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会众以外,个人的香客的进香方法,就不是这样了。我见有一个是三步一拜,一直从山下拜到山里;又一个几乎是一步一拜,看他样子已经是非常疲乏了,但仍是前进不懈。我们猜测,这一定是自己或是父母——但决不是为了妻子罢——大病全愈以后来还愿的。无论茶棚子里面怎样高声的喊着那——
“先参驾!——这边落坐,喝粥喝茶!”
再加以“!”的一下磬声,这样简单而动人的音调,他也决不反顾。可怜,满眼看过来,对于这种呼声,磬声,这种来往的香客,四周的景物,取一种鉴赏或研究的态度的,实在只有我们五个人。是颉刚兄的主意,未动身以前,先劝我去了洋服,而且沿路一概随俗:对于同时上去的香客,见有互嚷“虔诚”的,我们于是也从而“虔诚”之;对于下来的香客,虽向我们嚷“虔诚”但见同行的人有答以“带福还家”的,我们也从而“带福还家”之。到庙门,是先买了香烛进去的在;庙中,是先燃了香烛规规矩矩的跪拜的;在庙中的客室住了两宵,是完全以香客的资格受庙祝的招待的。我们以为必如此然后可以看见一点东西,否则只落得自己被他们看去,而我们所得的知识一定有限了。
三步一拜,五步一拜,乃至一步一拜的香客到底是不多的,正如全身穿了黄色衣服或红色衣服的香客也是不多一样,这种都是为着重大缘故而来的。其余大多数的人,都像我们一样的走上来,一样的进庙门,一样的跪拜,一样的磕头:我们既敢自信别人一定看不出我们是为观风问俗而来,那么我们也安敢自夸我们是知道别人怀着的是什么心眼呢?我们只能说,在外表上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香客罢了。
照例,香是应该放在香炉里的,但在香炉后五六尺远,就有一堵照墙。照墙与香炉的距离间,左右又加筑两道短墙,这样三面短墙一面香炉恰成一个正方形了,这就是我们烧香的大香炉。我们到的时候,香市渐寥落了,但这大香炉还有倾炸的危险,三面砖墙都用木柱子支撑着。香客们决不能往香炉中插香的,只用整把的线香往大香炉中一扔,这就算是烧香了。
“带福还家!”
娘娘庙的门外,摆着许多卖花的摊子,花是括绒的,纸扎的,种种都有。一出庙门,我们就会听见
“先生,您买福吗?”
这种声音。“福”者“花”也,即使不是借用蝙蝠形的丝绒花的“蝠”字,这些地方硬要把“花”叫作“福”也是情理中可以有的。对于所谓“福”,我们在城里的时候已有了猜想,以为这一定是进香以后由庙中赠与香客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够多么美妙呵!但是这种猜想到半路已经证实是不然了。不过我们还想,这种花一定是出在妙峰山上的,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是用钱买的,我们带回来够多么有意义啊!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京中扎花铺的伙计们先“带福上山”然后使我们香客“带福还家”的。经过如此一场大“幻灭”之后,我们宜若可以不买花了,但我们依旧把绒花,纸花,蝙蝠形的花,老虎形的花戴了满头。胸前还挂着与其他香客一例的徽章,是一朵红花,下系一条红绶,上书“朝顶进香代福还家”八字。“代”者“带”也,北京人即使是极识字的,也每喜欢以“代”代“带”,其故至今未明,但“代”字可作“带”字解,已经是根深蒂固,几乎可在字典上加注一条了。
“带福还家”也是一种口号,正如上山时互嚷“虔诚”一样,下山时同路者便互嚷“带福还家”。即使是山路上坐着的乞丐们,也知道个中分别,上山时叫你“虔诚的老爷太太”,下山来便叫你“带福还家的老爷太太”了。山路最普通者共有三条,每条都划分几段短路,每段设有茶棚,并设有山顶女神的行座,大抵原意是如有香客中途不能上山,在茶棚里进香行礼也就行了。在这种茶棚里,所用茶碗茶壶茶桌等都非常精致坚实,镌有某某茶会等字样。而且专请嗓子嘹亮的人在棚下呼喊并打磬,虽然如上面所说,语句非常简单,但他们却津津有味像唱歌般的呼喊着,上山时“先参贺!这边落坐,喝粥喝茶!”下山则也嚷“带福还家”。他们在城市中打拱作揖拘拘得一年了,到这里藉着神的佑护呼喊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