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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油茶的故事

雷鸣后来说,某些事情的发生,真的很难预料。他说,他一向谨慎,而且,方位感极强,多年的野外活动,即使遭遇弥天大雾,他也不曾迷失过路径。这天他迷路了。迷失的不是十里八里,而是百余华里,这也许是命中注定。

那时,天全黑了,山中各种夜鸟的归啼声凄厉而悠扬,仿佛搜魂似的。伺机而动的各种野兽,有的竟从他的脚背划窜过。慑人心魂的沟谷流水轰鸣声,以及危崖峭壁的狰狞面孔,使他心惊肉跳。他想坐上山涧旁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有些湿滑,坐上去,滑下来,怎么也坐不稳。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就不信坐不住你。

他张望着黑蓝的天空,天空遥远,银河星汉,闪闪烁烁,仿佛嘲笑他。饥饿难耐的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茫茫夜色中,一个女人扛着一捆柴火从山坳上徐徐地走来。这位名叫金姐的告诉他,其实她早看见他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上这儿来。他告诉她,他走错路了。金姐笑问,你说你迷路了,你会迷上百十里地,谁信呀?金姐话语甜润而清脆,空灵如朗月,仿佛流淌的山泉。他想,多美的嗓音,假如有机会让她练练,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歌唱家,名望也许不在宋祖英之下。

金姐在前边带路,走过一段缓坡地,眼前豁然开朗,一处盆景地带朦胧出现在眼前。

到家了。

不久,雷鸣闻到了满屋子飘香,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香气,顷刻间,他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张开了大嘴。他后来说,香气是油茶发出的。饭桌上只有一碗油茶,还有一碗烧辣椒。他说,这顿简单到极致的晚餐,让他发愣,他想,她们就这样招待客人?直到喝了一口,这才感觉到整个身心都飘了起来。他后来对朋友说,你是吃过油茶的,我也吃过很多地方的油茶。它们无法与金姐的油茶相比,金姐的油茶,细腻中微微带点甘甜,清香中略感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凝香。那种感觉,就像把人带入幽谷闻兰香。再细细品味,又觉有一种春风化腑,朝花雨露的气韵在全身心每一处流动。桌上的那碗寻常普通的烧辣椒,亦使他胃口大开。

饭后,金姐上楼为他整理铺盖,她说,简陋得很,对不起啦。不过,窗外有香溪做伴,希望不会嘈杂你。

香溪两字令他暗吃一惊,他问,金姐,你说香溪是吗?

金姐问,有什么不妥吗?

他说,真没想到有这么美的名字。

他太累了,挨床就睡着了,直至天亮醒来。他感觉身子软软的,懒于起床。他吃了一惊,以为感冒了,试着动弹两下,没事,一切正常。他笑了,他知道他醉了。随即,他轻轻起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屋前一派绿油油草坡。山前,仿如月亮般的层层梯田往上攀去。远处,一脉森林横亘远峰。香溪从云端里缓缓而来,流经木楼脚下。溪旁两岸是花的海洋。或茶花、野菊、杜鹃,以及一些不知名姓的花朵正热闹得紧。他连忙下楼来到香溪边蹲下,双手戏耍着流水。香溪里,一个个浑圆着脑袋的各色卵石被逗乐了。那些像金粒一样的细沙,以及游来游去的鱼儿,让他心跳加速。

金姐悄然出现在身后,目光里含着温情问,昨晚还睡得好吧。

他告诉说,我醉啦,现在还醉着呢。金姐惊讶地问,你又没喝酒,怎么就醉啦,不是说梦话吧?

