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自溪流回来,又下大雨。昨天上午有小雨,我们只在湖边走走。圣祥哥尔夫这条大路,其实是沿湖国道,一边达瑞士的蒲佛孩(Bouveret)一边经梅叶离(Meillerie)都红特(Tourronde)而达爱维昂。小雨不足畏,我们便一直向着梅叶离走去。梅叶离是一个渔户和石匠的村子,摆仑(Byron)游丽芒时在这里遇大风的。但是天气变动得太快,小雨忽然大起来了,大雨停止忽然又出太阳了,天空的云块飞快的来来往往了。大雨时我们跑下大路去,在紧靠湖边一所新造别墅的廊下躲着,太阳出来了便在水边劈石子。这种天气很像江南的桂花鸟,春夏之交例有一个黄梅时节,这却是秋夏之交黄梅时节了。既不觉着炎热,也不觉着凉爽,但觉略有运动以后,遍身发出一阵微汗,这微汗使人疲倦,使人消极,使人不愿意有任何动作。我们望着前途,虽然圣祥哥尔夫到梅叶离只有七基罗米突路,虽然已经走了一半以上了,但那小半的路上如果没有这样一所别墅,下起大雨来将怎么好呢?“摆仑呵,我们今天不能看梅叶离了。”
回到家里三人自己弄午饭。
下午计划今天游湖的事。茶叶鸡蛋便于携带,先放在家里煮,这是主要粮食。我们再出去买点心之类,却见法界咖啡馆的门口群聚着小孩。我们挤在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游行音乐家在咖啡馆里演奏。我们也就占据着一席坐下了。各人都叫了一杯屈波纳(dubounet)。音乐家举起杯来向众客人招呼:“这是人生呵,美酒妇人和音乐。”大家饮了一口酒,音乐家便续续的将《浮士德》,《斩龙记》,等名曲一出一出的弹去。每弹完一曲,各桌上的客人都送过一点钱去到他面前,有一法郎的,有半法郎的,也有二十五生丁的。照例他自己可以来收:但他是没有了一条腿的,而且从他的领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大战时代的伤兵。法国电车地道车公共汽车里都贴着一种条告:“切莫忘记:标着号码的几个坐位是留给大战时代的伤兵的。”但是他们数目到底不多,所以平时客人拥挤的时候,这每辆车里的四个座位也常有客人坐着,只是一边留心,见有伤兵领徽的人来便让他。这是他们敬重伤兵的习惯,今天每桌上的客人都送钱到音乐家面前去也是这个意思。
听罢音乐,买了零碎东西,回家打算今天的路程。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靠近日内瓦的一角,相当于西湖小南湖的地方,湖面忽然收小,这是小湖。其余便是大湖。但丽芒与西湖的成因很不相同。西湖是山水注入,蓄而为湖,形如蛛网。但因地势较高,须筑闸以防之,而昭庆寺一角上,仍终日有水溢出。丽芒却是一条大河(名Rhne)中间的一段,好像水蛇吞了癞虾蟆,一时不得消化,因而成了鼓起的大肚子。相当于昭庆寺的处所,恰恰与西湖相反,夹于蒲佛孩与维尔纳夫(Villeneuve)两村之间,是丽芒湖水的入口。一边日内瓦则是丽芒湖水的出口。出口以下,入口以上,一般的都叫何纳河。我们今天打算游的是大湖的靠近入口一角的各埠;就是说,从钱塘门起,到苏小墓附近为止的各处。
我们的房东德立发先生是输渡的驾驶员,我们恰好请教他一切。他说这样最好是先乘船到维尔纳夫,然后一处一处的游过去,到西蓉古堡,到蒙德欧(Montreux),到克拉杭(Clarens),至多到佛佛(Vevey),便可以乘船回来,这几处已经够一天玩的了。而且他今天早上正要去上工,于是陪了我们一同到船上。也是他通知我们,这些村子是真的瑞士了,不比圣祥哥尔夫的瑞半村了,我们须将法国钱换成瑞士钱。瑞士的法郎就是法国战前的法郎,比现在法国的法郎贵五倍。我们从圣祥哥尔夫到维尔纳夫的船价是八十生丁,就等于法国的四法郎。
