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张之洞躺在床上,正与侍妾丽云紧紧地抱在一块亲热着,忽听得窗外有脚步声。
“香帅!香帅!有密报。”是侍卫队长张彪的声音。
张之洞挣脱丽云缠绵的双臂,翻身而起,来到外间的书房。他叮嘱过:凡有密报来,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及时报告,不得延误片刻。
就着烛光,张之洞展开密报,只见上面写着:
“今晚在汉口三码头,查获一只载茶商船,藏有长枪100支,短枪10支,子弹5000余发。似与汉口英国宝丰洋行买办容某有关。”
“容某”指容星桥,张之洞认识他,他是旅美巨商容闳的侄子。容闳与张之洞素有交情,甲午战争时,张之洞曾请他招募洋人军队,但未果;议修卢汉铁路官督商办时,容闳又是积极响应的商人之一。容星桥也常到张府走动,极亲近的称张之洞为“老世伯”。
“他要枪支干什么?”张之洞自言自语道。
“暴动啊!容星桥也是维新党。”张彪不假思索地说。
“他是商人,以追逐利润为本。恐怕这后面另有背景。”张之洞思索着,又说,“张彪,你去安排,将容星桥的活动监视起来,但不能惊动他。商船上的人全抓住了嘛?”
“全逮住了,一个没漏。”
“嗯,严加审问,不要走漏风声。”张之洞吩咐道。
张彪遵命而去。张之洞回到内室,和衣在床上一躺,侍妾丽云立刻光着身子来给他脱衣裳,口中嗔怪着:“您看,您看,又不脱衣裳。什么事呀?深更半夜地折腾。”
“一个商人,偷买枪支。”张之洞回答说。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有钱的人家,都该做些防备。”丽云说着躺到张之洞的怀里。
“这100多支枪,可不是个小数目。谁家看家护院用得着这么多?我这张府的卫队,不才80多人么?”
“说倒也是。也许是倒卖军火的。”丽云极其聪敏。
“是啊。他若是倒卖军火,供给哥老会、大刀会、维新党等人使用,那不天下大乱了吗?据说进京的义和团,也使用了快枪呢。”张之洞担心地说。
说到义和团,丽云问道:“京城又有新消息么?”
“今日接收到一份电报,说许景澄、袁爽秋都被杀了头……”张之洞说着声音变了,一滴伤心的眼泪滚落到丽云的香臂上。
杨锐、许景澄、袁昶是老头子最为得意的学生,且都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常说他们是国家栋梁,出将入相之才。杨锐死后,老头子哭得极伤心,好长时间没个笑脸。闻此,丽云心上一懔,想着这回该如何安慰老头子?
“洋人兵临城下,不谋御敌之策,却诛杀大臣,真让人担心啊!”张之洞感慨万端,“这东南数省,我极力维持,终于签订了互保条约。但说不准哪会儿又要出事。北方一乱,这南方匪党再趁机发难,一旦捅了娄子,洋人派兵一打,岂不要亡国灭种了吗?你说说,北京若要被洋人攻破,这两湖地面该如何收拾?”
“呀呀老爷……我可不管那么多。我只管侍奉您吃好、睡好。”说着,丽云把身体贴到老头子身上,撒起娇来。
次日,张彪向张之洞密报:“船上押送枪支的人招了。那些枪支是吴禄贞、傅慈祥购来的。”
“他们尚在日本读书呀!”张之洞不无惊讶。
“押送的人供认,他们已回到上海。具体住处,实在说不清楚。”张彪说。
“会不会已到汉口?”张之洞略一沉吟,立刻决断道,“你通知岳嗣仪:让他带护军后营,日夜把守江岸,可疑人等,严加盘查,发现情况,立刻向我密报。你带领护军前营,将武昌、汉口、汉阳城内的旅馆、客栈、商号、铺子,俱行检查一遍,遇有可疑人等,立刻拘捕讯问。”
“是。”张彪应声而去。
此时的张彪,已被张之洞提拔为护军前营统带,执掌湖北的精锐部队,是张之洞手下的重要将领。护军营是张之洞由两江回任湖广时,从自强军中带回的两营士兵,然后扩充为四营。趁刘坤一遣散德国教官时,他又把那些德国将弁,请到湖广训练湖北新军,分成护军前营、护军后营,每营500人;工程队1哨,100人。前营委张彪任管带,德人贝伦司任总教习。尔后又继续扩充,现在马、步、炮、工程各队共10营,张彪升任协统之职。
“莫非吴禄贞、傅慈祥真的回到了汉口?”张彪走后,张之洞独自思虑起来,一件往事又闪现在眼前。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张之洞奏准湖广选派20名留学生去日本学习军事,便由梁鼎芬从两湖学堂、武备学堂挑选了20名高材生,送日本深造。行前,张之洞在两湖学堂设宴,为出洋学生饯行。
可是,他一踏进学堂就听梁鼎芬说:“香帅,情况有变!”
“什么?”
“出洋学生们说日本人蓄意挑起甲午战争,占我台湾,勒索赔款,是中华之死敌,坚决不去日本。”
“你与他们谈过没有?”张之洞又问。
“谈过了。无济于事!”
张之洞想了想:“我去劝劝他们!”说着大步走向礼堂。
出洋学生见张之洞来了,喊着:“香帅!”“老父台!”立刻围了过来。
张之洞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便笑着摆摆手,说:“听说诸位爱国热情很高,坚决不去日本学校读书,这很好嘛!”
“是啊,我们不去日本!”
