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评点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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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张翼德怒鞭督邮 何国舅谋诛宦竖

《三国演义》的人物刻画,多是浓墨重彩,粗线条,大动作,以戏剧性的情节见长。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大都运用这种手法,较少西方文学中那种细微的心理分析、内心世界的描写。其原因在于,一开始中国的小说是为了说、唱、演才产生的,对象主要是听众、是观众,而非读者。因此更着眼于外在的、形体的,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属于视觉形象的情节,也就不足为奇了。读中国小说,尤其这本《三国演义》,要像在剧场里看戏一样,才能领略其佳妙之处。

张翼德怒鞭督邮,便是《三国演义》的第一出好戏。

当你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小官僚,被睁圆环眼的张飞抽得魂灵出窍时,无不会赞一声“打得好”而感到痛快的。

如果没有欲救卢植,要杀董卓,动不动就开杀戒的前话,也许张飞把那位作威作福的督邮绑在柳树上痛打,就显得突兀。如果,他敢蔑视朝廷,侮慢命官,却不把那个小官吏鞭至半死的话,也就不成其为张飞了。

人物性格就这样凸现出来了。

《三国演义》由于既是历史,必受历史的约束;又是文学,无法不作文学的铺演。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这两者扭结组合中的相互悖谬、不够统一的遗憾。所以,无论刘备、关羽,或是曹操,都有那种性格上矛盾背离得令人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独有张飞,自始至终是完整的,因此,他的这种天然自成的可爱之处,最能被读者愉快地接受。

历史小说之难,在于这种真与似真的天衣无缝。

为什么老百姓津津乐道怒鞭督邮?

中国老百姓常常不怎么恨皇帝,因为皇帝离得太远,俗谓“天高皇帝远”是也。在戏曲里,在民间故事里,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总是被描写成一个可以愚弄、欺骗、蒙混过去的智商较低的角色。最令人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头上拉屎的官吏。俗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就是这种情绪的反映。

督邮,今天来看,也不过一个科级或是处级干部罢了。然而他却打着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来到安喜县为所欲为。这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残酷暴虐、巧取豪夺、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统治机器,也是老百姓最为深恶痛绝的。

《三国演义》是从民间口头文学(所谓“说三分”)开始这个伟大的群体创作的。反映中国老百姓最基本的心愿,爱其所爱,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恶其所恶,是此书的一大特色,也是这部小说的生命力所在。

且说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也。官拜河东太守,自来骄傲。当日怠慢了玄德,张飞性发,便欲杀之。玄德与关公急止之,曰:“他是朝廷命官,岂可擅杀?”飞曰:“若不杀这厮,反要在他部下听令,其实不甘。二兄要便住在此,我自投别处去也。”玄德曰:“我三人义同生死,岂可相离?不若都投别处去便了。”飞曰:“若如此,稍解吾恨。”于是,三人连夜引军来投朱隽。隽待之甚厚,合兵一处,进讨张宝。

他没有官瘾,好难得!唯其没有官瘾,所以洒脱。

是时曹操自跟皇甫嵩讨张梁,大战于曲阳。这里朱隽进攻张宝。张宝引贼众八九万,屯于山后。隽令玄德为其先锋,与贼对敌。张宝遣副将高升出马搦战,玄德使张飞击之。飞纵马挺矛,与升交战,不数合,刺升落马。玄德麾军直冲过去。张宝就马上披发仗剑,作起妖法。只见风雷大作,一股黑气从天而降,黑气中似有无限人马杀来。玄德连忙回军。军中大乱,败阵而归。与朱隽计议,隽曰:“彼用妖术,我来日可宰猪羊狗血,令军士伏于山头,候贼赶来,从高坡上泼之,其法可解。”玄德听令,拨关公、张飞各引军一千,伏于山后高冈之上,盛猪羊狗血并秽物准备。次日,张宝摇旗擂鼓,引军搦战。玄德出迎。交锋之际,张宝作法,风雷大作,飞砂走石,黑气漫天,滚滚人马自天而下。玄德拨马便走。张宝驱兵赶来,将过山头,关、张伏军放起号炮,秽物齐泼。但见空中纸人草马纷纷坠地,风雷顿息,砂石不飞。张宝见解了法,急欲退军。左关公,右张飞,两军都出,背后玄德、朱隽一齐赶上,贼兵大败。玄德望见“地公将军”旗号,飞马赶来。张宝落荒而走。玄德发箭,中其左臂。张宝带箭逃脱,走入阳城,坚守不出。朱隽引兵围住阳城攻打,一面差人打探皇甫嵩消息。探子回报。

农民起义,十之九要凭借“妖法”,一直到太平天国、义和团,还在装神弄鬼,骗人骗己,这只能说明迷信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也说明历代统治者为什么宁肯老百姓永远地愚昧,而对知识和知识分子严加防范的原因了。不愚昧,迷信无法施展;不迷信,哪还有天神和个人崇拜呢?