上船以后我们便与德立发先生分手了,我们站在舱面上自看风景。我们回看圣祥哥尔夫。我们平日自以为村后高山在湖上要算最高的,不错,离开圣祥哥尔夫一看,依然是全湖的最高山。只是圣祥哥尔夫的全村,却出人意外的微小了。圣祥哥尔夫与蒲佛孩两村相距只有五基罗米突,我们在湖上远看去,两村益发宛如一村。所以圣祥哥尔夫高山,也就是蒲佛孩的高山,更分不出什么彼此。只是这带高山完了以后,那边维尔纳夫方面的高山还没有起头,中间却显然的现出一大个空缺,即刻令人看见两高山间大块的天空,这便是丽芒的起点,何纳河流向丽芒的入口。远远的望去,看到丽芒在这角上是黄色的,而且水声都似乎听得见。黄色一角的两旁,是一片丛树,尤以白杨为最多。这一片丛树的地方,未必尽是河流,在地图上也看得出,不但没有高山,连小丘陵也没有,这是洼地,何纳水涨的时候难免要淹没的罢。
当着这个入口上,有一个再小也没有的小岛(lle de Peilz)曾经摆仑描写过的。我们从前以为三潭印月不算小,阮公墩总要算天下最小的岛了,那知与这个小岛一比,阮公墩也许还是大洲呢。我们虽然没有上去,因为轮船是不停的,但远远的望去,岛上只有两棵树,岛外只有三五只白鹅,我想第三棵树固然未必种得下,这几只白鹅也许因为岛上无可容足才浮到水面上来的罢。
船靠维尔纳夫的岸了。这里也像法国岸的圣祥哥尔夫一样,是瑞士岸的终点,所以没有多少人下去。在下去的客人中间,我却是最先的一个。我看见轮船码头上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船员,并不注意他,一心只顾着岸上的一切。他忽然朝我招呼了一下,又伸出一只右手来,我心里想,瑞士人是招呼游客惯了的,看见外国人,所以来拉手罢,便也伸出一只手去和他一拉。谁知拉完以后,他的手还没有缩回去,我便觉得有些奇了。只听他很和蔼的说“票子,先生,”我才恍然大悟他原来是轮船公司收票的,我未免太糊涂了。三人对着大笑一阵。此时还只早上八点余钟,我们反正准备畅游这一天,不妨先去一探何纳河之源,乃一直向何纳河入口走去。谁知走了二三十分钟,觉瑞士街道清静整饬固远出法国之上,而何纳河之源到底没有希望,不如改日再作计较,只在维尔纳夫船坞旁徘徊了一下,便折向摆仑大旅馆这边比较热闹的处所走来,各人都买了一点小纪念品,我是一只角质酒杯,刻有维尔纳夫字样的。
沿湖步行了二十分钟,到西蓉古堡。这原先是一个十二世纪的建筑,因为十六世纪初年在这里监禁过一个为争日内瓦的独立而得罪于沙维华公爵的牧师(Bonivard),十九世纪初年又经过摆仑的歌咏(The Prisoner of Chillon),所以如此闻名世界。上次我们在爱维昂的咖啡馆里远远望过来,说它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现在知道它既在山脚下,也在水中央,——钓桥放下时,古堡与陆地相通,是在山脚下了;钓桥收起时,古堡四面环水,又在水中央了。我们在钓桥边买了一本摆仑的诗,拿在手里,便经过钓桥走到堡中去。进门第一层里,最重要的便是监狱。幽暗阴沉,与其他古堡一样,心上受着一种重压,令人喘不过气来。因为现在古堡已成为博物馆性质,故愈加陈设得维妙维肖,只恨不能起波尼伐于地下而请他重入一次地狱,乃在波尼伐曾被拴的一支柱上特别加以说明,并在柱旁悬一幅大画,画中背景就是这间监狱,丝毫没有差异,只在柱上加拴了一个正气凛然的波尼伐,使观者觉得所游并非博物馆,却明明是十六世纪初年的西蓉便了。第二三层里重要的有餐厅,法庭,武士住室,公爵夫人卧房等。餐厅食具及炉旁烧烤锅叉,后者铁制,前者锡制,都是十五世纪时物。法庭内且有十五世纪时的木质浮雕天花板。其余武士室,公爵夫人卧室中,其陈设除旧有者一概照原位置外,新添的也特别模仿到古气盎然。至于全堡,自远处望来,如一座石英结晶体,棱角玲珑的,那是它的望塔。塔中窗户,仅像门缝那样一线,大队游客,登临极感不便。幸向导的小姑娘处处照顾,我们得了便宜不少。此种小姑娘,大抵十八九岁模样,口头讲得流利的英法德语,因为她所带领的游客中。世界各国人都有,所以匆匆忙忙的讲完一口话,即刻又讲第二口,当然在我们以为是流利可喜,在她自己一定以为刻板可厌的了。
出了西蓉古堡,我们又在它的旁近徘徊久之。我们不禁想到了中国。古堡建筑的时代,正当中国南宋,西湖也正出着风头。但那时有谁歌咏丽芒呢,看古堡的遗迹,沙维华公爵所豢养的,武士以外还轮不到诗人。而他们毕竟脱出了中古黑暗的时代,古堡只供后人的赏玩了,中国即使早把西湖歌咏到烂熟,现代文明的曙光始终未见奈何!
