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一天,葑溪畔的百步巷,车马辐辏,箫管齐鸣,乐声喧阗。冯府门庭若市,人头攒动,宾客云集,喜气洋洋。门首贴着一张红色洒金梅花纸,上有“鸿禧入泮之喜”六个大字。13岁的冯梦龙小考奏凯,一举取得了生员的资格,成为一名秀才。他的哥哥冯梦桂也同时考中了秀才。消息不胫而走,冯家的亲朋故旧都赶来贺喜。冯仲贤喜不自胜,大张筵席,款待宾朋,一时间冯家里里外外热闹非常。
在客人面前,冯梦龙显得十分兴奋。高声问候着来客,小嘴喜滋滋得整日没有合拢。相形之下,冯梦桂则表现得成熟冷静。这不仅是因为他比梦龙大了五岁,知道在客人面前保持温文尔雅、不骄不躁、举止得体。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对一个以读书科举而求仕进的人来说,这小考根本算不了什么,仅仅是在艰难而又漫长的科举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明制规定,要取得县、州、府学的生员资格,首先要通过这童生试,简称童试,又称小考、小试。应考者无论年龄大小,都叫童生,故而有七十老童生的说法。这一关过了,取得附学生员的资格,而后再通过岁考、科考,成绩优秀的而且有名额的空缺,才可补为增广生员、廪膳生员,补为廪膳生员后才具备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中了举人后,才能够参加会试或其它选官的形式,寻求到生活的出路。这条曲折、艰难、狭窄、漫长的道路,有多少人沿着它苦苦探求!又有多少人几十年久困闱场、穷困潦倒甚而终生走不到尽头?而今,梦桂、梦龙刚刚取得附学生员的资格,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又何况,苏州自古即是人文荟萃之地,文人车载船装,士子众多,强手如林,尚需经历多少年多少次智慧、运气及财力的殊死较量,才能博得出头之日呢?
冯梦桂想了许多许多,因而没有陶醉其中,表现得平静安然。然而,到了傍晚表舅毛玉亭到来的消息,却使得他和梦龙一样兴奋异常、喜形于色了。他和梦龙紧跟在父亲后面,忙不迭地出门相迎。
迎面走来一位身材高挑、美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年轻书生,笑微微地招呼:“表姐夫,恭喜你了!梦桂,梦龙,你们真是好样的!”
冯仲贤迎上去说:“表弟,可把你盼来了!今日宾客众多,有失远迎,请多多原谅!”
“表姐夫不用多礼。春节前即接到你的书信,恨不得立刻启程来贵府请教。只因一些家累,拖延至今方能成行,还请表姐夫、表姐多多谅宥。”毛玉婷说着,把走至近前的梦桂、梦龙揽到胸前,说:“几年不见,梦桂长成大人了,梦龙也长成了一位英俊少年。”说着,毛玉亭拍拍梦龙的肩膀。
毛玉亭又说:“表姐一向可好?”
“好!好!”冯仲贤说道:“你看,只顾着说话了。你表姐早在堂内等急了。快里请,里请!”
冯仲贤在前引导,毛玉亭跟随在后,冯梦桂、冯梦龙和毛玉亭的书童春哥一行人向院内走来。
冯仲贤边走边说:“表弟上年补廪,文章华丽无双,一时名噪江南。谁不知道湖州有个毛玉亭相公?来科大比,定会金榜高中,前途无量!愚姊丈虽少读诗书,30年孜孜不倦,然天生愚钝,无从建树。庆幸犬子梦桂、梦龙青出于蓝,聪颖好学,盼望将来登科仕进,扬宗显祖,故而折柬相请,屈尊低就,教导两个外甥。今日表弟到来,实在是吉星高照!”
