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魔域恸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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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命运

九月刚过,第一场雪便迫不及待地来了。到了十一月,商声渐寂,鹅毛般的大雪不时纷扬,转眼间落得铺天盖地的白。每天早上裕宁起来,打开窗都要面对这样苍茫而单调的苍白色世界。

照例这个月的第三天,埋葬着三百年来数万英灵的功勋阁将对外开放。这一天的早间,天气阴沉得叫人惶恐,风带着肃杀,刺着每个路人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脸。于是人们纷纷放紧了脚步,不一会儿,每个街口都因平静而愈显得寂寥。

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燃料列车,划破凛冽的寒冬,在路面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到功勋阁门口,列车发出“哧哧”的声响,缓缓停住。片刻后,车上下来三道披着羽绒大氅的身影。一下车大雪便如柳絮一样跌落,于是他们忙忙躲到略显破旧的檐下。

“终于到了,”裕宁轻吁了一口气,“车里真闷。”

“雪太大了,我们进去吧。”熙儿强笑着对两人说。

少杰微点了一下头;他望着街道,面色沉静如水。

进入功勋阁,三人朝着大堂上历代督帅像鞠躬三次,从左侧进入昏暗而且漫长的甬道。经过甬道两边四十几道房门,穿过露天的墓园,他们来到功勋阁后方一块两人高的石碑前。

石碑上面刻着“养吾浩气长存千秋英魂自在天地间”十几个烫金大字。碑旁的松树因一场大雪,仍免不了银装素裹。然而雪下的青翠却更动心骇目了。石碑后面,一道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隐约探向一座青灰色瓦顶的白色大厅。

裕宁瞧少杰的脸色有些晦暗,熙儿的眼眶也已经泛着红涟;于是也只好沉默。三个人稍整仪容,绕过石碑地踏进厅里。

在厅里,一千多名两年来埋骨沙场的烈士的牌位有序地陈列着。他们的遗体已经永远留在敌占区里;这座大厅的更后方,有的仅仅是一座座衣冠陵冢。更甚者,一些原本属于敌占区逃亡出来的孤儿,有的只有眼前镌刻着姓名的一方牌位!他们被迫从自己的家里离开,有生之年还是未能回到那里去。

第二排中间,两张灰白色的遗像上,是两张不同的面孔:一张带着病容,眼神中却带着一股藐视邪恶的正气;另一张看起来年轻而且开朗,眉眼清秀未脱稚嫩。却都挂着同样的微笑,仿佛凝望着什么。第一张照片所在的牌位,赫然写着“家父贺余年上校荣逝”,那是少杰和熙儿已永远失去的父亲;并列的另一个牌位写着“余弟裕林中校英灵宛在”,则是与裕宁一起长大的,比裕宁大了六岁的小叔。

熙儿开始啜泣,肩膀不停地颤动。她那张光滑的脸蛋渐渐被泪水浸透,染得脸颊也变成粉色。裕宁轻拍着她的后背。

少杰一声不吭地盯着牌位。他渐渐听不到耳边的一切。四壁白得像厅外的雪,令他感到无由的冷冽。他记起父亲出征之时,也是在冬天,母亲望着父亲,似乎显得平静而从容。这时父亲拢着他们兄妹,粗糙的军大衣贴着他的脸,由冰冷慢慢变得温暖。他抬头望着父亲,感觉自己还不及父亲的腰。父亲的腰杆好直!

当车子碾开路雪远去时,他和妹妹依旧执着地望着。这时母亲把他们拉近身前。他蓦然发现,在冰凉的风中,那双手却是多么滚烫!之后母亲便病宿了两天。他不懂得宽慰,只能悄悄拉着妹妹,叫她为母亲端水。

之后是无边的盼望:盼望战事早点结束,盼望父亲快点回来,到最后望眼欲穿的只是一封前线的来信。少杰清晰地记得,父亲寄回家的最后一封信里,单独写给他的那几句话:“少杰,你要读书了。好好读,将来还要去纽院。我在前线等你。”那时他还想着考上纽院,让父亲能好好地笑上一阵呢:那种豪爽的,似乎无畏的笑。谁知道竟是永别呢?

