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说小说的语言。从发生学上讲,说小说的语言是不准确的,因为小说是包括两个,即语言与言语两个系统的。第一个指语言,这是指语言的大众系统,历史系统。意思是在个人存在之前已经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语言系统,这个系统是可供交流的,在一切学科里都发挥作用的语言。另一个指言语,这里仅指个人发声的语言系统,是与众不同的独特声音,每一个文本都是独特话语系统。如果一个文本仅是语言的而不显示为言语的声音,我以为它并不是小说,或者并不能称之为小说艺术的东西。语言(language)和言语(parole)它们具有同一性,但我们论述时强调的则是差异性。小说语言学则主要是讲言语系统。要讲清楚言语自然我们还得先从语言讲起。
语言有问题吗?你们都会问,如果有,人类居然使用了几千年。如果没有,人们为什么会经常犯错误。这是一个悖论。语言问题很多,至今我们有很多最基本的问题没有解决,例如语言的起源。或许可以这么说,语言的问题是永恒的,我们永远在解决语言问题的途中。我们这里就几个大的方面谈谈语言问题。
1.语言的起源。谈语言的起源不是说我来解决语言起源,而是不同的起源观,这对我们加强理解语言有好处,或者不同的起源观可以相对于我们许多现代理念。语言起源有两派:一派为拟声派。他们认为一切语言都起源于对自然声音的模拟。因而汪汪、咯咯、咩咩,从声音上说明白它分别是代表狗、鸡、羊。应该说它也是一种起源,但它无法解释所有的语言起源现象。不过因此我们推衍出了艺术的摹仿论。既然语言是对自然的摹仿,那艺术更是对自然的摹仿了。第二派是感叹论。认为人类语言可解释的发生现象是动物喊叫的现象。所有的生命体由一种内在复杂情绪会发出各种声音,痛苦会呻吟,高兴会欢笑。语言就是对它们的客观记录。这一派代表人物有格雷斯·德·拉古纳,雅斯柏森。这些观点现在仍在坚持。古老语言通过演化,激发为口头的声音。这包含了纯粹情感的呼叫。意思指人类有一种表达的需要而转换成一种语言方式,反过来语言又正好表达了人类情感,这一点又正合了现代艺术理论中的表现论。语言肯定是一种生命现象,那么语言也就作为了生命的表现。雅斯柏森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交流论。认为语言是告诉你他者发生了什么,他者一定会产生回答,于是交流始成,语言始成。因此名词是最先产生的。于是人类便通过对事物的命名来描述或指示事物,语言便获得了一种独立运用的能力,这意味着语言可以在主体和客体之间充当使者了。杰克逊通过对精神病中失语症患者的研究,发现失语者主要是对名词失去了表达能力,没有名词我们无法认识客观世界的经验事物。经验也无法产生,更无法表达。第三种观点,认为语言是人类思维的向导。索绪尔说,思想本身恰似一团迷雾,语言出现之前绝无预先确定的思想可言,一切都是糊涂不清的。(《普通语言教程》157页熏商务印书馆)这表明语言是人类思维活动的表述。语言在独立自主的活动。人用语言建立了一个客观的经验世界。语言永远不是摹仿。语言是他自身的东西。这是个很重要的理念,指出了它的非工具性,足够我们引起对语言本身的重视。我们上面介绍的是语言起源的情况,实际涉及的是摹仿论,表现论,语言本体论。在语言上我们今天作为小说的艺术必须奉行一个原则,语言并不是一个静止的客观符号或一些语法规则。语言是我们在一个具体文本中的使用,它是一个活的语言现象,永远是语言的操作途中,意即洪堡说的,语言不是某种产物,而是一种活动。
2.语言的背景。为什么叫语言的背景,这是指人类的一个整体环境,语言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如果这样认识自然环境中的语言,很浅层,也没什么背景意义。我们要说的是语言和其他一切事物,或者说由语言构筑起来的一切学科,它们之间的交互关系,在这里实质上语言已成为了一种背景,但又是一个特殊的学科。语言的发现、变化,语言学科的进展和这一切事物均形成关系,即改变事物也改变语言本身,甚至是增值的,意思是产生许多新的分支学科。从本质上来说,语言一经形成,它本身不应该有什么质的变化,但事实上从各种语言现象看,远古语言和现代语言变化巨大,甚至连语言规则都发生变化。应该说语言是在走向丰富多彩,表音更细微,词汇更丰富,语义更复杂,但是我们又可以追问一句,这个变化好吗?人类初期语言肯定建立在一种直接反应上,语言和人的关系构成最直接能动的反应。语言更能贴近事物。人类思维的复杂化,语言的复杂化,是坏事,但也是好事。几千年以来语言给人带来了无限烦恼,也给人类创造了无数成果。
