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省孟县)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八年(792)进士。死后赠礼部尚书,谥“文”。世称韩吏部,又称韩文公。唐宋八大家之首。
他和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就创作而言,他主张“文道合一”。在文章和现实的关系上,他提出“不平则鸣”的著名观点。在文体改革理论方面,他反对骈体文,提倡在先秦两汉散文的基础上确立奇句单行的“古文”的新型文体。
韩愈一生写了大量的新体散文,内容丰富,众体兼长。论说文缜密雄健,论叙文鲜明生动,抒情文婉曲深挚,形成了“闳其中而肆其外”的雄奇文风,并具有卓越的语言艺术。有《昌黎先生集》传世。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性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
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恶;扬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恶混。夫始善而进恶欤?始恶而进善欤?始也混而今也善恶欤?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叔鱼之生也,其母视之,知其必以贿死;杨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闻其号也,知必灭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以为大戚,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其母无灾,其始匍匐也,则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忧,既生也,傅不勤,既学也,师不烦:人之性果恶乎?尧之朱、舜之均、文王之管蔡,习非不善也,而卒为奸;瞽叟之舜、鲧之禹,习非不恶也,而卒为圣:人之性善恶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曰:然则性之上下者,其终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
曰:今之言性者异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杂佛老而言也;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己以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有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原人
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两间,夷狄禽兽皆人也。
曰:然则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兽,皆举之矣。指山之一草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则不可。
天道乱,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乱,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乱,而夷狄禽兽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原鬼
有啸于梁,从而烛之,无见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声。有立于堂,从而视之,无见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形。有触吾躬,从而执之,无得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声与形,安有气?曰:鬼无声也,无形也;无气也,果无鬼乎?曰:有形而无声者,物有之矣,土石是也;有声而无形者,物有之矣,风霆是也;有声与形者,物有之矣,人兽是也,无声与形者,物有之矣,鬼神是也。
曰:然则有怪而与民物接者,何也?曰:是有二:有鬼,有物。漠然无形与声者,鬼之常也。民有忤于天,有违于民,有爽于物,逆于伦而感于气,于是乎鬼有形于形,有凭于声以应之,而下殃祸焉,皆民之为之也。其既也,又反乎其常。曰:何谓物?曰:成于形与声者,土石、风霆、人兽是也;反乎无声与形者,鬼神是也;不能有形与声,不能无形与声者,物怪是也。故其作而接于民也无恒,故有动于民而为祸,亦有动于民而为福,亦有动于民而莫之为祸福;适丁民之有是时也。作《原鬼》。
省试颜子不贰过论
论曰:登孔氏之门者众矣,三千之徒,四科之目,孰非由圣人之道,为君子之儒者乎?其于过行过言,亦云鲜矣;而夫子举不贰过惟颜氏之子,其何故哉?请试论之:
夫圣人抱诚明之正性,根中庸之至德,苟发诸中形诸外者,不由思虑,莫匪规矩;不善之心,无自入焉;可择之行,无自加焉:故惟圣人无过。所谓过者,非谓发于行、彰于言,人皆谓之过而后为过也;生于其心则为过矣。故颜子之过此类也。不贰者,盖能止之于始萌,绝之于未形,不贰之于言行也。《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无过者也;自明诚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不勉则不中,不思则不得,不贰过者也。故夫子之言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之矣。”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言犹未至也。而孟子亦云:“颜子具圣人之体而微者。”皆谓不能无生于其心,而亦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人之道,差为过耳。
颜子自惟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诚,饮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确乎不拔,浩然自守,知高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致;是以夫子叹其“不幸短命”,“今世则亡”,谓其不能与己并立于至圣之域,观教化之大行也。不然,夫行发于身加于人,言发乎迩见乎远,苟不慎也,败辱随之;而后思欲不贰过,其于圣人之道不亦远乎?而夫子尚肯谓之“其殆庶几”,孟子尚复谓之“具体而微”者哉?则颜子之不贰过,尽在是矣。谨论。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晋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奠,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之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讳辩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X”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耶?
择言解
火泄于密,而为用且大,能不违于道,可燔可炙,可熔可甄,以利乎生物;及其放而不禁,反为灾矣。水发于深,而为用且远,能不违于道,可浮可载,可饮可灌,以济乎生物;及其导而不防,反为患矣。言起于微,而为用且博,能不违于道,可化可令,可告可训,以推于生物;及其纵而不慎,反为祸矣。
火既我灾,有水而可伏其焰,能使不陷于灰烬矣;水既我患,有土而可遏其流,能使不仆于波涛矣;言既我祸,即无以掩其辞,能不罹于过者亦鲜矣:所以知理者又焉得不择其言欤?其为慎而甚于水火!
杂说四首
其一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之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其二
善医者,不视人之瘠肥,察其脉之病否而已矣;善计天下者,不视天下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矣。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纪纲者,脉也。脉不病,虽瘠不害;脉病而肥者,死矣。通于此说者,其知所以为天下乎!