“表姐夫过谦了。两位外甥在您的教导之下,学识超群拔萃,遐迩闻名。玉亭就馆贵府,唯恐有负重托,只当做前来向表姐夫求教了!”毛玉亭手摇纸扇,风度翩翩,说着一口湖州官白。
查夫人早在客厅前迎候表弟。见面之后一阵热情问候,立刻吩咐下人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宴,为毛玉亭接风洗尘。席间宾主频频举杯,畅叙衷肠,直到夜阑更深。
次日一早,轻纱似的晨雾笼罩着秀丽的姑苏城。冯仲贤偕同毛玉亭带领着梦桂、梦龙登上一艘轻舟,要去游览苏州名胜虎丘山寺,这是冯仲贤的有意安排。
篙儿一点,小船离岸疾行,沿河西使,要取道带城桥、饮马桥、胥门、阊门,顺七里山塘到达虎丘。
船上,梦龙、梦桂前排并坐,冯仲贤和毛玉婷并坐其后。冯梦龙沾沾自喜地说:“小弟也吵着要来,我出了个‘千朵莲花三尺水’的上联,要他对出下联。我数到十,他没对上,才把他阻住。否则他一来,搅得大家都不清闲。”
梦桂接话道:“你难住了梦熊,算不得本事。若舅舅出个题目,难不住你才算有本事呢!”
冯仲贤乘机说道:“正是此理。玉亭贤弟,你这两个外甥,素来仰慕你的学问,何不出几个题目,指点一下迷津!”
毛玉婷笑道:“也好。那我就班门弄斧啦!我出个上联,两位贤甥来对。一来为虎丘之行添些情趣,二来信口拈来,不须笔墨,省时便利,三来不拘俗雅,只求快捷。如何?”
“请舅舅指教!”梦桂、梦龙同时应道。
梦龙高兴得摇头晃脑,跃跃欲试。
毛玉亭徐徐拂动纸扇,左右注视一下,只见左前方一座园林,已在淡淡的雾气中显出葱茏的绿色。毛玉亭已不是初次来到苏州,对城内的一些景物颇为熟悉,知道那是闻名遐迩的江南名园网师园,稍一思忖,说声:“有了。”
他一指前面的网师园,吟出一句上联:“眼前一簇园林,谁家庄子?”
冯仲贤暗暗钦佩:毛玉亭真不愧是江南名流,出口不凡,极为巧妙地使用了双关语:“庄子”,明指眼前这座庄园,暗寓战国时代的哲学家庄周。冯仲贤不动声色,且看两个儿子如何回答。
梦桂、梦龙没有立刻答话。他们明白,表舅的上联暗用机巧,也非用“双关”不能匹对。梦龙看看梦桂,梦桂看看梦龙,知道对方一时没有成算,各自凝眉思索起来。
冯仲贤也在静静思索对句,感到委实难对。
船儿在悠悠的绿水上行驶,欸乃的橹声,哗哗的水响,啾啾的鸟啼,加上塘边娓娓传来的一声声吴侬软语,和鸣为一场美妙的交鸣乐章。转眼间,船儿来到一座小桥之前,这是一座石拱桥,名叫垂虹桥。两岸绿树掩映,水中倒影晃动,极富江南水乡情致。近看桥上,不知哪位骚人墨客,在石壁上题下了几行吟咏此处美景的诗句。
冯仲贤心中豁然开朗,禁不住心头一喜,指着桥上的墨迹说:“你们看,这桥上的诗句是何人题留?”
冯梦桂天生憨厚,没有想到父亲此话是有意暗示,定睛观看桥上的诗句,却不见题诗人的留名。
冯梦龙听了却灵机一动,喊出声来:“舅舅,我对上了……”
毛玉亭含笑看着转过身来的冯梦龙:“如何对的,你说吧!”
冯梦龙狡黠地一笑,一字一顿地吟出下联:“桥上几行文字,哪个汉书?”
“好!”毛玉亭、冯仲贤齐声称赞。冯梦龙的下联,也用了双关语,“汉书”二字,巧对“庄子”一词,真乃匹仗天成!