张之洞又摆手,说:“让日本教官指指点点、拨拨拉拉,甚或让我们立正行礼,确是心里感到难受!特别是日本强占了我们的领土,这口气能忍吗?”
“不能忍!”学生们一齐答道,慷慨激昂。
“对!不报国仇,不雪国耻,不强中华,就不是炎黄子孙!就愧对国家、愧对朝廷、愧对祖先。你们20位出洋学生,是我在众多学生中,挑出的佼佼者,民族之精英,都有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这很好!我很欣赏你们的志气。现在,我向你们提出几个问题,能回答出来的,就不出洋了。怎么样?”
“好!”学生们一齐答应,面露喜色。
梁鼎芬在一旁纳闷:张香帅这是怎么教育学生?当初不是说派定的学生不去不行吗?
张之洞道:“说了就算,大丈夫绝不食言。你们说,怎么样?”
一个学生说:“香帅一言九鼎!我们是你的学生,绝不是食言长大的!”
张之洞抱拳拱手道:“好!我开始提问了:甲午战中,日本抢占威海的炮艇,马力有多大?”
“马力?什么是马力?”学生们窃窃私语。
一个学生摇头晃脑地低声道:
“我只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马力多大就由路程多远来测算吧?”“不对,肯定不对,马能下海拉炮艇吗?”
学生们议论纷纷,如雨打沙滩。
张之洞又笑着问:“有谁知道?大声点儿讲嘛!也让我和梁监督听听。”
学生们立刻不议论了,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我再问你们:日本炮艇吃水多深?吨位多大?安装的是什么炮?射程有多远?炮弹的穿击力有多大?谁说举手。”
出洋学生无一人举手。
张之洞紧接着问:“日军绘制的中国地图,是怎么样绘制出来的?详细到什么程度?”
学生们又是个个缄口不语。
张之洞摆动手里的一个花名册,喊道:“黎科,你说说!”
黎科双脚立正,低声答道:“不知道。”
“李炳寰呢?”
“报告香帅,炳寰也不知道。”
“好,好!还有个问题:日本陆军训练规程,与我国有哪些不同?吴禄贞同学,你说说!”
吴禄贞立正站着,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白皙的面庞显得十分稚嫩,高挺的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闭着,看上去异常聪俊。在张之洞的注视下,吴禄贞高昂着的头低了下来,下巴抵住了胸膛,眼里淌下一串害羞的泪水。看来这位聪明异常的学生,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羞臊。
张之洞从心里欢喜这位英俊聪慧的学生,不由问了一句:“你多大啦?”
“18岁。”吴禄贞说完,用袖子拭去泪水,抬起头来。
“啊!”张之洞点点头,“啊?这个问题可不能算!我是随便问的。”
“嗤……”一个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之洞对这位爱笑的学生问:“你叫什么?”
“傅慈祥!”傅慈祥“啪”的一个立正,敛住笑容。
“这几个问题,你能回答吗?”
“不能。”这回傅慈祥不仅不笑,还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李书桐、田城,你们说说!”
李书桐、田城互相瞟了一眼,谁也不敢抬头,谁也不敢吭声。
张之洞笑了笑说:“我再提个问题:《孙子兵法》上,有‘百战不殆’之句,前提是什么?”
学生们一齐答道:“知己知彼!”
“对!”张之洞突然一拍几案说道,“派你们到日本学习军事,就是为了知彼,就是为了战胜他们。我们对他们的情况一问三不知,如何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呢?同学们,日本是我们的敌国,派你们去学习,你们肩负着重任,你们去不去呀?”
“去!”20名出洋学生一起高喊。
“去,不是说说而已!一去就是5年。还有许多困难要你们克服,许多问题要你们解决。远在异国他乡,我担心你们挺不住呀!”
“香帅!”吴禄贞喊了一声,抓起一个细瓷茶碗,“啪”地一下摔碎。众人大吃一惊。
吴禄贞从地上捡起一个尖锐的碎片,猛地划破自己的中指,鲜血直流。
他顺手扯下一个黄色的绢旗,写下粗壮的8个大字:
“强我中华,一往无前!”下面署名:吴禄贞。
随即他说道:“同学生,国家对我等寄予厚望,我等把决心留给国家,留给我们的老师——张香帅!”
19位同学一拥而上,纷纷刺破手指签名。
梁鼎芬激动得泪光闪闪。
张之洞突然脱下身上崭新的官服,猛地撕扯着,把衬里撕成若干布条,亲自给吴禄贞等20名学生包扎,噙着泪水说道:“同学们!国家的强盛、国家的未来,全都托付给你们了!”
梁鼎芬帮助给学生包扎后,来道张之洞身边,报告:“香帅,送行的宴席已经摆好!”
“香帅!”张之洞的机要文案梁敦彦旋风般闯进来,“皇上的电谕来了!”
“什么内容?”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皇上恩准留学回国的学生,赐同进士出身,均授予从四品职衔,代建功后再行封赏。”
“哇哈!”学生们高兴地欢呼起来。
梁鼎芬大声喊道:“还不快快面北谢恩!”
学生们一起跪在地上,口中高呼:“谢皇上隆恩……”
张之洞没有猜错,吴禄贞已经到了汉口,就落脚在泉陆巷唐景明家中。他不在日本学习,回到汉口来做什么?他来汉口是找唐才常的。唐才常又是何许人?
