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浦路的固镇,新桥,曹老集,蚌埠,门台子,临淮关,板桥,明光等各站附近的一带,今年闹出了一场极大的笑话,无论如何不可不记的。这就是淮河的汛溢。
我在北京是七月三十日下午动身的,八月一日经过江苏安徽境内,就看见有大水的痕迹:稻穗已经成熟了,只待人早晚便可收获,水却把他淹没了半茎;低的地方,连成熟不成熟也看不出了,只露着几片青叶,表示这水下面原来也是稻田。房屋,树木,电杆,这时候都变了我的测水深浅的器具。啊!这边二尺,那边三尺,那里还有几乎半电杆的呢。可是这些东西谁也不来管领,只是懒洋洋让他摊着。
这是我南行时的景象,是长江大水的遗痕。迨我回来,可就大不相同了。八月十六日我在绍兴动身,经杭州而到上海。十八日离上海,而十九日上海便大遭飓风之灾了。从此,风呀,雨呀,长江的大水呀,把我紧紧的困在浦镇者共十三日。长江沿岸雨量本多,益以八九月正是雨季,我在浦镇十三天,足迹不能下楼梯一步,简直可说是悄悄的伴了十三天的风雨。本地人不论男妇老幼,谁也卷起裤腿,在水深二尺的街道上徒涉。
我初得津浦车被淮水冲断的消息,便跑去问车站几时可以修好,他说照例一天修好的也有,三四天修好的也有。待一等十三天而没有开车,我似乎心中起了一种感触,以为就算天下至愚的人,也没有候车十三天而不想改走他道的。我于是打定主意,无论天晴天雨,一定在九月二日动身。路呢?到北京的本有三条。从朋友的劝告,京汉路防受战事影响,北洋轮船防有大风,最安全的莫如仍走津浦路。九月二日早上,我的理想中的虽断犹连的津浦路旅行便开始了。津浦车南段只能到临淮关,北段只能到固镇,这是我所知道的。中间冲坏的一段,我知道他的轨道还在,即使步行也要走到固镇。
临淮关将到了。呵,车旁两面,白茫茫的,是大海吗?那我们坐的是轮船了,又何以走的这么慢呢?这时候我一生的经历样样都想出来了,当中忽然引起了我一个记忆,仿佛这种情形已经是经过一回了的。呵,这原是那年冬季旅行时京汉道上的大雪。一片无风浪的水面上边映着满天的白云,这景象与大雪时可谓毫无两样了。
临淮车站四旁,除了少数高地及铁路轨道以外,尽是一片汪洋。站长的老太太对我说,这一块是从前的豆田,现在化为大海了,那一块是去年的高粱地,收成很好,现在也化为大海了。我一到临淮,本想即刻雇民船上蚌埠的。站长说,“这里到蚌埠,相隔仅两个小站,铁路一二十分钟可达。民船非不可雇,不过极危险。遇逆风时,竟能慢至六七点钟,代价至少也要八元或十元。好在津浦路后天能通了,你不如暂住临淮两日。但是,我知道临淮几个客栈都住满了。地下房不必说,早已是半屋的水;楼房能租人的,每晚至少十元一榻,但已经没有隙地;就近的医院,也已住得很拥挤。”他硬留我在他车站暂住,我也只得住下了。
总工程师拍来电报,九月四日可以通车,不过乘客到门台子须步行一段,约计半里,行李则叫浦口事务所派三四十人到地搬运。北行车开到门台子,由北段派空车来接,南行车则叫南段也照样办理。这是初二三的消息。初四早晨,消息又变了。乘客不必下车,门台子危险的一段轨道,上面放着空车数十辆,北行车开到门台子,与空车相接,北来的空车也与轨道上的空车相接,乘客行李等等,只须全在空车中行走,这样便省事多了。但一到下午,方针又变,车到门台子,将车头移到车尾,慢慢的把列车向前推去,推过危险地点,再由北段预备的一个车头把列车接去。如此车头斤量较重,可不经过危险地点,而乘客与行李,均可不费搬运的麻烦了。
门台子到了,一切都照计划实行。轨道两旁的大水,自然比临淮更甚。水深浪大,助之以风。轨道震动,上及车身。道旁为风浪冲坏之处,全用车站附近的石墙拆来填补。车行之慢,几乎不及人的步行。乘客都懔懔然,甚至不敢出声。如此四五十分钟,难关度过,这才到了蚌埠。蚌埠以北,本来是第一次冲坏的,现在早已修复,没有什么危险了。
如此一场大水,我所以当他一个大笑话看,不用说,因为这完全是由人自己招来的。我们只要看成灾以后,那班人的态度,便可知道他们对于生命的不以为意了。安徽实业厅派了一个人到各属来调查实业。据他说,他路经临淮时候,见有一所大屋,顶上站着七八人。水离屋顶仅三四尺了。他对他们说:
“我船中只有一主一仆,空着呢,你们可以到我们船中来。”
“不要下来,站在这里不打紧的。”
“为什么不要下来?”
“屋内都是家具,水退了恐被别人拿去。”
“水还要涨呢。性命都快不保,怎么还管家具?”
“不!已经问过神明,水快要退了。”
两天以后,船再经过这个地方,屋子也没有了,人也不知去向了。淮水下流,五六个七八个用汗巾或裤带帮着的死尸,是常常看见浮过的。他们说,这是因为一家人宁愿死在一起,不愿离散。那屋顶上的七八位,料想后来也变作七八只虾蟆模样的一串,浮出淮水漂到东海去了。
这是他们对于生命的见解。
除了这些人以外,那向着自然挣扎,正如大水中的草木的,自然也还有不少——或在船中生活着,或在高地上搭起草舍来生活着那挣扎不过的,便和挣扎不过的草木一样,俯首往死亡的路里去了。
遇见天灾,人也会和草木一样的挣扎,我看了觉得有生之物对于生命都具同样的热诚。但我所不满意的,人之所以异于草木鸟兽,是在他对于自然,除肉体以外,还能用精神挣扎,除自己以外,还能为他人挣扎。大水来了,大家各自逃命,非但同种族同乡村的人可以掉头不顾,就是父母兄弟妻子也可以顷刻离散,挣扎能否得到美满的结果,看各人挣扎的力量,这与草木鸟兽有什么区别。
我希望受灾的人们,从此得到教训,顶好先同心合力的设法防堵。天灾没有不可以用人力预防的。我试问:自以为有一点儿文明的人所居的地方,是不是应该让河流永久无边的?地球上没有人类的时候,水自然放胆流着好了。但人有人的能力,能把河流引入一条规定的道路,使他不向外面泛滥。现在中国的大河,其流法还是甚古,水势大时江面也加大,小时江面也减小,这种样子,如何能保得住沿江居住者的安全呢?我希望大家赶紧拿出自己的精神来,在未成灾时尽力预防;还拿出对于他人的同情来,在成灾以后尽力救济。倘不管这些,只知大难来时各自逃命,那么天灾将未有已时,而人类将永为自然的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