以毒攻毒,是中国古代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以猪羊狗血,乃至女人的经血秽物去破妖魔鬼怪,破夷人的洋枪洋炮,是破一切没有能力制伏的对手的最省事、最简单、最不用动脑筋的办法,说穿了,是比那种把脑袋一头扎进沙子里的鸵鸟,比那位精神胜利法的阿Q先生还不济的,纯属弱者的可怜行为。

且说皇甫嵩大获胜捷,朝廷以董卓屡败,命嵩代之。嵩到时,张角已死,张梁统其众,与我军相拒。被皇甫嵩连胜七阵,斩张梁于曲阳。发张角之棺,戮尸枭首,送往京师,余众俱降。朝廷加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皇甫嵩又表奏卢植有功无罪,朝廷复卢植原官。曹操亦以有功,除济南相。即日将班师赴任。朱隽听说,催促军马悉力攻打阳城。贼势危急。贼将严政刺杀张宝,献首投降。朱隽遂平数郡,上表献捷。

一种丑恶的泄愤方式。

时又黄巾余党三人,赵弘、韩忠、孙仲聚众数万,望风烧劫,称与张角报仇。朝廷命朱隽即以得胜之师讨之。隽奉诏,率军前进。时贼据宛城,隽引兵攻之。赵弘遣韩忠出战。隽遣玄德、关、张攻城西南角,韩忠尽率精锐之众,来西南角抵敌。朱隽自纵铁骑二千,径取东北角。贼恐失城,急弃西南而回。玄德从背后掩杀。贼众大败,奔人宛城。朱隽分兵四面围定。城中断粮,韩忠使人出城投降,隽不许。玄德曰:“昔高祖之得天下,盖为能招降纳顺,公何拒韩忠耶?”隽曰:“彼一时,此一时也。昔秦项之际,天下大乱,民无定主,故招降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惟黄巾造反。若容其降,无以劝善,使贼得利,恣意劫掠,失利便投降,此长寇之志,非良策也。”玄德曰:“不容寇降是矣。今四面围如铁桶,贼乞降不得,必然死战。万人一心,尚不可当,况城中有数万死命之人乎?不若撤去东南,独攻西北,贼必弃城而走,无心恋战,可即擒也。”隽然之,随撤东西二面军马,一齐攻打西北。韩忠果引军弃城而奔。隽与玄德、关、张率三军掩杀,射死韩忠,余皆四散奔走。正追赶间,赵弘、孙仲引贼众到,与隽交战。隽见弘势大,引军暂退,弘乘势复夺宛城。隽离十里下寨。

方欲攻打,忽见正东一彪人马到来。为首一将,生得广额阔面,虎体熊腰,吴郡富春人也,姓孙名坚字文台,乃孙武子之后。年十七岁时,与父至钱塘,见海贼十余人劫取商人财物,于岸上分赃。坚谓父曰:“此贼可擒也。”遂奋力提刀上岸,扬声大叫,东西指挥,如唤人状。贼以为官兵至,尽弃财物奔走,坚赶上杀一贼。由是郡县知名,荐为校尉。后会稽妖贼许昌造反,自称阳明皇帝,聚众数万。坚与郡司马招募勇士千余人,会合州郡破之,斩许昌并其子许韶。刺史臧旻上表奏其功,除坚为盐渎丞,又除盱眙丞、下邳丞。今见黄巾寇起,聚集乡中少年及诸商旅,并淮泗精兵一千五百余人,前来接应。朱隽大喜,便令坚攻打南门,玄德打北门,朱隽打西门,留东门与贼走。孙坚首先登城,斩贼二十余人。贼众奔溃。赵弘飞马突搠,直取孙坚。坚从城上飞身夺弘搠,刺弘下马,却骑弘马,飞身往来杀贼。孙仲引贼突出北门,正迎玄德,无心恋战,只待奔逃。玄德张弓一箭,正中孙仲,翻身落马。朱隽大军随后掩杀,斩首数万级,降者不可胜计。南阳一路十数郡皆平。隽班师回京,诏封为车骑将军、河南尹。隽表奏孙坚、刘备等功,坚有人情,除别郡司马上任去了。惟玄德听候日久,不得除授。