唐才常(1867~1900),字伯平,号绂丞、佛尘,湖南浏阳人。少好读书,博闻强记,20岁应童子试,为县、府、道三场之冠,俗称“小三元”。但才常不慕功名,喜欢研究经世致用之学,娴熟中外史乘。先在长沙校经书院、岳麓书院就学,后考入张之洞在武昌举办的两湖书院,学习成绩优秀,为诸生之首,为张之洞等人器重。甲午战败后,他痛斥李鸿章“奸臣卖国,古今所无”,而赞扬张之洞力争和议直言敢谏,“一时无两”,认为中国非变法不能图强。
甲午战争后,唐才常与谭嗣同等人兴办算学社、群萌学会,提倡新学,酝酿变法。梁启超到湖南主办时务学堂,唐才常又任学堂教习,参与南学会,和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志士赞助陈宝箴实行新政,并编撰《湘学报》、《湘报》,宣传民权民主思想和君主立宪制。戊戌八月,唐才常应谭嗣同电召,赶赴北京参与新政,刚抵汉口,惊闻政变发生、六君子遇害,遂逃亡日本,游历南洋,与康有为、梁启超商定起兵计划,但康有为不同意他提出的与孙中山合作。次年秋天,经兴中会会员毕永年介绍,在横滨见到了孙中山,甚为周详地商讨了“湘鄂及长江起兵计划”。毕永年很想把他拉到孙中山的旗帜下面,但因其思想境界虽已超过了改良派的樊篱,但又同革命派在推翻清政府的问题上,尚有一段距离,受康有为意见的束缚,他深感左右为难。当时孙中山也正准备广东惠州起义,便与孙中山订殊途同归之约,共策革命。
1899年秋,唐才常先派与哥老会素有交情的毕永年、林圭回国组织会党。同时,在留日学生中,联络了兴中会会员秦力山、吴禄贞、傅慈祥等人。11月,唐才常率领吴禄贞、傅慈祥等20余名留日学生回国,决定首先夺取武汉,并在长江两岸各省起义。康有为、梁启超答应在海外募集经费资助义师。临行前,梁启超、戢元丞等在红叶馆设宴欢送,孙中山、陈少白和日本友人平山、宫畸也到会送别。孙中山还写书信介绍林圭和汉口英国宝丰洋行茶砖厂买办容星桥联系,以取得容星桥的帮助。
唐才常、林圭是年冬回上海,以开办“东文译社”为掩护,联络各省来沪的会党首领,秘密发起“正气会”,后改为“自主会”。林圭等人则往汉口上游,招纳会员,运动军队,散发富有票,发展会众。数月间,沿江各省军人、会党和农民领票入会的达数万人。于是借北方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的机会,于1900年7月,唐才常在上海张园召开中国国会,提出“保全中国自主之权,创造新中国”,拥护光绪帝当政的纲领;组织自立军7军,唐才常任总司令,定于七月同时起兵勤王,造成东南独立的局面。
此时,英国对和刘坤一、张之洞订立的“东南互保条约”仍不满足,很想在长江流域建立特权,正试图支持刘坤一、张之洞东南“独立”。唐才常也对自己有师生之谊的张之洞怀有期望,试图与张之洞合作,造成东南独立的局面。一方面通过日本人去劝诱张之洞“独立”,另一方面约吴禄贞、傅慈祥等人来武汉动员张之洞。同时,将自立军机关总部,设在汉口英租界内的宝顺里;他则住在英国传授教士的李慎德堂,认为这样既可以得到英国的保护,又有张之洞的荫庇,便可以安然无恙。
于是,吴禄贞赶赴汉口,与唐才常密商如何劝说张之洞参加反清救国革命。吴禄贞落脚在唐景明家,是因为唐景明是唐才常的族兄,赞同并支持唐才常的救国活动。
唐才常对吴禄贞说道:“绶卿贤弟,我再三考虑,我们分头去见老夫子为好。我在湖南时,因同梁任公、谭复生诸君办《湘学报》,惹得老夫子不愉快,指责《湘学报》谬论甚多,以湖北难于行销为名,禁止寄发湖北。还是学台徐公从中斡旋,让《湘学报》连续刊发他的《劝学篇》,他这才收回成命。以同仁观之,与老夫子座谈,尽可能放言纵论,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刊诸于报端,则要慎重了。他怕朝廷追问下来,要由他担当干系。任公言其‘迎合宦术甚工’,此其一例也。”
吴禄贞听得极为细心,还不时点头赞同。在34岁的唐才常面前,他委实是个小弟弟。他刚刚21岁,更佩服唐才常有那么深的知识和阅历。又听唐才常长说道:
“湖南南学会倡立,各学校纷纷并起,人人言政治之公理,以爱国相砥砺,以救亡为己任,英俊韬毅之才峰起,南皮深为嘉许。诸多事端,南皮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不忤逆朝廷,南皮则不深追究。今外贼已逼近京师,恐朝廷不保。闻南皮有‘自主’之心,我等正可利用。但我等一同见他,恐又令他生疑。以不才之愚见,还是绶卿贤弟与慈祥等留学诸兄弟,以归国拜见老师的名义见他为好。我则晚几日单独拜见。以免让他看出我等连同一气,有碍起义大事。”
“好!就依仁兄高见。”吴禄贞兴奋地说,“香帅不爱钱不爱财,但极重人才。尤其文章超拔之士,他最为敬重。我已想好了主意,在见他时献上一篇奇文。老头子心情好了,我们再说什么,他都耐心听了。”
“好!”唐才常笑了,“贤弟真是经世治国之才,思谋得这般细致。”
“那篇文章,还是仁兄捉刀才好。”
“贤弟之才华,绝不在我唐某之下,怎么这般客气了呢?”唐才常谦虚起来。
吴禄贞也笑道:“仁兄之文笔,小弟委实不及。尤其是那气吞江河之气概,真让人难望项背。”说着,吴禄贞背诵起唐才常在《正气会》成立时撰写的《正气会序》:
四郊多垒,卿士之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兴四方之瞻,蹙靡聘矣。昔者,鲁连下士,蹈海而摈强秦;包胥累臣,哭庭而存弱楚。蕞尔小国,尚挺英豪,讵以诸夏之大,人民之众,神明之胄,礼乐之邦,文酣武嬉,蚩蚩无睹;方领矩步,奄奄欲绝,纸首腥膻,自甘奴隶,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吴禄贞一口气将文章背完,唐才常惊道:“贤弟记忆超人,才常佩服!”