等着他!他突然憎恨自己的专业。父亲为什么要让自己进入纽院?

进入纽院后他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他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他可以坐上机甲,亲自杀进魔域军的聚集之处。

然而预科生从来不是作为前线的主力。军工研究专业的学生,将来应该进入莞电,在实验室里研究新式的武器;情报分析专业的,也应该坐进国防部的办公室里,一手整理前线传来的资料,一手向督察院提供报告。甚至有从事搏击理论研究的(据说该学科涉及物理的力学、热学,更需要扎实的生物学理论基础),也不过留在大陆上几个训练营里,指导训练单兵精英罢了。

他作为烈士的后裔,更不可能接触到魔域大军。既然他是战略研究系的尖子,那么按照他父亲生前领导的意志,他应该被安排作为某军某团的一名从军文员,再然后成为后方营地里的参谋。再然后,他应该成为国防部里坐在转椅上领军饷的办公室职员。

如果从一开始,他选择的便是加入训练机甲操纵师的第一营,现在的他就不会每天都闷在教室里,翻阅着他早已熟习的各种书籍了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把什么憋在胸膛里;然后尽力鞠下一躬。旁边的熙儿也不再抽泣,泪眼汪汪地跟着鞠躬。裕宁在两人身后,望着并排的两个牌位,也分别一礼。没有香烛,没有花束,三人开始清扫灵前的缟素的绢花和案几。

裕宁望着照片中那开朗的笑,心里默念:小叔啊,又过了一年了。这一年没有你弹着吉他唱着军歌,我也没有拿水枪装墨汁了。你知道吗?萱姐还和莫华一起折花呢。我们都没有忘记你。你要是还在……

你要是还在该多好。他心里不忍心想下去。

出来时甬道依旧那么阴暗。三个人闷声走了许久,似乎前路没有尽头的时候,才突然涌现一丝光亮。大堂似乎聚集了不少人,裕宁跨出甬道,瞧见一群年龄不大的少男少女,手里捧着早已奄萎的花。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一丝不苟地拍去肩上的雪屑。另一个正对少年们说“噤声”的妇女,朝裕宁微笑,裕宁点了点头。三人出来在檐下,望着白皑皑的大街。

雪啊,又是雪。四周都像墙壁一样。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下雪呢?少杰苦恼地想着。他忽然瞧见另一片雪。那是无边无际的白,正中间却躺着一个人影。那人影摇晃着直立起来,极为勉强地挺起身子;接着呼啸而过的炮火贯穿了他的胸膛。那是谁?那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最后一刻,竟然因为腿上隐疾的发作,而失去了躲避炮火的机会。尽管在机甲中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军神,但是离开机甲后他又能如何呢……

父亲!父亲!这一刻他的心仿佛飘到了天外的前线,在雪地里茫然地寻找,寻找他父亲已经散落的遗体。父亲在哪儿?没有马革裹尸,更没有黄土埋葬。曾经多少次,他在梦里望着他的父亲,被过路的野兽肆意地践踏!

父辈们浴血沙场,难道只换回曝尸荒野的下场?那么他们的遗愿呢?

他已经忘记了母亲在家的等待,他忘了妹妹对他的依赖。假如想起,他也只会在心里呼喊:你还记得吗,母亲?父亲跟我们讲起前线的时候,眼中的那丝忧虑?好似浓稠的血块,任是滚烫的沸水也化解不开。你还记得吗,妹妹?那一年你要父亲对你承诺,一定要在除夕前回来的时候,父亲落寞的苦笑?

让我去前线吧!就算是我为父亲完成他的遗愿也好。从前线的噩耗传来的那一刻,我就应该舍弃这份有名无实的学业,我就应该成为军人了。生为父亲的儿子,这才应该是我的命运!

来吧,命运!他看见列车急速驰过。他向来能够保持冷静,就在此际,他相信自己仍然是冷静的。他已经做好了辍学加入第一营的准备。这有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决定。妹妹,母亲就交给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不知道,他所谓的命运,不过是在自己心里涂抹出来一座虚妄的城。他以为的清醒,不过是用早已贴上他执念的尺子,无谓地衡量一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