夏殷周之衰也,诸侯作而战伐日行矣。传数十王而天下不倾者,纪纲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无分势于诸侯,聚兵而焚之;传二世而天下倾者,纪纲亡焉耳。是故四支虽无故,不足恃也,脉而已矣;四海虽无事,不足矜也,纪纲而已矣。忧其所可恃,惧其所可矜,善医善计者,谓之天扶与之。《易》曰:“视履考祥。”善医善计者为之。
其三
谈生之为《崔生君传》,称鹤言者,岂不怪哉!然吾观于人,其能尽其性而不类于禽兽异物者希矣。将愤世嫉邪,长往而不来者之所为乎!
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倛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邪?即有平胁曼肤,颜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则人,其心则禽兽,又恶可谓之人邪?然则观貌之是非,不若论其心与其行事之可否为不失也。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将特取其愤世嫉邪而作之,故题之云尔。
其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释言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诏拜国子博士,始进见今相国郑公。公赐之坐,且曰:“吾见子某诗,吾时在翰森,职亲而地禁,不敢相闻。今以我写子诗书为一通以来。”愈再拜谢,退录诗书若干篇,择日时以献。
于后之数月,有来谓愈者曰:“子献相国诗书乎?”曰:“然。”曰:“有为谗于相国之座者曰:‘韩愈曰:相国征余文,余不敢匿,相国岂知我哉!’子其慎之!”愈应之曰:“愈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迁于南者凡三人,独愈为先收用,相国之赐大矣;百官之进见相国者,或立语以退,而愈辱赐坐语,相国之礼过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欲以其业彻相国左右者多矣,皆惮而莫之敢,独愈辱先索,相国之知至矣;赐之大,礼之过,知之至,是三者于敌以下受之宜以何报?况在天子之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适于用之谓才,堪其事之谓力,愈于二者,虽日勉焉而不逮;束带执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见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于言乎?夫敖虽凶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亲鲜少,无扳联之势于今;不善交人,无相先相死之友于朝;无宿资蓄货以钓声势,弱于才而腐于力,不能奔走乘机抵巇以要权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丧心之有,蹈河而入火,妄言而骂詈者,则有之矣;而愈人知其无是疾也,虽有谗者百人,相国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欤?”
既累月,又有来谓愈曰:“有谗子于翰林舍人李公与裴公者,子其慎欤!”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访焉,以为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居则与天子为心膂,出则与天子为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其孰不愿忠而望赐?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风而妄骂,不当有如谗者之说也。虽有谗者百人,二公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
既以语应客,夜归,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参杀人,谗者之效也!《诗》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又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孔子曰:‘远佞人。’夫佞人不能远,则有时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听者庸也;曾参杀人,以爱惑聪也;《巷伯》之伤,乱世是逢也。今三贤方与天子谋所以施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听聪而视明,公正而敦大;夫聪明则听视不惑,公正则不迩谗邪,敦大则有以容而思;彼谗人者,孰敢进而为谗哉?虽进而为之,亦莫之听矣!我何惧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谓愈曰:“子前被言于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谤我于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后之谤我于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处而会言,若及愈,必曰:‘韩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将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谗言果不行。
守戒
《诗》曰:“大邦维翰”,《书》曰:“以蕃王室”,诸侯之于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职贡而已,固将有以翰蕃之也。今人有宅于山者,知猛兽之为害,则必高其柴楥而外施陷阱以待之;宅于都者,知穿窬之为盗,则必峻其垣墙而内固扃鐍以防之。此野人鄙夫之所及,非有过人之智而后能也。今之通都大邑,介然于屈强之间,而不知为之备。噫,亦惑矣!
野人鄙夫能之,而王公大人反不能焉,岂材力为有不足欤?盖以为不足为而不为耳!天下之祸,莫大于不足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为者,敌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则其于祸也有间矣。彼之屈强者,带甲荷戈不知其多少。其绵地则千里而与我壤地相错,无有丘陵、江河、洞庭、孟门之关,其间又自知其不得与天下齿,朝夕举踵引颈,冀天下之有事,以乘吾之便。此其暴于猛兽、穿窬也甚矣!呜呼,胡知而不为之备乎哉!
贲、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鲁鸡之不期,蜀鸡之不支。今夫鹿之于豹非不巍然大矣,然而卒为之禽者:爪牙之材不同,猛怯之资殊也。曰:然则如之何而备之!曰:在得人。
对禹问
或问曰:“尧舜传诸贤,禹传诸子,信乎?”曰:“然。”“然则禹之贤不及于尧与舜也欤?”曰:“不然,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虑民也深。”
曰:“然则尧舜何以不忧后世?”曰:“舜如尧,尧传之;禹如舜,舜传之。得其人而传之,尧舜也;无其人,虑其患而不传者,禹也。舜不能以传禹,尧为不知人;禹不能以传子,舜为不知人。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忧后世。”
曰:“禹之虑也则深矣,传之子而当不淑,则奈何?”曰:“‘时益以难理,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且争且乱。天之生大圣也不数,其生大恶也亦不数。传诸人,得大圣然后人莫敢争;传诸子,得大恶然后人受其乱。禹之后四百年,然后得桀;亦四百年,然后得汤与伊尹,汤与伊尹不可待而传也。与其传不得圣人而争且乱,孰若传诸子?虽不得贤,犹可守法。”
曰:“孟子之所谓‘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者,何也?”曰:“孟子之心,以为圣人不苟私于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