“非也!仁兄文章感人至深,禄贞敢不记诵在心?呵呵呵,此番打通张香帅之文,也非仁兄莫属啊!”
唐才常不再推辞,遂又计议起义事宜。
这天,吴禄贞、傅慈祥、林圭等七八个由两湖学堂、武备学堂而留学日本的学生,来拜会老师张之洞。张之洞闻报一惊:吴禄贞果然回来了,看来枪支一案,果真是他搞的名堂!我且佯装不知,看他如何说话。
张之洞见到吴禄贞等人,欢喜无限,设一席家宴为诸学子接风。
酒至半酣,吴禄贞乘着酒兴对张之洞说:“老师,谚云‘师生若父子’,你以为如何?”
张之洞兴奋地点点头,说:“生者父也,教者师也,生而不教愚也。故以父子之情,比师生之谊,恰如其分也!”
吴禄贞微笑着敬了张之洞一杯酒:“老师,父子之间无所不谈,无所顾虑;师生之间可以畅所欲言,直抒胸臆吗?”
“可以,可以。学生应笃信老师,老师应爱护学生,又有什么要隐瞒的呢?”
满桌的留日学生鼓掌喝彩。
吴禄贞又说道:“老师,您是朝廷重臣,我等如有触犯朝廷的话,您如何处置呢?”
张之洞爽朗一笑:“这是我的家里,只有师生,没有总督。”
学生们又齐声鼓掌道好。张之洞也兴奋地站起身来,给学生们敬酒,说道:“诸位爱生不负所望,远渡东瀛研求西学,掌握报国本领。归国探亲之间隙,尚来探望我,老师心里十分高兴。关起府门是一家,如叙天伦,有话但说无妨。来,望爱生们满饮此杯!”
大家一齐站起来干了酒,谈兴倍增。吴禄贞、傅慈祥、李炳寰、向联升等,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张之洞参加救国革命。张之洞但听不语,满面红光,笑容可掬。
吴禄贞乘兴站立起来,拿出唐才常为他准备的演讲稿,慷慨激昂地朗读起来:
清廷失政,亲贵当权,强持氦制,意在钳制汉人。满汉之防日严,祸至无日,大地陆沉。妖云渐及潇湘,弱水几浊江汉。满清王朝如当道豺狼,尽驱鸾风;旗人官吏似植庭荆棘,半属鹰鹯。以致纪纲愈废,政令愈废,官治愈婪,民生愈瘁。当此时代,列强日逼,疆宇日蹩,主权日失,生机日耗。举国人士,多半私利之心,忠义之气薄,性命之虑重,国家之念轻。欲求发奋图强、保家卫国之志士而不可得。重以四方多垒,交涉益亟,外人到处分揽权利,大有反客为主之势!甲午战后,情意冗,势益绌,岌岌不可终日。更以英、法、德、日据我要港,饰言租借,实同侵割;一肢既折,全体动摇,其终存必反之势。今日联军肆虐,焚我津沽,杀我义民,京都危在旦夕,更无桃花源以匿我辈,豆剖瓜分,地图变色,亡国之祸,即在目前。言之不尽哀哀之痛,行之岂无恢复之责。感愤往事,有伤眉睫,努力方平,是在革命,是在吾人。举国志士,关心国事,莫不疚心。我辈拳拳赤子,能勿感奋?同志起来,扶清救国,高处站,阔处往。今以一身于漩涡之中,觉四面之锋镝盈吾国。亿兆之呼,足盈吾耳,国仇未报,匣剑宵鸣此其时乎?老师起来吧,举义救国!
张之洞听罢,情绪激动,说道:“诸位爱生胸怀大志,奋发图强,斯民有望。我虽年老,又是清臣,但救亡图存,义不甘后。今后,凡需要老师办的事,言语一声,我会挺身而出,支持你们。”
吴禄贞、傅慈祥等人闻言激动不已,说道:“有老师作靠山,救国大业有望!”