说话间,船儿过了垂虹桥。毛玉亭又说:“适才我又想出一句上联,你俩来对:杨花乱落,眼花错认雪花飞。”
这句上联,触景而生,极合岸边景色,入情入理。但是,三个“花”字连用,对起来确属不易!
冯梦龙正在思索,听哥哥梦桂抢先说了话:“下联有了。我对的是:竹影徐摇,心影误疑云影过。”
毛玉亭点头赞道:“佳品!佳品!两位贤甥果是人中俊杰!冯氏光宗耀祖,为期不远矣!”
“谬承表弟夸奖,仲贤不胜荣幸!然则文字游戏,逞一时机巧而已。若望梦桂、梦龙大器有成,尚待贤弟贵手雕琢。”冯仲贤虽口中谦逊,心中却颇感欣慰。
冯梦龙兴致勃勃地说:“舅舅,你再出一联吧!”
毛玉亭笑道:“莫急,容舅舅细细想来!”
稍顷,船过胥门,一群鸭子浮于水中,毛玉亭手中折扇一指说:“你们看,我这句上联是:七鸭浮塘,数数三双一只。”
梦桂、梦龙谁也不愿落后,看过水上的那七只鸭子,各自搜求对句。
忽儿,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溅起一簇晶莹的水花,梦龙惊喜喊道:“我对上了:一鱼跃水,量量九寸十分。”
冯仲贤、毛玉亭、冯梦桂都朗声而笑。
梦桂说:“弟弟真能夸口!一条不足二寸的鱼儿,竟吹成了一尺来长!”
梦龙冲哥哥一撇嘴说:“哪个和你认真唻?只要对得句儿好,何计其鱼(余)?”
“妙!”毛玉亭以扇击掌,啧啧称赞。
俄而,小船驶进阊门,迎面驶来一条小船,上面乘坐着一位僧人,与冯家的小船擦舷而过。
冯仲贤说:“我也得到了一句上联,你们来对!”
说着,冯仲贤一指后面驶过的小船:“和尚渡江,篙打江中罗汉。”
冯梦龙沉思片刻,说道:“这也不难。我对一句:尼姑汲水,绳牵水底观音。”
“对得好!”毛玉亭含笑称赞。
船儿过了阊门,便是通向虎丘的一条水路。这段河名叫山塘,约有七里行程,中间有一地名,叫作“半塘”。船儿经过这里,毛玉亭说:“这半塘地方,尚有一个王安石与苏东坡的故事,你俩是否闻知?”
梦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梦桂说:“我听先生讲起过。”
毛玉亭说:“梦桂且慢说破,让梦龙来试一试。当年王安石给苏东坡出了个上联,这上联是:‘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梦龙能猜否出下联?”
这回梦龙想了许久,不能得出下联。最后梦桂告诉梦龙,当年苏东坡对的是:“九溪蛮洞,经过中洞五洞中。”
临近虎丘,毛玉亭向岸上一指,悄声说:“你们看,我又得了一上联,即在这汉子身上。”
梦桂、梦龙扭头看时,紧傍河岸的山塘路上,一个满脸通红的汉子,骑在驴上,手里拿着一把铜钱,边走边数。
毛玉亭说:“醉汉骑驴,频频点头算酒账。”
梦桂和梦龙都想了一会儿,无言可对。眼看就到登岸地点了。梦龙偶然一回头,扑哧笑了:艄公一俯一仰的样子,正可用来对出下联!
“舅舅,我对上了:艄公摇橹,深深作楫讨船钱。”
艄公听了,笑道:“小相公真不得了,把我也派上了用场!”