《三国演义》有许多极浅显,然而极深刻的道理,用之于政治可,用之于军事可,用之于人与人的关系,亦未尝不可。根据自身力量的强弱消长,来定夺对于对手的斗争策略,不拘泥于一法而无妨变化,方是正理。

刘玄德这一招不弱,也符合他一派仁心的性格。在中国封建文化传统中,儒家所提倡的“仁”,是具有强大感召力的精神支柱,乃至于进入21世纪的今天,非“仁”的一切,仍不被普通老百姓接受。“仁”,这种宽泛的人道主义,是植根在中国这块土壤中的。

至此,魏蜀吴格局初见端倪,这是《三国演义》戏剧性巧遇式的习惯写法。

有功俱授官,独刘备冷落,看来干部子弟优于平民百姓,古亦如此。靠人情打通关节,毫不奇怪。否则还成什么世界呢?

三人郁郁不乐,上街闲行。正值郎中张钧车到,玄德见之,自陈功绩。钧大惊,随入朝见帝,曰:“昔黄巾造反,其原皆由十常侍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以致天下大乱。今宜斩十常侍,悬首南郊,遣使者布告天下,有功者重加赏赐,则四海自清平也。”十常侍奏帝曰:“张钧欺主。”帝令武士逐出张钧。十常侍共议:“此必破黄巾有功者,不得除授,故生怨言。权且教省家铨注微名,待后却再理会未晚。”因此玄德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县尉,克日赴任。玄德将兵散回乡里,止带亲随二十余人,与关、张来安喜县中到任。署县事一月,与民秋毫无犯,民皆感化。到任之后,与关、张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如玄德在稠人广坐,关、张侍立,终日不倦。到县未及四月,朝廷降诏:凡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玄德疑在遣中。适督邮行部至县,玄德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关、张二公俱怒。及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阶下。良久,督邮问曰:“刘县尉是何出身?”玄德曰:“备乃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剿戮黄巾,大小三十余战,颇有微功,因得除今职。”督邮大喝曰:“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这等滥官污吏。”玄德喏喏连声而退。归到县中,与县吏商议。吏曰:“督邮作威,无非要贿赂耳。”玄德曰:“我与民秋毫无犯,那得财物与他?”次日,督邮先提县吏去,勒令指称县尉害民。玄德几番自往求免,俱被门役阻住,不肯放参。

处境相当凄惨。

也真是没意思。

居然满足,可见原本欲望并不高。所谓“时势造英雄”,是历史把刘、关、张推到鼎分三立的斗争架构上的。

此时的刘玄德,还找不到感觉呢!

出身论的老祖宗在此,失敬失敬!没想到那些倡“红五类”论者的前辈,却是这位被张飞打得屁滚尿流的督邮,太不给“根正苗红”的同志长脸了。

骑在群众头上作威作福的小官僚,最可恶。

却说张飞饮了数杯闷酒,乘马从馆驿前过,见五六十个老人皆在门前痛哭。飞问其故,众老人答曰:“督邮逼勒县吏,欲害刘公。我等皆来苦告,不得放人,反遭把门人赶打。”张飞大怒,睁圆环眼,咬碎钢牙,滚鞍下马,径入馆驿,把门人那里阻挡得住?直奔后堂,见督邮正坐厅上,将县吏绑倒在地。飞大喝:“害民贼,认得我么?”督邮未及开言,早被张飞揪住头发,扯出馆驿,直到县前马桩上缚住,攀下柳条,去督邮两腿上着力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玄德正纳闷间,听得县前喧闹,问左右,答曰:“张将军绑一人在县前痛打。”玄德忙去观之,见绑缚者乃督邮也。玄德惊问其故。飞曰:“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督邮告曰:“玄德公,救我性命!”玄德终是仁慈的人,急喝张飞住手。傍边转过关公来,曰:“兄长建许多大功,仅得县尉,今反被督邮侮辱。吾思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不如杀督邮,弃官归乡,别图远大之计。”玄德乃取印绶,挂于督邮之颈,责之曰:“据汝害民,本当杀却。今姑饶汝命,吾缴还印绶,从此去矣!”督邮归告定州太守。太守申文省府,差人捕捉。玄德、关、张三人往代州,投刘恢。恢见玄德乃汉室宗亲,留匿在家不题。

据正史,鞭督邮者是刘备而非张飞。但这顿饱揍,若是写成刘备打,就不如猛张飞打来令人解恨了。

可惜敢如此大喝一声者,千古以来有几人?一片唯唯诺诺,人皆磕头跪拜。所以清人龚自珍才有“万马齐暗”的哀叹吧?