学生们互相碰杯,开心地大笑了。张之洞也笑了……
告别张之洞,吴禄贞、傅慈祥等人极为满意地向唐才常作了汇报。大家以为张之洞不加反对,既有意纵容,便放胆联络四方反清志士,加紧酝酿起义。
大家商定了起义计划,唐才常为起义总指挥,吴禄贞为副总指挥,孙武为总参谋长,林圭为总粮台。起义分三路,同时于七月十五日(8月9日)举行。前路由吴禄贞、秦力山统率芜湖、安庆、大通等地义军;后路由孙武、沈荩统率岳州、新堤、湖南等地义军;中路军兼总部由唐才常、林圭、傅慈祥、安庆澜、刘道仁、吴祖荫指挥。中路在湖北又分东、西、南、北四路,东路田家镇等地由万廷献、西路荆沙等地由朱登武、南路蒲垢等地由吴祖荫、北路襄樊等地由吴元泽统率指挥。
数日后,自立军领袖们各自赴自己的岗位联络会党,准备起义。
预定日期一天天临近,但康有为募集的海外汇款和枪支迟迟未到,唐才常不胜焦急。自立军虽有数万人之众,但赤手空拳怎么敌得住荷枪实弹的官兵?七月十三日,唐才常无可奈何地下达了延期举事的命令,要各路人马按兵不动。
可是,由于长江沿岸封锁戒严,吴禄贞、秦力山没有接到延期起义的通知。并且运到汉口的枪支没有下落,大通方面接连有7人被捕,安徽巡抚王之春已派兵来大通镇压。吴禄贞只得如期起义,激战三昼夜,终因无援而败。
张之洞听张彪汇报了大通暴动的情况,捻着胡须思忖起来。
张彪说:“吴禄贞、傅慈祥有负大人栽培。朝廷派他们出国学习,他们倒反起朝廷来了。哪天把他们抓住,我要亲手杀了他们,给大人出气。”
张之洞摇摇头说:“差矣,差矣。吴禄贞确是一位帅才,哪能就杀了呢!我留着他还有用处。这次大通没闹起来,也就算了。你安排人给他捎个信,就说我说的,叫他别蛮干啦!咱这湖北新军,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呢!我要重用他。”
张彪点点头,又说道:“容星桥家我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没事儿就好。不过要派人暗暗监视着。你不要带护军营到城里转了,只可照常操练。派个便衣侦缉队,留心码头、客栈、旅店等处,不能掉以轻心。”张之洞又吩咐道,“再在武昌、汉口、汉阳贴满告示。当此国难当头、东南互保之日,不准生出事端,不准惹恼洋人,不准集会结社。凡有可疑人等,及时向官府告发者有赏。”
张彪领命而去。
转眼10天过去了,抗击联军的李秉衡在天津杨村兵败自杀、联军入京、帝后西逃、内兄王懿荣全家殉难的消息纷至沓来,使张之洞惶惶不可终日。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些天没有自立军的消息,唯恐他们闹起来,把自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维持安定的东南半壁江山的和平局面给搅了。那样,大清就真要灭亡了。他在武汉城中,加派了侦缉队员,严加防范。
二十七日这天上午,都司陈士恒率领着一队乔装改扮的绿营兵,悄悄地在分防地段安插下来。他就近来到鹿泉巷口,见一家剃头店,摸摸自己的头顶,天灵盖上的头发又长长了,便想剃个干净,然后到怡春楼找妓女鬼混上一会儿。
“哎呀!这不是陈爷吗?快请坐,快请坐!”
陈士恒倒背着手走了进来。
“陈爷,怎么今天这副打扮?官服不穿了,一派儒士风度,是不是会相好的去呀?”剃头匠鲁小山殷勤伺候。
鲁小山一边给陈士恒剃头刮脸,一边说着话:“陈爷,听说八国联军进京了,是真的不?”
“那还有假。”
“哎呀!怪不得我这生意好几天没开张,都快断顿啦。真是命不该绝,今天盼来了大福大贵、官运亨通的陈爷您呀!陈爷您要发发慈悲,多赏小山几个子儿,救救我一家老小五口人的命啊!”陈士恒剃头从不给钱,鲁小山想恭维几句,或许他能一高兴,赏给几个。
“美的你?”陈士恒心中暗道,却说,“小山,你想不想发财?”
“谢陈爷恩典。我鲁小山天天做着发财梦呀!”
“那好!你发财的机会来了。你没看街上贴的告示吗?你能揭告几个会党,就能领到赏钱!”
“陈爷,你取笑了。那会党脑门儿上又没贴着帖儿,我鲁小山怎么会知道?”
“那你受穷就活该喽!干什么有什么的幌子,赶车的拿鞭子,卖菜的挑担子。你把眼珠子瞪大点,那什么都不干的,就是会党闹事的。有什么可疑的人,你告诉陈爷去抓,陈爷就给你赏钱。”
鲁小山一愣,手上的刀子也停了:“陈爷,你还真别说,这几天我看到几个人就不对劲!”
“什么人?你快说!”陈士恒警觉起来。
鲁小山摇摇头:“小的不敢说。”
“你他妈的天生受穷的脑袋!”
“我怕说了不对,我这饭碗子就砸啦!”鲁小山犹豫不决。
陈士恒说:“你和我说,别人又不知道,不对也没关系呀!”
鲁小山把头洗完,说:“我说的对不对,不敢担保。但陈爷您得给个赏钱。”
“好。老子今天赏你五个大子儿。”说着,陈士恒掏出钱来给了鲁小山,“说吧!管保你担不着干系。”
“那我就只跟陈爷你说。”鲁小山又到门口看看,然后用手一指:“你看里边那家——唐家,平时来往的人不多,这几天可不得了,总有人向我这铺子来,打听唐家在哪住。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下几十号。我就纳闷:穷的、富的、长衫的、短褂的、推车的、挑担的、读书的、当兵的、什么人都有,还有穿皮鞋的,锃明彻亮,很是扎眼呢。听人说呀,在唐爷家住着个发什么富有票的人,谁领了票呀,将来就能升官发财。我一个剃头的,自知是穷命,也没敢去领票。陈爷你说,这会不会是什么会党?”
陈士恒立刻来了精神:“那是谁家?干什么的?”
“浏阳唐爷,唐景明,原是当过官的。”
“这话你千万别向别人说!”陈世恒嘱咐一句。
鲁小山惊慌地点点头,不敢再说什么,感到事非寻常,后悔告诉了陈士恒。
陈士恒到巷口招了招手,立刻过来两个贼眉鼠眼、面黄肌瘦的农夫打扮的绿营兵。陈士恒对他们耳语几句,便一齐又进了剃头店,什么也不说,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眼盯着巷子里面的唐家大门。
适逢这时,有两个学生打扮的青年人从唐家出来,陈士恒悄声问鲁小山:“这是不是唐家的人?”
