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楚(766—837),字壳士,宜州华原(今陕西华原县)人。早年以文学知名,贞元七年及进士第。卒谥文。《全唐文》中载其文五卷,多为表奏,他类作品不多,风格比较自然流畅。原有《漆奁集》一百三十卷,已佚。
答李生书
辱书,适曛黑,使者立复,不果一二。承来意之厚,传曰:“言及而不言,失人。”粗书其愚,为足下答,幸察。
来书所谓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顾其文工与否耳。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鸟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明堂之栋,必挠云霓,骊龙之珠,必锢深泉。足下以少年气盛,固当以出拔为意。学文之初,且未自尽其才,何遽称力不能哉?图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其仅自见矣,将不胜弊矣!孔子讥其身不能者,幸勉而思进之也。
来书所谓浮艳声病之文耻不为者,虽诚可耻,但虑足下方今不尔,且不能自信其言也。何者?足下举进士,举进士者,有司高张科格,每岁聚者试之,其所取乃足下所不为者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足下方伐柯而舍其斧,可乎哉?耻之,不当求也;求而耻之,惑也。今吾子求子矣,是徒涉而耻濡足也,宁能自信其言哉?
来书所谓汲汲于立法宁人者,乃在位者之事,圣人得势所施为也,非诗赋之任也。功既成,泽既流,咏歌纪述,光扬之作作焉。圣人不得势,方以文词行于后,今吾子始学未仕而急其事,亦太早计矣。
凡来书所谓数者,似言之未称,思之或过;其余则皆善矣。既承嘉惠,敢自疏怠,聊复所为,俟见方尽。湜再拜。
答李生第二书
湜白:生之书辞甚多,志气甚横流,论说文章不可谓无意。若仆愚且困,乃生词竞于此,固非宜。虽然,恶言勿从;不可不卒,勿怪。
夫谓之奇,即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则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之体耳,未以文言之失也。
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传曰:“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生自视何如哉?《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为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
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按司马迁传屈原曰:“虽与日月争光可矣。”生当见之乎!若相如之徒,即祖习不暇者也。岂生称误耶?将识分有所至极耶?将彼之所立卓尔,非强为所庶几,遂仇嫉之耶?其何伤于日月乎!生笑“紫贝阙兮珠宫”,此与《诗》之“金玉其相”何异?天下人有金玉为之质者乎?“披薜荔兮带女萝”,此与“赠之以芍药”何异?文章不当如此说也,岂谓怒三四而喜四三,识出之白而怪入之黑乎?生云“虎豹之文非奇也。”夫长本非长。短形之则长矣;虎豹之形于犬羊,故不得不奇也。他皆仿此,生云“自然者非性”。不知天下何物非自然乎。生又云“物与文学不相侔”。此喻也。凡喻必以非类,岂可以弹喻弹乎!是不根者也。生称以“知难而退为谦”。夫无难而退,谦也;知难而退,宜也,非谦也;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生以一诗一赋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耶?直诗赋不是文章耶?如诗赋非文章,《三百篇》可烧矣;如少非文章,汤之《盘铭》是何物也?孔子曰:“先行其言。”既为甲赋矣,不得称不作声病文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一第为事,不当以进士冠姓名也。夫焕乎郁郁乎之文,谓制度,非止文词也。前者捧卷轴而来,又以浮艳声病为说,似商量文词,当与制度之文,异日言也。
近风教偷薄,进士尤甚,乃至有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谩。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书字未识偏傍,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此时之大病,所当嫉者;生美才,勿似之也。传曰:“惟善人能受善言。”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河于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聊有复,不能尽,不宣湜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