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石川进入电影界,好像是丝线过针眼,刚卡在肯綮上。那种运气,真是冥冥之中有天定。洋人带来了新玩意,但因为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他们制作的电影,就好像一个厨师端上一盘菜,看着是中餐,扒开一看,尝一口,却是西餐的味道。中国的观众不乐意了。张石川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而且他还充满活力与市井气。?张石川是一眼活水,漫肆横流,他需要找到一个方向,一种路径,他小心地探索着。
张石川找来了郑正秋,他有经验,做过文明戏,在编剧方面是老手,那一种对中国世俗社会认清的洞察,无人能及。张石川不是专业性的人才,但他是商人,他有一双慧眼,懂得用人。他天生的商业上的敏锐,让他总能够找到对的人做事,而他自己则适合坐镇军中,运筹帷幄。张石川是悬崖上的一棵老松,俯首望下去,很有些运筹帷幄的意思。张石川找到郑正秋,是天意,也是绝配,他们一个文,一个武,以一种相反相成大开大合的姿态,对撞出中国电影最初的精彩。张石川管技术上的事,郑正秋则负责内容的创意,再直白一点说,张石川就是现在所说的导演,郑正秋则更像是编剧。《难夫难妻》这部电影,光就题材上说,一下就搔到了市井观众的痒处。
《难夫难妻》有好几个吸引点。第一,它是剧情长片。观众需要看故事。第二,它是现实的婚恋题材。这一题材最贴近时下百姓的生活,它不是远在天边的,而是近在眼前的,它是与人皮贴皮肉贴肉的,再平凡的家庭,再普通的人,在人世活着,也见过几出婚恋的闹剧。第二,它抓住了一个时下的有趣味的热点——反对包办婚姻。一对素不相识从未蒙面的男女,在媒婆的巧舌之下,像傀儡一样拜了天地成了亲,然后,便过起了“难夫难妻”的生活。当自由恋爱的风潮席卷清民之交的中国大地的时候,《难夫难妻》踩着云头,稳稳落在了上海这片新旧交替的土地上。《难夫难妻》的故事是旧时代的故事,可传达的精神,却是新的。它是旧土壤上开出的新花,是老树干上发出的新芽,有那么点新的味道,但还没壮大,也那么点旧的气息,但又不陈腐。它刚刚好对了上海赶时髦的小市民那种半新不旧的口味。
写这个剧本,郑正秋煞费苦心。他是现实主义的,他从老家广东潮州的婚恋闹剧故事里摘出一点来,吹一口气,变成了一个喜剧故事,略带点嘲讽,又有点无奈,一半笑一半泪地看这个荒诞的世界。几乎是触手成春,他一上场,就奠定了中国主流电影的两个重要质素:剧情和现实。
有趣的是,在中国的第一部剧情长片里,女演员是不见的。即便是故事里的那个“难妻”,也是由一位男演员女扮男装,强行出演。郑正秋搞过文明戏,文明戏的演员一律启用男子,女子是不登台的。张郑二人来拍电影,用的就是文明戏的演员,所以,即便是女性角色,也只好用男演员来强行演出。那一种不伦不类,多少有些可笑。文明戏是在舞台上表演,男扮女装,在舞台艺术中,自古就有,现在也还流行,但到了电影中就不一样了,电影是胶片拍摄,在镜头追踪下,演员的优点和缺点都会放大。虽然《难夫难妻》全戏采用远景拍摄,没有特写,远远地拍着,似乎是看不真切,但那种混淆性别的做作,还是让人觉得别扭。就好比一个粗壮的男人身体,却穿了女子的衣裙,其不合适之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是那一点的不合适,而是整体气质上的不同。更何况,电影与戏曲又不同,电影的写实与戏曲红的绿的虚构性的浓妆,大异其趣,?让男演员怎么躲呢?于是,中国电影的女演员们,在现实需要的引力之下,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