鲁小山惊恐地说:“不……不像是。”
两个青年人打铺子门口过去,陈士恒悄声说:“跟上!”
两个绿营兵便尾随而出,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陈世恒又在街上叫了几个绿营兵,留两个监视唐景明家,他带其他人,一块尾随两个青年到了江边码头。
一看两青年要上船,陈士恒急了,吩咐说:“不管什么人,先抓回去问问。”
七八个绿营兵飞快地跑上前去,不由分说,把两个青年按住,押回营务处,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自立军联络的标志:富有票。紧接着是一顿毒打。两个青年经不住折磨,招出了他们知道的全部情况:
自立军首领唐才常,住在英租界内的李顺德堂,林圭、傅慈祥和自立军总部在租界内的宝顺里;起义定在七月二十九日清晨,汉口、汉阳、武昌同时起义,首先夺取汉阳兵工厂,然后攻占武昌总督府,宣布独立之后,再挥师西进,迎接光绪帝归政。他二人是湖南时务学堂的学生,在自立军总部参与机密,到唐景明家传递情报归来,发现有人跟踪,便没敢径回租界,试图到码头借机脱身。
陈士恒不敢怠慢,立刻在天黑前赶到总督府,向张之洞密报。
张之洞闻报大吃一惊,这帮自立军的首领,都是他昔日深为器重的学生。是剿是抚,一时犹豫不决。赶忙找来湖北巡抚于荫霖商议。
于荫霖说:“香帅,千万不可再容忍了。先发制人,趁他们尚未为害,先把匪首抓起来。”
张之洞迟疑不决,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好吧!就依你的,先把他们抓起来!一律要活的……”
次日清晨,一队护军营的士兵在英国巡捕的协同下,包围了李顺德堂,随着三次节奏不同、缓急有致的“当、当、当”的敲门声响,里面有人问道:“什么人?”
“光棍!”
这是自立军内部规定的暗语,即“会员”的意思。又问:
“贵姓?”
“我是姓赵。”这“我是”二字也是隐语。
“从何处来?”
“汉阳城中。”这“城中”二字是隐语。
“如何来得?”里边又问。
“上飘子!”外面答道,即乘船之意。
“到此做甚?”
“来看戏。”
“有何为证?”
“有诗为证:东南半壁聚群英,直干云霄胆气宏;杀洋灭妖定国运,四海同心享太平。”
暗语全对上了,大门徐徐开启。
从外面走进4个人,悄声问道:“总司令在哪儿?我们有要事求见!”
“走,我带你们去见。”
看门人将大门重新关好,便带着四位来人来到唐才常住处。在门口拍三声巴掌。房门开了,一个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的汉子站在门内。
“什么事?”汉子操北方口音问道。
“这几位豪杰要见总司令。”
北方汉子将来人打量一番,遂又把门关上。这位北方大汉不是别人,正是爱国义侠王正谊,字子彬,直隶沧州人,回族。他刀法纯熟,德义高尚,江湖上称他“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来到里屋,看唐才常正在桌上写字,俯耳说道:“司令,外边有鹰犬。”
唐才常立刻站立起来:“多少人?”
“进来了四个。估计堂子已经被围了。”
“你说得当真?”唐才常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没错。门口四个人,为首的我认识,正是护军前营协统张彪,张之洞的侄女婿。”大刀王五低头说着。
“没看错?”唐才常问。
“没错。扒了皮我也认得骨头。”大刀王五说着,给唐才常拿过长衫披上,“我在前头,你跟在我身后。”
“不。他们奈何不了我,我是张之洞的学生。你去宝顺里,通知他们立刻转移!”唐才常坚定地说。
“佛尘,快跟我一块儿走!我不能丢下你。”
“子彬兄,快去!大事要紧!我不会有事的。你快去,听我的!”唐才常的声音很低,但极其严厉。
大刀王五无奈,起身来到门口,钢刀竖在胸前。猛地一开门,“咣当”一声,一个箭步跳到屋外,正落到为首的张彪跟前。同时王五手腕一翻,闯王刀当空落下,砍向张彪的脑门。
张彪早有准备,抽出藏在衣襟里面的宝剑,向上一迎,“当啷啷”一声脆响,把王五的大刀拨向一边。
王五就势一闪身,刀锋一转,横扫旁边的两个护军营兵,“啊——啊——”两声惨叫,两个士兵倒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五手中的闯王刀根本没停,银光一闪,斜刺里又劈向张彪。张彪撤身一退,闪开王五这一刀,口中一声高呼:“来人啊——”
立刻,黑压压的官兵从房顶、屋后、墙角闪身出来,把王五围在当中。
“王子彬不要撒野!兄弟不想伤害你,否则你挡得住枪子儿么?”张彪厉声喝道。
王五定睛一看,官兵手里都端着快抢,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张彪的左手里,也握了一只短枪。论武艺,大刀王五勇力无比,确是一把好手。但一时半会儿也胜不了张彪。张彪也是习武长大,从小学成一身好功夫,十七八岁投奔当晋抚的张之洞,当了一名家丁。这些年,他既习武又习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各种西洋火枪也使得得心应手,兵法战阵娴熟。张之洞让他当护军营协统兼卫队长,也是量才为用。
王五哪有闲工夫和他们啰嗦,“嗖”地腾身跃起冲向屋门。他要冲进屋去,救唐才常脱离险境。但张彪已有防备,早已站到门口近处,见王五冲来,他飞身挡住了门口。几个士兵同时闯进屋去。
王五借落身之机,又猛地一刀劈向张彪。张彪手中宝剑一抖,在闪身的同时,刺向王五的手腕。王五急忙抽刀换式,脚一点地,又腾身后跃,站在五六步开外。立刻,上来五六名士兵,把他二人隔开,枪口刀尖直对着王五。
“子彬兄,你和我们大帅同乡,别打啦!”