关云长对于朝廷的敬畏之心,和张翼德相差无几。别看他杀黄巾以讨功求赏,但也未必不敢毅然背反当局。刘玄德则大不相同了,一心要依靠这点皇族本钱的。

这一段,有声有色,好场面,好文字!在中国历史上,妇寺干政,弄臣作乱,阉竖擅权,指鹿为马的丑恶政治现象,从来没有绝迹,直至不久以前,我们还从一个女人的身上,看到这种历史沉滓的泛起。大凡只要有家长式的封建统治,缺乏最起码的民主以及对权力的监督制约,光责备“唯女子小人难养也”,或什么“祸水论”,是推卸不了这份历史罪责的。

却说十常侍既握重权,互相商议,但有不从己者诛之。赵忠、张让差人问破黄巾将士索金帛,不从者奏罢职。皇甫嵩、朱隽皆不肯与,赵忠等俱奏罢其官。帝又封赵忠等为车骑将军,张让等十三人皆封列侯。朝政愈坏,人民嗟怨。于是长沙贼区星作乱,渔阳张举、张纯反,举称天子,纯称大将军。表章雪片告急,十常侍皆藏匿不奏。一日,帝在后园与十常侍饮宴,谏议大夫刘陶径到帝前大恸。帝问其故,陶曰:“天下危在旦夕,陛下尚自与阉宦共饮耶?”帝曰:“国家承平,有何危急?”陶曰:“四方盗贼并起,侵掠州郡,其祸皆由十常侍卖官害民、欺君罔上,朝廷正人皆去,祸在目前矣。”十常侍皆免冠跪伏于帝前,曰:“大臣不相容,臣等不能活矣,愿乞性命,归田里,尽将家产以助军资。”言罢痛哭。帝怒谓陶曰:“汝家亦有近侍之人,何独不容朕耶?”呼武士推出斩之。刘陶大呼:“臣死不惜,可怜汉室天下四百余年,到此一旦休矣。”武士拥陶出,方欲行刑,一大臣喝住,曰:“勿得下手!待我谏去。”众视之,乃司徒陈耽。径入宫中,来谏帝曰:“刘谏议得何罪而受诛?”帝曰:“毁谤近臣,冒渎朕躬。”耽曰:“天下人民欲食十常侍之肉,陛下敬之如父母,身无寸功,皆封列侯,况封谞等结连黄巾,欲为内乱。陛下今不自省,社稷立见崩摧矣。”帝曰:“封谓作乱,其事不明。十常侍中,岂无一二忠臣?”陈耽以头撞阶而谏。帝怒,命牵出,与刘陶皆下狱。是夜,十常侍即于狱中谋杀之。假帝诏以孙坚为长沙太守,讨区星。不五十日,报捷,江夏平。诏封坚为乌程侯,封刘虞为幽州牧,领兵往渔阳,征张举、张纯。代州刘恢以书荐玄德见虞。虞大喜,令玄德为都尉,引兵直抵贼巢,与贼大战数日,挫动锐气。张纯专一凶暴,士卒心变。帐下头目刺杀张纯,将头纳献,率众来降。张举见势败,亦自缢死。渔阳尽平。刘虞表奏刘备大功,朝廷赦免鞭督邮之罪,除下密丞,迁高堂尉。公孙瓒又表陈玄德前功,荐为别部司马,守平原县令。玄德在平原颇有钱粮军马,重整旧日气象。刘虞平寇有功,封太尉。

尸败蝇聚,肉腐虫生,有这样的昏君,方有这样围绕着他的佞臣。人们常记住赵高,而忘却秦二世是致祸之由,那是不对的。

凡割掉了“那话儿”的人,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必定是一个心理变态者。由于他不能人伦,全部的歇斯底里,就表现在对于所有正常人的仇恨上。有些嬖幸的近侍宠臣,虽然“那话儿”还在,可能由于和这班阉人接触太多的缘故,也会熏染出可怕的太监心理。