毛玉亭是查夫人的舅家表弟,年少才高,不仅学识渊博,而且是一位时文高手。人人视为畏途的八股文,他作起来却得心应手。冯仲贤往时去至湖州,曾见过他的一些习作,禁不住称赞不已。岁考之时,他的文章被擢为案首,于是破格超增,由一名附学生员,跳过增广这一级,直接补上了廪生。毛玉亭早就有游学苏州的愿望,因而冯仲贤不失时机地进行邀请,一来让他有机会同苏州的宿儒名流交接切磋,二来可以指导梦桂、梦龙的功课。毛玉亭欣然就馆,当上了冯家的私塾先生。边读书边授业,这在当时也极普遍。
毛玉亭为不负表姐夫一家人的期望,授课极为卖力。尤其是讲授八股文,如何相题,如何破题,如何承题,如何起讲,以及换字、对偶、口气、钓、渡、挽等技巧,他旁征博引,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并命题练习,使出了浑身解数。梦桂、梦龙的学业大见长进。
转眼过了年余,苏州府及各县诸生岁考的日子也迫在眼前。明制规定,提督学政要在三年内对全省诸生巡回考试两次。一次为岁考,视优劣将诸生分为六等,一等前列者,视廪生有缺,依次充补,其次补增广生。一二等皆有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廪生增生逆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黜革。再一次为科考,是在乡试前举行的考试,除充补廪增、分列等级与岁考相同外,还要取一二等为科举生员,准备参加乡试。以梦桂、梦龙的知识能力,毛玉亭认为可以取得好名次,心中不免有些宽慰,期待岁考之时见个分晓。可是,这天王仁孝来访,却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王仁孝四十多岁,隶籍吴县,世代书香,少有才名,现为苏州府学的廪膳生员,也是苏州的名流。因少时与冯仲贤有同窗之谊,二人交契甚洽,友谊深厚,所以时常往来。毛玉亭到苏州后,又与王仁孝成为文友,唱和不断。王仁孝一见到冯仲贤和毛玉亭,便抱怨道:
“此番的学政大人,实在是孔门叛逆,侮辱斯文,不成体统!”
“出了何事?”冯仲贤、毛玉亭问。
“二位相公尚未知晓?”王仁孝惊讶道。
冯仲贤说:“到底出了何事?”
“今任提督学政严斯我,专以截搭题考试生员。而其题目刁钻至极,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为!首考应天府,其‘四书’文题目竟是‘鳖生焉’。一位生员的破题极佳,云:‘以鳖考生,则生不测焉’,却因暗寓讥讽,被置为四等挞责。到了扬州府,出的题目是‘顾鸿’、‘谷与鱼’;在松江府,题目是‘礼云玉’、‘十尺汤’。随意截搭,让人不明出处,这时文如何作来?”
“这人怎么有此恶癖?”毛玉亭问道。
“听说,严斯我乃山西人,今番得放学道,花了不少银子。此番衡文江南,大收贿赂,卖题谋财,借机聚敛。又恐遭致物议,露出他本无多少学识的本相,便在题目上大动脑筋,出此刁钻题目,钳住直省生员的嘴巴,好向朝廷交差。”王仁孝愤愤地说。
“如此胡乱整治,岂不鱼龙不分、颠倒黑白?”冯仲贤也忧心忡忡。
王仁孝告辞以后,毛玉亭把提督学政出过的这几个题细细琢磨。尽管他是熟读《五经》《四书》之人,但因题目怪僻刁钻,不查阅经卷,也难全部断定出处,不得已搬书查找才明白,“鳖生焉”出自《中庸》“鼋鼍蛟龙鱼鳖生焉”,截去前五字;一句“顾鸿”出自《孟子》“顾鸿雁麋鹿”一句截去了后三字;“谷与鱼”,出自《孟子》“谷与鱼鳖”一句;“礼云玉”出自《论语》“礼云礼云,玉帛云哉”一句;“十尺汤”出自《孟子》“交闻文王十尺,汤八尺”一句。任意割取句中几字,或上下两句割出数字生硬搭在一起,意思不明白也实在不成话。这就是所谓的截搭题,也叫割裂题。让考生来作这样的题目,真正是亵渎圣人,侮辱斯文。纵有八斗之才,撞上这样的题目,须娴熟地运用钓、渡、挽诸般技巧,非文思敏捷,精熟经义者无从发挥。毛玉亭不由得为梦桂、梦龙担起心来。