听张彪这一喊,王五愣住了。他在想该当如何是好。
1844年,王子彬出生在沧州南门外的一个汉族家庭,家境贫寒。12岁在烧饼铺学徒,常到附近的成兴镖局偷艺学习,十分刻苦。后被镖局掌柜李凤岗发现,欲收为徒。但因李是回族,有艺不传教外之规矩,经人说合,王子彬改为回族,拜李凤岗为师。初练六合拳法,后学闯王刀法,臂力过人,所用之刀异常之大,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五,人称“小五子”;后来人称敬称“大刀王五”。
王五武功日进,名扬沧州,而后随师兄刘化龙押镖,开阔眼界,广交豪杰,博采众长,武艺更见高强。押镖途中,每遇强横之徒,尽量以功夫制服,刀不染血,交为朋友,放归山林,遂得义侠之称。
光绪四年(1878),王五在北京西半壁街办了源顺镖局,很快发展成京城八大镖局之一。王五极重义气,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极受百姓和官府敬重,也与许多朝中大员交为朋友。谭嗣同之父谭继洵任礼部侍郎时,与王五结识。年幼的谭嗣同因染白喉身体虚弱,便让嗣同拜王五为师,习武健身,师徒心投意合,关系甚密。后谭嗣同随任湖北巡抚的父亲南行。光绪二十年(1896),谭嗣同奉诏入京,立即拜访王五。
戊戌变法失败,光绪帝被禁,王五劝谭嗣同离京。谭嗣同不肯离去,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将所佩风钜宝剑赠给师傅王五。次日,谭嗣同在浏阳会馆被捕,王五得知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捕,立刻邀集各方豪杰,谋划营救之策。但他与众豪杰赶到菜市口去劫法场时,已经提前行刑,六君子被杀。王五痛哭道:“壮飞,今日不能救你回去,我一定让你全尸返回故里!”
王五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护送谭嗣同的灵车至湖南浏阳。途经汉口,与应谭嗣同之约进京、闻变而滞留汉口的唐才常相识,一同为谭嗣同至浏阳发丧。而后便留在汉口,投入唐才常的救国大业,参加了自立军,任武术总教习。
张彪夙闻王五大名,往日谈起王五,听张之洞引为同乡,更平添爱屋及乌的感情,故有适才与王五休战之礼。
王五知道,在这帮手持洋枪的士兵面前,他大刀王五纵有七十二般武艺也无法施展,何况事不宜迟,给自立军总部送信要紧,大事告成,唐才常自然有救!稍一愣神的功夫,他便拿下了注意:走!
大刀王五的钢刀向前佯攻一招,迅即转身,尖刀一晃,四五个官兵仆地而倒。王五一声大喊:“杀——”飞身跳出圈外,紧接着,脚下一用劲,就近跳到墙外,直奔宝顺里而去。
王五的身手太快了,士兵们“劈里啪啦”地冲天乱放几枪,哪里还伤得住他一根毫毛?况且他们也不敢对着他放枪,因为张之洞有话:要活的。张之洞是想,这帮人乃国家精英,要为己所用。
话说唐才常在大刀王五转身出去时,他立刻把几份机密文件倒上灯油点燃了。几个官兵闯进来时,文件已化为红红的烈焰。
张彪闯了进来,看唐才常镇静地坐在那里,说道:“唐举人,久违了。香帅请你去一趟。”
唐才常冷笑一声说:“说得好听!香帅是派你抓我的吧?张协统,你别忘了,这里是英国租界。”
张彪也哼哼冷笑说:“唐先生,请勿多虑。昨天夜里,香帅已照会英国驻汉领事。领事说了:所谓大刀会、哥老会、维新党,皆与北方拳匪相似,有为乱者,即速擒捕,敝国决不保护。你看看外面,英国巡捕也来帮忙啦。走吧!唐先生。张香帅挺器重你的。”
唐才常挺身而立:“走就走,我正想见见他呢!”
唐才常被押到营务处,立即突击审讯。林圭、傅慈祥、李炳寰等,自立军机关的20余人也皆被捕。大刀王五赶到宝顺里时,自立军机关已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刀王五立即通知了容星桥、戢元丞等人,使他们得以脱险。
审讯唐才常的是道员郑孝胥(1860~1938),福建闽侯人,光绪举人,戊戌年被光绪帝召见授予道员。
郑孝胥早闻唐才常大名,心生敬畏,没按常例让犯人跪堂听审,而让胥吏备了一张凳子,让唐才常坐在对面。
郑孝胥问道:“唐才常,你聚集会党,图谋不轨,你可知罪?”
“我唐才常何罪之有?西太后废君篡位,屠戮忠良,割地乞和,丧权辱国,乃今日天下最大的罪人,罪当万诛桀灭!我唐才常召集义师,即为替天行道,讨诛太后,保皇上归政,救国救民,何罪之有?当今列强打进京城,屠戮百姓、掳掠财物,尔等不思救国图存,不思挽民族危亡,才是真正的罪人!你,郑孝胥,皇上破例召见,恩授你道台。你既受皇上的知遇,就该思报君恩。而今皇上危难,岂可坐视不救?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是罪臣贼子!”