中平六年,夏四月,灵帝病笃,召大将军何进入宫,商议后事。那何进起身屠家,因妹入宫为贵人,生皇子辨,遂立为皇后,进由是得权重任。帝又宠幸王美人,生皇子协。何后嫉妒,鸩杀王美人。皇子协养于董太后宫中。董太后乃灵帝之母,解渎亭侯刘苌之妻也。初因桓帝无子,迎立解渎亭侯之子,是为灵帝。灵帝入继大统,遂迎养母氏于宫中,尊为太后。董太后尝劝帝立皇子协为太子,帝亦偏爱协,欲立之。当时病笃,中常侍蹇硕奏曰:“若欲立协,必先诛何进,以绝后患。”帝然其说,因宣进入宫。进至宫门,司马潘隐谓进曰:“不可入宫,蹇硕欲谋杀公。”进大惊,急归私宅,召诸大臣,欲尽诛宦官。座上一人挺身出曰:“宦官之势,起自冲、质之时,朝廷滋蔓极广,安能尽诛?倘机不密,必有灭族之祸,请细详之。”进视之,乃典军校尉曹操也。进叱曰:“汝小辈,安知朝廷大事!”正踌躇间,潘隐至,言:“帝已崩。今蹇硕与十常侍商议,秘不发丧,矫诏宣何国舅入宫,欲绝后患,册立皇子协为帝。”说未了,使命至,宣进速入,以定后事。操曰:“今日之计,先宜正君位,然后图贼。”进曰:“谁敢与吾正君讨贼?”一人挺身出曰:“愿借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册立新君,尽诛阉竖,扫清朝廷,以安天下。”进视之,乃司徒袁逢之子、袁隗之侄,名绍字本初,见为司隶校尉。何进大喜,遂点御林军五千。绍全身披挂。何进引何颙、荀攸、郑泰等大臣三十余员,相继而入,就灵帝柩前,扶立太子辨即皇帝位。百官呼拜已毕,袁绍入宫收蹇硕。硕慌走入御园花阴下,为中常侍郭胜所杀。硕所领禁军,尽皆投顺。绍谓何进曰:“中官结党,今日可乘势尽诛之。”张让等知事急,慌入告何后曰:“始初设谋,陷害大将军者,止蹇硕一人,并不干臣等事。今大将军听袁绍之言,欲尽诛臣等,乞娘娘怜悯。”何太后曰:“汝等勿忧,我当保汝。”传旨宣何进入,太后密谓曰:“我与汝出身寒微,非张让等焉能享此富贵?今蹇硕不仁,既已伏诛,汝何听信人言,欲尽诛宦官耶?”何进听罢,出谓众官曰:“蹇硕设谋害我,可族灭其家,其余不必妄加残害。”袁绍曰:“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进曰:“我意已决,汝勿多言。”众官皆退。

黄巾之乱,是从外部动摇了汉王朝的统治基础,何进引发的一场****,则是在内部摧毁了汉王朝的统治结构,从此权力中心他移,汉王朝也就徒有虚名了。

内讧之宫闱,是帝国最高统治层面中,最见不得天日的藏垢纳污的所在。由于一些性苦闷和性变态的女人,和一群无性能力却有******狂的奴隶的深深卷入,互相争宠,彼此倾轧,煽动仇恨,罔顾人性,虽亲子也恨不能食肉寝皮,疯狂报复,所达到的残忍程度,骇人听闻。这种无声的罪恶,乃是黑暗中之至暗者。

曹操虽小辈,但敢挺身出,可见非凡。

袁绍只晓得诉诸武力,一登场便是匹夫之勇,足见多大出息了!