首先我们看看语言的几次重大革命。其一,说哲学上的语言思考,西方哲学最早是存在本体论的。再是认识论,后来成为一种思辨哲学。漫长的时间中知识理性是构造在一套严密的逻辑体系之上,正宗的知识是数学、物理等构成的科学知识。语言表达科学知识变成一套严密的逻辑符号,仿佛哲学表达出来的也是科学知识的总论。不仅如此,哲学本身也是一套逻辑学语言。这时候知识语言与平常人毫无联系了,是一批哲学家头脑里的幻象。我们回过头来看20世纪以前的全部人类文化知识或科学,它们是牢固地建立在一套逻辑思维的基础上。这不禁使人怀疑,难道人类刚产生始初都是科学家和哲学家吗?他们一出口全说的是哲学语言?人类童年都是智者?是亚里士多德?是孔子?显然不是这样,世界事物和人类活动最初绝不会建立在理性逻辑之上,相反,它应建立在感性之上。以此推想语言的产生,也必定是一个先于逻辑的东西。而我们的人文学科包括哲学的传统是一套逻辑的概念和逻辑思维之上的表达方式。甚至绝对宣称,一切知识的原型都应在数理科学中寻找。而从笛卡儿到康德对人类知识做彻底的系统考察,完成认识论转向,但实际上他们考察的知识仍是数学,自然科学知识,仍然建立的是一套严密的逻辑系统。所以罗素说,逻辑是哲学的本质。(《我们关于外部的知识》第二讲)这是西方两千多年的哲学根基。直到胡塞尔的出现,他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中指出,客观的科学的世界之知识,乃是以生活世界自明性为根基的。一旦面临这个一切科学……我们突然意识到……迄今为止我们的全部哲学工作一直都是无根的。那么哲学的根是什么呢?应该是存在。于是欧洲哲学来了一个大转向,寻找逻辑背后的东西,或者说,叫做先于逻辑的东西。于是现象学的口号是,直接面对事物本身。现象学的方法是终止判断,悬搁,使用括号。这是说我们用一切方法把我们习惯的逻辑思维在大脑里冻结,终止。而用直觉,用领悟的方法面对事物的本质。这个现象学的方法应该说是对西方传统哲学批评的一个利器,因为按它的做法得把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康德的主体论,以至把整个西方哲学认识论的传统全部给悬搁起来,终止逻辑判断,再面对事物的本质而直观表达,或悟出其中的真谛。那么20世纪哲学家做的一切都是先于(逻辑的东西)二字,海德格尔的先行结构,庞蒂的先于反思,迦达默尔的先入之见,利科尔的不同于意识的东西都要强调我们面对事物时,要先于逻辑而抵达事物的本质。这是一次哲学上的重要转变。这个转变便是语言学转变,意味着20世纪的现代哲学主张从语言入手。语言成为哲学上表达的核心。综合上面我们可以归结为这么一句话,今天哲学是要求打破严格的逻辑法则,保持直接面对事物本身,揭示其本质与奥秘,保持我们思想的自由与纯净。在这个前提下我们看到,哲学根本上是一个我们面对事物的本质直观,或者说顿悟之后的一个语言表达问题。因此语言哲学才是我们今天的重中之重。在这里我几乎无法说清语言转向是在一个哲学背景中,还是语言转变自身便是一个背景。总之,我们今天开始了语言之思。
其二,语言内部的创新与发展变化。语言学经过漫长发展的历史,人们多是从语言的历史去探讨语言问题。在具体语言现象中也是采用历时性方法研究,关于意义与词语,传统意见是词素中心说,认为意义由核心词素自身携带来的,从历时语言学看待意义变化。一连串的语言变化,音节是一个个地出现,直到读完最后一个音节了,该词的意义便出现了。几千年人们没对历时语言怀疑。索绪尔在20世纪来临时创造了共时语言学,把语言分为语言和言语。据说他幼小读中学时便对音位学有特别的敏感,认为N=a,注意到共鸣鼻音的理论。同时他对悖论特别敏感。是他首创了符号学。可惜他的创造性理论1906年便以讲课形式出现,经过49年才由施特劳斯发扬光大,影响世界。那么索绪尔提供了哪些重要的东西呢?其一,没有差异便没有意义。其二,做了三个区分,区分了语言与言语,区分了结构与事件,区分了历时和共时。其三,创立了记号科学。因此他成为结构语言学的源头,使得结构主义思潮在20世纪70年代成为全世界的热潮。
其三,语言的作用。语言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是作为工具而存在,它是一个意义的载体,语言完成言说之后作用便消失了。到20世纪西方哲学发现语言是它自身的主体,它是自身独立自足的系统。语言先于存在,先于反思,先于知识,总之它是先于逻辑的东西。似乎到今天它变成了一个由工具论到主体论的过程。以我之见,今天我们在小说语言学中来谈论它,语言既是工具,也是主体。既是摹仿的,也是表现的,既是建构的,也是审美的。这么说足见语言功能的多样性。如果我们执著于它是一个运载工具,那么语言的表达与审美现象不要了么?如果语言仅是它自身的主体,和所有的事物并不相关,那么这个独立体是干什么的?因为语言的内涵必然指向事物的意义。在今天我们尤其要强调语言的多元功能。就我个人而言,我可能更强调语言作为主体的存在。它的工具性也许处于一个从属位置。这是因为小说是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的展示,不重于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在小说中所谓的人与事均是虚构的,作为他们的真相从本质上并不具有很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