他解释说,他不是醉酒,而是醉氧。金姐笑得身子都抖了,说,我只听说过醉酒的,没听说过醉氧的,你倒是说了个新名词。

这时,金姐递给他一块毛巾,他谢了,他说,他习惯捧着水洗脸。她说,你不嫌山里人毛巾脏吧。

他说,山里人纯,就像这香溪一样,清澈透明。说着,他捧着溪水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说,难怪叫香溪,还真有香味。

金姐咯咯笑了,说,就你会说话。

那时,金姐丈夫挑着满满一担青草回来。金姐家养有五头牛,那些牛体格健壮,毛色锃亮,让人看了爽神,带劲。

早饭仍然是油茶,他不觉微微一笑,再不似昨晚初见油茶时的情景。他对金姐的油茶手艺大加赞赏,说,你们顿顿吃吗?

客人来了才这样。

这么说来,早知道我要来?

大概知道一些。

怎么知道,会掐算吗?

今早上屋脊的喜鹊已经告诉我们了。他大感惊奇,山居人家,诸多神秘性仍让山外人难以了解。

吃过早饭,他要离开,因为没带必备衣物及其他。金姐夫妇送出很远。金姐家的几只狗也尾随其后,一夜工夫,它们已和他混熟了。金姐和丈夫站在坡上向他挥手。狗们蹲下,迷茫地眺望他逐渐远去的身影。一股不舍之情,他禁不住落下泪来。

他自己也没想到,半个月后,再次来到香溪。不过,这次多了好些旅伴,他们是徒步爱好者。听说有这么个去处,便死缠着要他带路。其实,就算他们不缠,他也要再来。金姐依然用油茶招待。没想到,这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无法入睡,都不知道是何缘故,后来金姐告诉他们,可能是喝了油茶的原因吧。油茶使人兴奋、提神,大家索性笑谈到天亮。

他此次前来,有着另外一番打算,他想让金姐教他油茶手艺。

想法提出来后,金姐好像晕了一下,旋即,脑壳摇成拨浪鼓一般说,我不要。

你想白教我手艺?他傻傻地问。她使劲看了他半天,心想,这人怎么这样?

他脸拉长了。金姐感觉自己说得太直了,伤着他了,便说,我连我的妹妹想学,我也不教。还有其他的人想学,我都不教。

他哦了一声。

……

冬天的时候,他又来了,因为他的前来,以及其他旅客发的微博,更多猎奇者趋之若鹜地赶往香溪。

他和金姐是老熟人,说话自然比别的游客多且亲切。金姐告诉他,她儿子也在城里,一直想让她们前往城里一起生活。金姐说,城里我们住不惯,吃的,住的什么都不习惯。而且,天冷的时候太冷,热的时候,又使人喘不过气来。

他开玩笑说,要是有一天你们都老了呢?

那我们也要老死在香溪。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说,你恐怕受了城里人的气,或遭遇到什么人的欺骗才这样吧。

金姐默默地望着他,后来就叹了口气。

他知道,金姐一定遭遇了不快之事。只是她不说,他不好问。第二天早上,金姐从地上回来时,其他游客都玩去了,金姐见他一个人坐在香溪边发呆,便问他为何闷闷不乐。

他说,没有哇。

别瞒我,你心里有事。

他说,我没事。

肯定有。金姐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便不再隐瞒说,金姐的油茶手艺,我垂慕已久,请教教我好吧,你看,我嘴都磨出亮色来了。平常,无论他说什么,金姐都爱听,就像小孩听故事那般,竖着耳朵,感觉新鲜离奇。当提到学习油茶两字,金姐便沉默了。他想,油茶是金姐的命,只怕谁也拿不走它。

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某个时机的到来。他对朋友说,他身上,别的优点可能谈不上,至于耐性,用不着有丝毫怀疑。

他上香溪来,经常地给金姐带上一些小的日常生活用品,比如产自越南的白虎膏,就很讨金姐欢心。香溪林丰物茂,却也是害人虫的盛行天地,金姐说,香溪什么都好,就是蚊虫太多太缠人,叮上一口,奇痒难熬,用白虎膏对付它们,比什么都有效。她举着白虎膏对着太阳光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想看清楚里边装着什么神奇似的,接着就笑了。她说,我们以前用的都是土办法,效果不佳,白虎膏真是太神妙了。