考期来临,带着舅舅的谆谆教诲,梦桂兄弟双双下了考场,祈盼着能有个好运气。谁知题目发下来,不由得让人头昏脑涨,这个题目是:“下袭水”。
冯梦龙早已把《四书》背得滚瓜烂熟,略一思忖,便断定这三字是从《中庸》“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一句中截取来的。但“下袭水”三字已经不成话,意义更不完整。按八股文要求,要由此而生发出一篇代圣贤立言的宏论,煞有介事地说一堆废话、疯话,确乎是一桩难事。
冯梦龙抓耳挠腮,心如火燎,无奈就是没有灵感,头脑里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可是若交了白卷,就有被黜革的危险。怎么办?他估计时间过去了一半了,只好硬着头皮,胡乱写来,前言不搭后语,只图卷上有字而已,好歹凑了200多字,连自己也不明白阐发了什么道理,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便想在空白的卷纸上题写点什么,以示对出题者的抗议。
冯梦龙想到学政在扬州、松江出过的题目,义愤填膺,略一思忖,得出一首《顾鸿》诗:
顾鸿
礼贤全不在胸中,
扭转头来只看鸿。
一目如何能四顾,
本来孟子难说通。
冯梦龙一气之下,将这首诗写在卷纸上。又一想,学政看了这诗,肯定要大发怒火,把自己的生员革去,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但黑字落在了白纸上,又涂抹不得,如何是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何不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骂个痛快,也为阖省的生员出一口恶气!反正自己年龄不大,你革了我的生员,我就换名改姓,重立籍贯,重新参加童子试。想到这里,冯梦龙什么也不怕了,提起笔来,唰唰唰又写成一诗:
礼云玉
礼云再语亦徒然,
实在须将实物先。
匹帛有无何足道,
算来不值几文钱。
冯梦龙看看这诗仍不够劲,便放开胆子,又以其所出题目为题,写下三首诗:
谷与鱼
秋成到处谷盈堆,
又见渔人撒网回。
不是池中无别物,
恐防现出本身来(鳖)。
十尺汤
古来惨刻算殷商,
炮烙非刑事可伤。
不见周文身一丈。
也教落出是油汤。
下袭水
真是一片白茫茫,
无土水于何处藏。
悔圣人言何道理,
要他跌落海中央。
冯梦龙看卷子都写满了,天也快要黑下来,便收拾一下考篮,一身轻松地走出了考场。
冯梦龙回到家中先到书房里去见父亲,表舅毛玉亭也在那里。父亲和表舅迫不及待地询问试题和答卷情况。冯梦龙一说题目,冯仲贤便气得大骂起来:“这个学道真不是东西!”
毛玉亭倒剪双手,在室内踱了几圈,然后问道:“梦龙,你是如何答卷的?”
冯梦龙将自己的文章简述了一遍,然后愤恨中不无欣慰地说:“我看卷子尚有空白,便写下几首诗,将学道骂了一通。”
“如何写的?”毛玉亭惊讶地问。
冯梦龙便把所写的诗复述一遍。未待说完,父亲怒道:“你胆子太大了,学政会革去你的秀才!”
冯梦龙见父亲火气很大,也有些后悔自己鲁莽用事,但说什么也晚了,只好低下头来,任凭父亲责骂。
毛玉亭劝阻道:“表姐夫,这也怪不得梦龙,全是那混账学政逼出来的。再说,事已至此,覆水难收,还是想个法子力图挽救吧!”
冯仲贤是老实巴交的读书人,论地位,他虽在科场角逐二十余年,但未能取得功名,仍是一介寒儒。论家境,只有祖上遗传下来的几百亩地,也不是什么巨商豪富,因而并没有多大势力。尽管听着毛玉亭的话不无道理,但冯仲贤却感到无计可施。
冯仲贤沉默良久,抬头看着毛玉亭说:“依贤弟所言,尚有何良策?”
