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德老汉病了,病的不轻。
村里人来看望他,说,叫你清水娃回来看看吧。
基德老汉轻轻摇着头,不用了,娃要招呼好多事,忙那。
村里人从基德老汉屋里出来也摇头,这个老倔头,硬说自己的娃在省城做大官呢。都这劲了,还嘴硬哩。
“俺清水娃在省城做大官呢”。这句话不知被基德老汉唠叼过多少回。街坊邻居遇到个啥做难的事,这句话就会从基德老汉皱巴巴缺了牙的嘴里轻溜溜地滑出来。乡里乡亲的谁家圈里几头猪谁家母驴怀了驹都再清楚不过了,你基德家的娃在城里当大官,歇歇吧。谁都知道,基德的娃是在外地,可从没有听说他娃当啥大官。这个穷山僻壤的村里,当官的只有一个,东街的狗毛在县城啥子公司当科长。村里人就知道狗毛的官大,因为狗毛每次回村都开个铁壳子车,给村里人发长长的带把的烟。
基德老汉的话不是没人信过。那年县里化肥脱销,村里人眼瞅着田里的苗施不上肥,急得牙根子上火。基德老汉一句话,惹恼了村委主任,老爹,你就别添乱子了,你娃真当的是大官就让他给批点化肥来。看看人家狗毛家的地,早上了肥了。基德老汉就背了个包搭车去了省里,三五天过去还真拉回一车尿素。价钱大了可田不等人,肥用了,闲话也有了。还说娃在省里当啥官呢,连平价化肥都搞不到呢。基德解释说,俺娃说,尿素上着比化肥好呢。庄稼人不愿听,庄稼人图的是实惠。
基德老汉每年地里活闲的时候,就背着杂粮去省城娃家住些天。回村里也给大家带些各种各样的吃的。
村里人就问,你娃清水就不给你带点高级烟?
基德老汉说,俺娃不吸烟呢,说吸烟不健康。
村里人又问,你娃也不捎点好酒?
基德老汉说,俺娃也不喝酒。娃媳妇说了,喝酒也不健康。
村里人就撇嘴了了,那烟酒都不健康,国家卖它做啥?基德老汉也答不上来。
纳着鞋底子的媳妇们就问,城里住着好好的,急着回来做嘛?
基德老汉说,城里,咱乡下人住不来。上楼下楼都关在个铁壳子里,忽悠着人头晕。地上铺着木实块,油光光的直想打斤头。进屋还要换鞋,七老八十的人喽,娃媳妇还逼着他喝酸奶。连上茅池都是坐着,干使劲就是屙不下来。
年青人逗趣说:吹球吧,你娃清水要是个大官,肯定也坐那铁壳子车。叫你娃开铁壳子车送你回来。
基德老汉再进城还真是坐着铁壳子的小车回村了。
基德老汉说,在城里两天就待腻了,对清水娃说俺要回村呢。娃说去打火车票,俺说火车坐着头老晕。娃说那就打汽车票。俺说汽车开不到村里。爹老了,腿脚不利索了呢。你就用你成天坐的那种小车把俺送回去,村里人都应记着哪。娃没说二话,打个电话就要来车。瞧瞧,排场不,红颜色,娃说吉利。基德老汉脸上堆满了欣慰。
一青年围着车转了一圈认出了车上印的字,老爹,你坐的是出租车,要花大钱雇呢。
基德老汉说,俺一个子也没掏。
那是你娃给掏的呗。问问师傅从省城到咱村得开多少钱?
开车师傅伸出指头比划了个八。
赁贵,八十块钱?基德老汉瞪圆了眼。
八十块钱?哈哈,八十块钱只能摸摸。给了八百我还不愿跑呢,回去得赶黑路呢。
基德老汉张大了嘴巴。
老爹你也真舍得,八百块钱可以买半吨化肥呢。你娃这是充啥胖子啊。
基德老汉像一下矮了许多,见到大人小孩都低着头。从此不再说娃在省城做大官的话。
村里遇上了干旱,地里的庄家都蔫了。村主任急的满嘴起泡。村主任来找基德老汉,老爹,你娃不管当啥官,能不能找找人帮咱村里打几眼井啊。
主任交代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基德就进城找清水娃,没两天就回来了。村主任问,打井的人来没有?
基德老汉说,清水娃说了,这旱的咱全省,要那啥,统筹解决。
村主任说,球哩,等到统筹咱全村人都喝西北风了。
基德从布袋子里拿出一摞子钱,娃说了,让咱自己先打井干着。这是娃自己的五万块钱。你干不干?
干,全村人砸锅卖铁也得打井抗旱。
基德老汉病了,病得不轻。迷糊中的基德嘴里念叨着井,水。
基德老汉去世了。清水娃从省里回了村,第二天村里来了一排溜大车小车,有省里、市里、县上的,村里人才相信基德老汉的娃真是在省里当大官呢,管着全省人的吃喝拉撒呢。清水娃挨家挨户感谢乡亲对老爹的照顾,然后带着媳妇女儿在基德老汉的坟前跪了很久很久。
基德老汉的坟前摆放着几个大腕,碗里盛的是刚刚从机井里打出来的清凉清纯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