他又送给金姐一种糖果,这种糖果,口感细腻纯香,入口即化,仿佛五脏六腑都滋润到了,金姐大感惊奇。她说,她儿子也给她买糖果,但儿子买的糖和他买的有所不同。他笑问,有什么不同。她说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同,好像大热天吃上一灌冰凉的蜜糖一样。

金姐的纯真,让他产生片刻恍惚,他说那一刻他想到了妻子,他的妻子长相和金姐有些相似,但金姐不加修饰的纯真个性,让他着迷。有一刻,他甚至想,要是金姐是他情人……这个想法一经冒出,把他吓了一跳,有两天时间,他都不敢正眼看她。金姐发现他神色古怪,便问,你怎么啦,是不是想家啦,或者我们慢待了你?他的心怦怦乱跳,不敢说实情。金姐太纯真了,这样纯真的人,别因为自己一时的邪念让清纯蒙上阴影。那两天,他甚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她丈夫。她丈夫不像金姐那么敏感,他什么也没发现。

朋友问雷鸣,这么说来,金姐感觉到了。

雷鸣没接话茬,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她丈夫心里只有一日三餐,别的事他很少管,他说他老婆太能干,根本用不着他操劳这些。他说,他遵循着这样一个法则,百人吃饭,一人主事。何况我们家并没有百人哪?说着,惬意地笑了。金姐看着丈夫那份憨样,也随着笑了。那会,金姐的眼神,让他想到大庙中菩萨的表情,宽容,慈善,善解人意。

对了,金姐家里养蜜蜂,而且不少,他在城里也吃蜜糖,价位很高的那种。但是,跟金姐的蜂蜜相比,似乎有本质区别,就像她的油茶一样,入口香醇,透心甜蜜。

下一次他来时,送给金姐一把梳子,还有一整套洗发护发素。梳子是青藏高原毛牛角做的。这种梳子,梳头不带静电,还能起按摩作用。金姐少女一般浓密、漆黑的头发,瀑布一般沿身子奔涌而下,来到腰际柔软部位,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金姐说,她以前用的一直是几毛钱一把的老式木梳,和几把塑料梳子,根本不能和牛角梳相比,两者之间有天壤之别。

之前,金姐用家传秘方洗头,特点是不掉发,即使到了冬季,也很少掉发。金姐说,但用起来很麻烦,洗头时,头发绞在一起,梳通它们花上大半个小时不止。他送给金姐的韩国护发素、广州绿叶牌洗发水,这两件东西,他父母亲使用多年,既柔软发质,又容易梳理,也不掉发,用过后,金姐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了。

他说,只要使用方便,我给你买。

金姐兴奋地说,这不行,我不能白用你的东西,告诉我,它费了你多少钱,我给你。

他说,每次来我在你这儿吃,在你这儿睡,我送你这点算什么呀?金姐摇头说不行,一定得给。你在我这儿吃住,已经委屈你啦。再说,我家的东西全是自产,不用花钱,而你的东西是要钱买的。

他说,你一定要给,那我下次不上你家来了。说着,他望了一眼山坳深处的人家,仿佛想上那里似的。

金姐问,那我怎么报答?

他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报答了?金姐便使劲搓手,模样儿像小姑娘似的,不知如何是好。这让他感觉亲切,他暗暗盘算,照这样下去,学油茶手艺,说不定有戏。

香溪空气好得透明,透明的天,透明的山,透明的竹林,透明的流水,还有透明的心,连骨缝和毛孔全都透明了。空气里飘着蜜香,蔬菜水灵灵的,米饭香喷喷的,刚从地上摘回的玉米,还挂着露珠。掰开外壳,不用煮熟就可吃。在金姐的鼓励下,雷鸣果真咬上一口,接着又接连咬上二口三口,直到把整个玉米棒生吃了,感觉酣畅极了。