“依我看,眼前至少有两条道可行。”毛玉亭看看两眼泪花满含希望站在一侧的梦龙,接下来说:“一是封上200两银子,托人送到严斯我手中,说明用意,赔罪道歉,求他抬手宽容。如今这些贪官污吏,个个都见钱眼开。受人钱财,予人消灾。他只要收下了银子,就有了转圜的希望。这是软的一手儿。”
毛玉亭停下话头,端起茶碗啜一口,看冯仲贤面有难色,知道他家中并不十分宽裕,便又接下来说:
“还有硬的一手,就是联络众考生一齐向学政请愿,要求重新出题考试。你想,今天刚散场,各县来的生员都住在苏州未走,容易联络。再有,自从严斯我巡回岁考以来,屡屡以刁钻怪癖的截搭题来为难各府生员,街谈巷议甚多,考生也对他越来越反感。况且,这场考下来,肯定不少人没有得到发挥才学,甚或不少人交了白卷,都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无可发泄呢。只要有人一发动,俨然是一堆火药遇到了火,不爆发才怪呢!在众怒之下,提学哪里还敢黜革生员?”
“舅舅所言极是!退场出来,有不少生员气愤不平呢……”冯梦龙听着表舅的话极为快慰,忍不住插上一句,正待说下去,被父亲制止了:
“犹儿,长辈讲话,莫乱多嘴,你回内堂去吧!妈妈等着你呢。”
梦龙不敢再说什么,怏怏不快地走了。
冯仲贤接着说:“玉亭,你看这两个法子,哪个更有效力?”
毛玉亭犹豫一下,说:“其实,都没有绝对把握。”
一听这话,冯仲贤心中鼓足的勇气,一下泄了一半:“那如何是好呢?”
“我们先不急于决定。但是,又不可拖延到明天。这样吧姐夫:你去找参加了这次岁考,又与你有一定交情的生员问候一下,看看他们有何反响,夜里回来,我们再做定夺。如何?”
“好!我这就去。”
说完,冯仲贤起身走了。
冯梦桂回到家中,已到了夜饭时分。
“哥哥,你考得如何?”冯梦龙迎上来说道。
梦桂摇摇头:“听天由命吧!”
梦龙知道哥哥考得也好不到哪去,便说:“你快去吃饭。我在我屋等你,要快!”说完,梦龙一推饭碗,回到自己的房间。
冯梦桂不知道何事,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米饭,便来到梦龙的卧室。只见梦龙正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
“何事如此慌张?”说着,梦桂来到梦龙身后。
“等会儿我写完再和你说。”梦龙只顾着飞笔涂写。
梦桂搭眼一看,只见梦龙写的是一首打油诗:
提学大人太刁钻,
辱我斯文侮圣贤,
滥出截搭不成语,
误我青春美少年。
再出题目重考试,
明朝跪请试院前。
辜负圣恩伤栋梁,
不还公道我撕严。
“二弟,你这是干什么?”冯梦桂惊讶道。
“我要把这些帖子,撒到岁考的诸生手里,明天一早就有热闹看了。”说着,梦龙一指案头已经写好的一摞帖子,厚厚的约有上百张。
“你不要命了?纠集闹事,是要杀头的!”
“看把你吓的!不会有事,我自有办法。”
梦桂不知如何是好,又说;“爸爸知道了,岂肯饶过你?”
梦龙一按哥哥的嘴巴:“嘘——别声张!我和你说吧,这是爸爸和舅舅商量好的。你见到爸爸了吗?”
“没有见到。”梦桂说。
“就是嘛。我告诉你,爸爸……出门去了。有些打算……”梦龙故意不把话说明白,将写好的帖子揣进怀里,又说:“哥哥,你去告诉要好的几位同窗,叫他们明天一早,去府学前看热闹。别的,不要多说。这是爸爸安排的,走吧!”
冯梦龙拉着懵里懵懂的哥哥一同出了家门,然后分道而行。冯梦龙沿着十全街、凤凰街一路小跑,来到试院后面考生集中的几家客馆近前,便停住脚步,待喘息平稳下来,向一个卖瓜籽豆腐干的小贩一招手,搭讪道:
“小掌柜阿哥,生意好做来哉?”