我们乘电车到蒙德欧。蒙德欧的夜景,我们在圣祥哥尔夫的轮船码头上,是天天望见的。江南的夏夜,老农叹息着,星辰这样多,这样明,明天一定要更热了:蒙德欧的电灯仿佛似之。不过这样明而且密的星辰,我在中国北方及巴黎都很少看见,所以我特别回忆着江南。现在我们到了江南的天上了。这样清静,整洁而又繁华的城市,我在法国几乎没有见过。甚而至于我们不敢拿出茶叶蛋等东西来,怕吃完了以后没有地方放蛋壳。但是事有凑巧,湖边凳上坐着一对美国人模样的男女,已经打开了食物包,而且我们自己也发见了每隔一二十步路有一个字纸篓,虽然十分清洁,里面并没有看见字纸,但是我们用报纸包了蛋壳,不也是字纸一类东西吗,于是决定另找一凳坐下吃了。
蒙道欧第一可看的东西是古蒙德欧博物院。然而我们踌躇。如果我们是住在蒙德欧的,那么走进古蒙德欧博物院去,看见如此清静,整洁而且繁华的城市,万千年前不过如此如此,好像住在巴黎时走去参观贾那华勒博物院,一定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们对于眼前的蒙德欧还没有研究,只有一个囫囵的赞美,即使参观古蒙德欧博物院的结果,其能把古蒙德欧的印象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了,趣味又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一边吃茶叶蛋一边商量,结果是舍去古蒙德欧博物院而另提第二个可看的东西,这便是曾觉之兄指示给我们的湖边垂柳。垂柳在西洋是极少见的,诗人缪塞(Alfred Musset)因为爱柳,所以有人到他的坟上去种了一棵,这也许是我们在巴黎看见的是惟一垂柳了。垂柳而在湖边,凡是中国人谁不神往呢?所以一提出来三人即刻同意,决定吃完茶叶蛋便去访柳。
蒙德欧现在繁华了,所以范围扩大,与邻近四五村房屋都连接起来,克拉杭也是这样的一村。严格的说,蒙德欧自蒙德欧,克拉杭自克拉杭。若论事实,蒙德欧左边确已并合了德利德(Territet),柏浪墟(Planches)等三四村,左边也包括了克拉杭,甚至有渐向佛佛的趋势。这克拉杭和佛佛,都经卢梭在小说(La Nouvelle Héloise)里描写过的。尤其是克拉杭收获葡萄的几页,极用力的寄托他那大自然中的家庭理想。今天我们去访的垂柳,便在自蒙德欧到克拉杭去的湖滨一带。
垂柳不是成行的,先看见两三棵,再看见一两棵,这于我们的步行很有用处。我们在柳阴下坐了许久,照着相,谈着天,忆念着中国风景,然而时间难免不够了,正是舍不得走的时候,前面又来了三五棵,于是我们舍此就彼,这样一路的过去,直到克拉杭。
克拉杭浮面一看,无非是蒙德欧的缩小。现在要找葡萄园,恐怕难了。此外,这里有几个名人墓,我们也无心去看。我们把克拉杭只看作访柳的终点,终于硬起心肠,登上电车,向着佛佛的方向去了。
佛佛的交通很繁盛,又因为对湖是梅叶离而愈加得名。卢梭摆仑曾经描绘的痕迹,至今游客还在仔细摩挲。我们先在市场旁近转了一个圈子,观察了一下佛佛的大势,时已将五点,乃在咖啡馆坐下休息。因见有条告不卖酒,便打听他缘故,他说这是公共团体发起禁止的,本城有十二家咖啡馆自动不卖酒,我们如果要饮,他备有没有酒精的果子露。苹果的,梨的,葡萄的,我们饮了,味均甚好。我们直坐到轮船靠近码头,才放下杯子乘船回圣祥哥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