那时,金姐正在地里掰玉米,他在远处的山坡上游荡,发现金姐在山下的玉米地里来回穿梭。金姐身形灵巧,掰玉米棒,就像猴子上树一般,很快就掰满一背篓。他从坡上下来,躬下腰身,讨好地说,金姐,我替你背。

金姐用衣袖擦着滚滚而下的汗水问,你真能背。

他估摸了一下重量,有点怯意,却勇敢地背了起来,刚走出不到十步,身子摇晃得厉害,一脚踩偏,连人带篓栽进路旁的茅坑里。金姐见状哈哈大笑。他懵头懵脑地爬起身子,见金姐眼泪都笑出来了。说,我都这样了,你还好笑,是不是太残忍了?金姐仍然忍不住要笑。他后来发现,金姐不是笑他,她是笑从背篓里倾倒的玉米棒居然像宝塔一样垒在一起,他也忍不住笑了,说,这怎么可能。

金姐连说,神,太神了!

无论空气如何好,也无论是否炎热,他一般不超过两天就要洗澡,洗衣服。洗衣服好说,洗澡很麻烦,解大便更麻烦。金姐家没有专门的洗澡房,也没有像城里一样的厕所,只有一间挨着牛棚,用竹篾片夹成的茅厕。洗澡房挨着饭厨,同样用竹篾片夹成。篾片间的细小缝隙隐约露出里边的人,这让他感觉为难。穿裤衩洗浴不舒服,脱光了不敢。有关这点,不仅他感觉不便,其他游客亦感不便。更不方便的是解手,因为厕所没有门,前往解手,事先得咳嗽一声,暗示说有人来了。有一次他吓坏了,金姐突然出现在茅厕前,与蹲茅厕的他四目相遇,全吓坏了。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头筋都胀了,他嗖地提起裤头。金姐也慌不择径地逃开了去,这件事情弄得两人见面时,仍然脸发烫。后来金姐向他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当时她低头走路,心里正想着一件事情,就把咳嗽的事给忘了。他说,当时他也正沉湎于一件事情的想象中,就忘了聆听有人前来,所以对不起的应当是他。金姐连说是我,怎么是你呢?他连说是我,当然应该是我啦。

有关想学油茶手艺的事,他又想到一个方法。这天,金姐家又来了不少客人,其中一个是他的朋友,叫西蒙,现正做生意。

西蒙潇洒,健谈,善于捕捉人心。他自诩是心理学家,只是没机会发挥而已。他和西蒙从上中学开始,就泡在一起,是那种屙尿泡得饭吃的关系。

金姐对每一位前来的客人热情周到,吃饭睡觉,不收利润,只略收成本。其实这是后来的事。起初,就连成本费也不愿收。游客越来越多,家境难以支撑,不得已这才收取少许费用。有的游客过意不去,反倒多付些,对此,金姐死活不收。

一天晚上,老天突然变脸,下雪了。顿时间,天地白茫茫一片。游客欣喜若狂地纷纷奔出屋外,堆雪人,干雪仗,忙乎到半夜,挤回屋子,摸着床铺倒头便睡。隔早上发现,几位游客挤占了金姐夫妇的床铺,她夫妇守着火炉过了一夜。

游客喜爱金姐的清纯秀雅,爱听她笑吐如珠的说话声,更愿吃她的油茶,他们不仅吃她的油茶,还守看着她做。他们看得很仔细,问得也很仔细,怎么炒米花,粑粑果怎么制作,用什么样的茶叶等等。金姐微笑着一一解答。游客把金姐夸到天上去,说她简直是仙女下凡,如果不是仙女下凡,不可能做出如此美味。金姐喜欢这样的称赞,但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她知道他们拿她开心,她也乐此不疲。不过,她还是笑着发问说,你们看我哪一点像仙女下凡了?