走过来卖瓜籽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看梦龙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富家少爷,便客气地应道:“小爷赏光哩!保爷瓜籽好吃价便宜唻!”
冯梦龙问:“我全买了卖不卖?”
小贩赶快满鞠了一躬:“小爷恩典,阿拉谢谢侬。”
冯梦龙又问:“你这些瓜籽,豆腐干,总共多少钱呢?”
“小的没谎,小爷给50个铜钱好啦。”
“好!就给你50个铜钱。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请小爷吩咐是了。”
“我买你的瓜籽,是请那些参加考试的大三员吃的。你看,那元丰楼、状元楼、福顺居,住的都是考试的秀才。你用这纸包了,给他们送去。头戴儒巾的,每人一包。冯梦龙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些帖子纸,又掏出50个铜元,一并交给了小贩。”
小贩高兴不迭,挎着竹萝转头就走,边走边麻利将瓜籽包成纸包,口里喊着:“各位大三元、大殿元、大联元、大省元嘞,白吃瓜籽嘞!”
冯梦龙在暗处嘘着,那小贩很快就串完了几家客店。冯梦龙暗自得意,一拍大腿,扭头向家中跑去。
冯仲贤早已回到家中。他对毛玉亭说:“看来,这位大宗伯不得人心,人皆共愤,只是联络生员请愿一端,谁也不敢领这个头。”
“这也不难。”毛玉亭手摇诗扇,大有当年诸葛孔明运筹帷幄的风度:“只要写一些帖子,贴在试院近处和考生所住客馆,生员们便会一哄而起。只宜干得秘密,最好夜间行动,躲过更夫及冶游之人。”
“这帖子何人去张贴?”冯仲贤为难了。
“仆人千万不能用,嘴不严就会惹来麻烦。我看梦桂、梦龙就胜任。”
冯仲贤更为难了,他自己胆小,更不愿让儿子去趟浑水,说:“梦桂天生胆小本分,梦龙年龄尚小……”
“不妨叫他二人来,看有没有这份胆量。”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冯仲贤勉强同意了。来到夫人房中,让丫鬟春红去把两位少爷叫过来。
片刻,春红回来说:“回老爷话,大少爷、二少爷都不在房中。”
“什么?夫人也不知道吗?”冯仲贤吃一惊。
“夫人也说不知道。”春红回答。
“你去门口问问院公。”冯仲贤吩咐说。
春红走到大门口,正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冯梦龙,急忙说:“二少爷,老爷正寻你呢,快去吧!”
“老爷寻我何事?”冯梦龙有些警觉。
“不晓得,二少爷你快去吧!老爷等急了。”
冯梦龙忐忑不安地来到父亲书房。
冯仲贤见面就问:“深更半夜不在房中,你到哪去了。”
冯梦龙机警地打量一下父亲和舅舅,说:“到邻近的同学家拜访。”
“以后不准夜晚乱闯。”
“孩儿记下了。”
“梦龙,夜晚出门可曾胆小?”毛玉亭问。
“不曾,当空明月一轮,街巷家家挂着灯笼,不觉怎的!”冯梦龙说。
“好。舅舅要你做件事,敢不敢去?”
“何事?”
毛玉亭简明扼要地把计划说了一遍,然后说:“要保证不露一点痕迹,你能做到吗?”
梦龙听完,抿嘴一笑:“帖子我已经散出去了!”
“什么?”毛玉亭、冯仲贤同时吃惊地说。
梦龙把下午回到自己房中的想法和晚上散发帖子的事情,如实地细说一遍。
毛玉亭高兴地说:“没想到你人小胆量不小,好样的,那就不用再去了。记住,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回去睡觉吧!”
梦龙出去后,冯仲贤说:“这孩子太鲁莽了,我忧心他会闯下大祸。”毛玉亭没说话,好像正在思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