”
话说到一半,叔叔就闪进了一旁的厕所。
而我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紧的门。
喂喂,他真的就是那个世界选手——武士南次郎吗?
看着还真不像,不会是为了骗我吧!
但事实证明是我想错了。
虽然平常的叔叔看上去懒洋洋的,而且喜欢看某些杂志,一副不务正业的模样。
但一旦打起网球来,他就是个绝对的王者!
刚交手的那时候,我甚至连他的发球都接不住,而且他闭着眼睛也能轻而易举地回击我的球。
我这才知道即使自己在孤儿院里是数一数二的强手,但到了叔叔面前就只是一个无力可施的小孩子而已。
叔叔,真的很厉害。
这样的人以后要教我网球,真是令人一想起来就觉得兴奋。
“龙雅,你先休息一会儿好了,保持体力也是很重要的。”球网对面的叔叔说着放下了球拍。
我手中的球拍应声而落,整个人也即刻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不停地大口喘着气。
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脸颊,地面上也出奇滚烫,但我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因为以前的对手都是小人物,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不需要多费力。
可是叔叔不一样,我这才发现,自己和他的差距实在是……太远了。
过了一会儿,发现胸口的闷气消了一大片,我身上也渐渐有了些力气。
抬起头看见叔叔的身影,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要过来帮我的样子,只是不断用眼神示意着。
摔倒了,就要自己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助你,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战胜困难!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谨记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这几天,叔叔都没有再和我对打了,他让我一个人在这附近练习击球。
虽说这是最基础的练习,但加强巩固也是提高水平能力的一种方法。更何况我才打了一个月网球而已。
我听从叔叔的指导,于是对着球场附近的一户人家的外墙壁打球,日复一日。
说来也奇怪,如果是平常人家的话,天天听我的击球声一定会不耐烦地赶我走,而这家却似乎没人居住般安静。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通常都是练习到傍晚就跟叔叔回家,而那家人的夫妇也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或许这个家里就他们两个人?
那么,白天我经常听见的从空荡的屋子里传出来的歌声,而且还有跳绳声都是怎么回事?
喂喂,不会有鬼吧?
怎么可能,真是自己吓自己。
我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现在对于我来说,练好网球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那天,天空高远而明净,澄澈地没有一丝杂质。白云都沉淀在遥远的天际,层层叠叠。
我依旧在重复着每日的课程,但今天却有一点不同。
当那个小丫头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里就有隐隐的预感在提示着自己。
我和她的命运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