你什么都像。眉毛鼻子像,脸蛋腰身什么都像。

把金姐夸上天的是西蒙,他夸奖人,脸不红,心不跳,神情儿像中央电视台的崔永元,语调也像。

金姐说,你这人可会说话呢。

我说话水平一般般,主要是会吃。金姐又笑了,说你这后生,吃谁不会呀。西蒙说,有人就不会。

金姐问,什么人不会?

西蒙说,比如说我就不会。

金姐笑道,你已经吃上了,还说不会?

西蒙说,我想天天吃,一生一世吃。

金姐乐了,她说,这有何难。

西蒙装出似懂非懂的模样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这生活一辈子。

不可以吗?

我做你儿子,不嫌大呀?

不嫌。

西蒙说,我知道你有儿子了,请问你有女儿吗?如果有,我做上门女婿,那就可以天天吃你做的油茶了。金姐听得泪都下来了。忽然,她扬起满脸泪花说,谁说我没有女儿?

你有吗?

也不知金姐嘴里嘟囔了句什么,一个俊俏姑娘从房里闪身出来。姑娘眉眼高挑,性情开朗,眼睛好像会说话。金姐说,她是我女儿。

游客们全睁大了眼球说,你女儿这么漂亮?

金姐自个儿哈哈大笑,紧接着,金姐丈夫,以及前来串门的乡邻们全都望着西蒙大笑不止。西蒙不知这些人笑他什么,他东张西望,猛然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裤裆大门未关好。于是脸一红说,金姐,我要学你的油茶手艺,你得教我。金姐脸色一变说,刚才我不是教给各位了。

西蒙问,你什么时候教了?

游客们全说,金姐教了。

西蒙说,那好,我现在就实践。

金姐立即拿出了做油茶的一切原料,并守在一旁看他制作,并不时加以指点。谁知,西蒙做的油茶没一个人说好吃。西蒙极为委屈地说,金姐,你就教我吧?

我还没教你呀?金姐的这种拒绝,就像与知情人商讨某件秘事,而且带着征询的口气,让人恨不是,爱不是。你甚至会用一颗宽容的心去理解她,体谅她,呵护她,无论这份固执有多么不近人情。

时序深冬,山风凛冽,山林呼啸,风像割人的刀子。雷鸣几个月没上香溪来了,这天到达香溪,太阳快下山了。金姐坐在火炉旁,满脸苦恼,守着温热飘香的油茶,没有动口的意思。雷鸣知道金姐心里有事,她不说,他也不好问。大家静静地坐着。

金姐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后告诉他,她要马上进城。他说,想儿子了是吧?金姐没有接话题。显然,他猜想的不对。但他看得出,金姐的事情一定很急,美丽的鼻翼上都冒汗了,大冷天出汗,说明压在心里的事有多么重大。她接着又说,真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他忍不住问,金姐,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有事请说。

金姐说,我的油茶手艺被人偷走了。

金姐说,我要告状!

金姐说,我想现在就进城!

金姐的话让他深感吃惊,他说,谁偷走了你的手艺?他感觉自己也出汗了。

金姐沉思良久,没有回答。也就是说她不知道。不过,她接着又问,你愿帮我吗?

他说,我当然愿意,只是——

金姐抢过话头说,他们侵犯我的权利我不该告吗,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

他傻了,他想,这是金姐吗。

金姐又嚷道,你真不愿意帮我?

他说,手艺这东西不像别的,你不教他,他怎么偷得了?