唐才常接下来又是一顿臭骂,骂慈禧太后、骂李鸿章、骂郑孝胥。郑孝胥被骂得满面涨红,汗流浃背,无言以对,满堂的胥吏都惊呆了。
这时,于荫霖进来了,郑孝胥赶忙起身道:“抚台大人,下官与罪犯同受皇恩,有同党之嫌,无资格审理此案,请求换人。”
郑孝胥退堂走了。唐才常哈哈大笑,把一帮平日看惯了审案场面的胥吏,逗得哄堂大笑。
唐才常大呼道:“我唐才常无罪,救皇上不成,但求一死!”
关在各屋里的林圭、傅慈祥等人,听到唐才常的喊声,也一齐呼喊:
“救皇上不成,但求速死!”
“救君不成,惟求速杀!”
于荫霖一拍惊堂木,说:“唐才常,你们谁是头儿啊?”
“我!唐才常。自立军总司令也。”
于荫霖又冷笑道:“死罪已经铸成,格杀勿论。此是大清律条,断无生机可言。速死嘛,这点……哈哈,可以成全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总比尔等为洋人猪狗,苟且偷生,强上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好,好!既然认罪了,你就画供吧!”于阴霖想的是速速了结此案。
“我唐才常无罪!何言认罪?”
“好,好。你画供吧!”
唐才常奋笔写下21个大字:
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权,机事不密,请死!
“好啦。带下一个!”于荫霖吩咐道。
唐才常昂首而去,傅慈祥被带了进来。
“傅慈祥,你可是唐才常的同谋?”
傅慈祥就地吐了一口痰:“呸?什么同谋?反清救国是我等天职,人人皆主宰,岂有同谋之说乎?尔等清廷奴才,贪图清廷的残汤剩菜,而出卖同胞、出卖人性、出卖良知!岂不知汉人与清廷不两立乎?吾矢志推翻清廷,还我大汉江山,复扬州十日之仇,雪嘉定三屠之恨。何为反耶?今不幸为尔等所抓,否则尔等之头,将成为我脚下之球也。夫复何言,速杀无妨!”
于荫霖又厉声问:“傅慈祥,你说,何人窝藏和运送枪支弹药?”
傅慈祥头一昂,慨然答道:“我,傅慈祥!”
“你一文弱书生,如何能送如此多的枪支?”
傅慈祥哈哈大笑道:“秤砣虽小压千斤。岂不闻一人舍命,震慑群魔乎?”
“好。你既愿舍命,也有保全同伙之志,我成全你!这里有纸笔和枷棍,或交待同伙,或受皮肉之苦,你选择吧!”
傅慈祥一掌打飞纸笔。
“枷棍伺候!”于荫霖恶狠狠地说。
立刻上来两名皂吏,把傅慈祥掀倒在地,枷棍雨点般地打下来,直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但傅慈祥始终一声不吭……
当天晚上,于荫霖拿着厚厚地一摞供词来见张之洞,要他签署判决。
张之洞犹豫起来。这帮自立军的骨干,大多是他旧日的学生或他派往日本的留学生,爱其才华,心存隐忍,严追细究又于己不利,很想给他们免去死罪。唐才常供词中不言反清,也是想由张之洞为其解脱死罪,以后再图大举。但自立军成分复杂,傅慈祥等革命派,都是兴中会会员,志在反清灭洋,毫不掩饰“反清”的意图,这就让张之洞难办了。
于荫霖觊觎总督之位已久,倘若张之洞袒护这帮学生,违律轻判,那他正蹈于荫霖布下的陷阱。
张之洞以试探的口吻说道:“而今国难当头,动辄杀人,大非佳兆啊!次棠,你说呢?”
于荫霖心里也明白:如果附和张之洞的意见,那他正可顺水推舟。将来朝廷追究,他便把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说与我商议认同了。我偏不能赞同。于是说:“如此叛贼逆党,大逆不道,大清律条有定法:格杀勿论!香帅,你看着办吧!”
于荫霖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张之洞不敢再争了。他手中的笔,显得格外沉重,举起,落下,如此再三,最后一狠心,写下了一个朱字:杀。
这下,张之洞成了不折不扣的镇压革命党人的刽子手!
是夜二更,唐才常、林圭、李炳寰、傅慈祥等20余人,被押至武昌滋阳湖畔杀害。同时被捕的预谋起义的日本人甲裴靖,则移交日本驻汉口领事讯办。
张之洞深恐各国趁机派兵、“东南互保”局面不保,又派兵到处缉捕余党。各处党人为清吏捕杀者,或云千余人,或云数百人,说法不一。
一月后,张之洞得知唐才常的胞弟、自立军左副统领唐才中在湖南被捕,便至电湖南巡抚俞廉三:“唐才中可不杀,以招群匪,此是要着。兄弟骈首,实有不忍。如能痛发逆谋,劝解匪党,即可自赎。”唐才中坚不供认,被俞廉三杀害于长沙浏阳门外。
自立军起义失败,一些幸存骨干一时星散,后来不少人参加了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的斗争,如吴禄贞、孙武等。秦力山逃至新加坡,痛斥康有为贪污公款的劣迹。大刀王五返回北京参加了义和团,清军反手镇压义和团,于九月三日,在他的源顺镖局被御林军抓捕。押解途中大刀王五高喊:“大丈夫不能报效正义,以死殉大业无憾!”被押在前门打磨厂德军司令部,受刑极惨,毫不屈服。不久,被杀于前门东河沿。
一代英杰,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