偷得了。金姐泪流下来了,她很难过,他从来没见她这样难过,面黄,气粗,两眼无神。显然,这是没有睡好的缘故。他又问,你的油茶手艺被偷的消息从何而来。金姐说,她的一个姐妹在城里,发现了香溪油茶招牌,招牌下面标注着金姐字样。说着,金姐拿出一份报纸,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香溪油茶,为金姐的精湛手艺云云。

他又傻了,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奥秘。他知道,这得从前来香溪的游客身上查找。他反过来又想,这些人中,谁有这般能奈,吃了一次油茶,就能把手艺偷走?要命的是,这些游客,不像入住城里旅馆必须办理登记手续。他们上这儿来,如果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就写张便条,或者留下张名片,有的干脆什么也不留。还有一个棘手问题,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怎么证明人家说的香溪和金姐就是你的了?告状必须用证据说话。

就在这时,金姐的儿子回来了,已经晚上九点多。

金姐儿子外出多年,他回来,要么接父亲和母亲去城里过生日,要么回家和他们一起过年。假如他接不走父母,就在家里给她们操办生日,每次都办得风风光光。香溪乡邻说金姐能干,说她儿子更能干。他们说,金姐儿子很有钱,他拿钱回来帮助建学校。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家里经济困难,他会替他们交学费。

金姐儿子一推门,金姐仿佛有预感似的,闪电般地迎上前去,果真是儿子回来了。金姐问儿子,为什么赶夜路,路上毒蛇野兽多,没遇上什么危险吧。前时给你去信,收到了没有?金姐的连串问话,儿子根本没机会回答,他双手搭在母亲肩上,并稍使力气,意思是,母亲你别激动好吗。母亲终于问完了,儿子这才简洁明快地一一回答母亲,语气颇具调侃味儿。

金姐跑到鸡栏里拽了一只母鸡杀了。金姐边杀鸡边得意地看了雷鸣一眼,意思是我儿子怎样?他的表情告诉说,你儿子真棒。金姐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平常跟他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儿子,说儿子如何思念他,她如何思念儿子。儿子是她的心肝肉,是她的一切。

有一次他开玩笑说,你的油茶绝艺,假如儿子想学,你教不教他。

她说,他不学的。

为什么?

他不学的,金姐加重了语气。

他为什么不学,金姐没给出下文。她不给出下文,他无法知晓底细……

金姐做茶饭时,他和她儿子聊了几句。他感觉他很累了。再说,他也累了,他说他先睡了。这天,他天没亮就起床,百里奔走,赶到香溪,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金姐做好饭,她儿子到他房门口叫了两声,见他熟睡,便不再叫。其实他醒了,喊第一声时,他就醒了,但他不会应答。

晚上,他梦见和金姐一起进城,发现许多人围着香溪油茶店吃油茶,一个他和金姐都认识的人站在店门口大声吆喝香溪油茶如何好吃,大家快来品尝。金姐扑上前去,抓住其衣领,斥问他为什么偷走她的手艺。那游客大怒,二话不说,伸出大掌照金姐和自己面门劈来,他吓得哇的一声惊醒过来。

这时,他隐约听到细如蟋蟀的吵闹声在楼下出现,他听出金姐儿子嚷嚷着要母亲进城教习油茶手艺。他说,他在城里开了几家油茶店,口味一直达不到要求,所以请母亲。

金姐嚷道,不去,不去!

儿子说,我知道你防范心重,怕泄漏你的手艺机密。所以,开店时,一直不敢对你说,现在,油茶店效益不错,只需要做得更好,就算你帮帮儿子如何?

金姐嚷道,你没听我说过,我这油茶手艺是香溪托梦给我的,不到要命时候,我绝不拿出来的吗?

儿子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固执,说着,他啪地甩出一本红皮书,推门扬长而去。

金姐仰天大笑,身子都抖了。她朝楼上喊叫说,雷鸣,你快下来,我要告状。

他火速赶到金姐身旁,接过金姐递给他的红皮证书打开一看,是香溪油茶专利证书。

他张大着喜悦的嘴说,金姐,好事,好事情呀。

金姐说,好什么好,我儿子把我给出卖啦。

他说,你儿子没有出卖你,他为你申请了油茶专利证。

金姐说,我还要告!

为什么?

金姐热辣辣地望着雷鸣说,我对不住你。

雷鸣感觉脸颊刷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