这倒是谁都料到的结果,非他的真知灼见。谁让何进是个宰猪的,能有多少见识?而屠夫坐在殿堂之上,倘不是他把别人当做猪来宰,就是别人将他当做猪来杀。中国人的全部不幸,就是这种骑在老百姓头上的从何进到督邮之辈的草包,实在太多太多的缘故。

次日,太后命何进参录尚书事,其余皆封官职。董太后宣张让等入宫,商议曰:“何进之妹,始初我抬举他,今日他孩儿即皇帝位,内外臣僚皆其心腹,威权太重,我将如何?”让奏曰:“娘娘可临朝,垂帘听政,封皇子协为王,加国舅董重大官,掌握军权,重用臣等,大事可图矣。”董太后大喜。次日设朝,董太后降旨,封皇子协为陈留王,董重为骠骑将军,张让等共预朝政。何太后见董太后专权,于宫中设一宴,请董太后赴席。酒至半酣,何太后起身捧杯再拜曰:“我等皆妇人也,参预朝政,非其所宜。昔吕后因握重权,宗族千口皆被戮。今我等宜深居九重,朝廷大事,任大臣元老自行商议。今国家之幸也,愿垂听焉。”董后大怒曰:“汝鸩死王美人,设心嫉妒。今倚汝子为君,与汝兄何进之势,辄敢乱言。吾敕骠骑断汝兄首,如反掌耳。”何后亦怒曰:“吾以好言相劝,何反怒耶?”董后曰:“汝家屠沽小辈,有何见识!”两宫互相争竞,张让等各劝归宫。何后连夜召何进入宫,告以前事。何进出,召三公共议,来早设朝,使廷臣奏董太后原系藩妃,不宜久居宫中,合仍迁于河间安置。限日下,即出国门。一面遣人起送董后,一面点禁军,围骠骑将军董重府宅,追索印绶。董重知事急,自刎于后堂。家人举哀,军士方散。张让、段珪见董后一枝已废,遂皆以金珠玩好结构何进弟何苗,并其母舞阳君,令早晚入何太后处,善言遮蔽。因此,十常侍又得近幸。

后妃干政,外戚掌权,是封建王朝最为人诟病者。在现代社会中,裙带风,便是古代外戚现象的延伸与发展。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凭机遇而不需奋斗,凭幸运而不靠努力,来握有权柄的特殊阶层。司马迁的《外戚世家》,第一个就写了汉高祖的老婆吕雉,她的两个兄弟,也就是刘邦的小舅子,差点把刘姓王朝颠覆。王莽也是外戚,他一手结束了西汉政权。到了东汉,一拨一拨,更是目不暇给。汉代,在中国历史上,是外戚闹得最邪乎的一朝。

实际他是个总导演。

六月,何进暗使人鸩杀董后于河间驿庭。举柩回京,葬于文陵。进托病不出,司隶校尉袁绍入见,进曰:“张让、段珪等流言于外,言公鸩杀董后,欲谋大事。乘此时不诛阉宦,后必为大祸。昔窦武欲诛内竖,机谋不密,反受其殃;今公兄弟部曲将吏皆英俊之士,若使尽力,事在掌握,此天赞之时不可失也。”进曰:“且容商议。”左右密报张让,让等转告何苗,又多送贿赂。苗人奏何后云:“大将军辅佐新君,不行仁慈,专务杀伐,今无端又欲杀十常侍,此取乱之道也。”后纳其言。少顷,何进入白后,欲诛中涓。何后曰:“中官统领禁省,汉家故事。先帝新弃天下,尔欲诛杀旧臣,非重宗庙也。”进本是没决断之人,听太后言,唯唯而出。袁绍迎问曰:“大事若何?”进曰:“太后不允,如之奈何?”绍曰:“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阉竖。此时事急,不容太后不从。”进曰:“此计大妙。”便发檄至各镇,召赴京师。主簿陈琳曰:“不可。俗云: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也。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乎?今将军仗皇威,掌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君欲诛宦官,如鼓洪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却反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一心,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乱矣。”何进笑曰:“此懦夫之见也。”傍边一人鼓掌大笑曰:“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视之,乃曹操也。正是:

在这个世界上,此等人最能见缝下蛆。

欲除君侧宵人乱,须听朝中智士谋。

不知曹操说出甚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好大喜功,优柔寡断,恃一块高干子弟的牌子,目空一切,狗屁不成。在《三国演义》中,是描写得相当成功的一个人物。

这种人绝办不成事。

这两兄弟是一对混账!

绝顶的臭主意,可见袁绍其实是个没有什么政治头脑的蠢材,偏偏那个没决断的屠户,却听得进去。混蛋主子碰上混账奴才,历史上有许多错谬,就是这么出现的。

一棵大树的砰然倒下,不外乎外力的突然摧折,或内部的逐渐败朽。而偌大一个王朝的覆灭,通常倒都是内因在起催死的作用。第一,天灾频仍,人祸不止;第二,残酷统治,民不聊生;第三,揭竿而起,盗寇遍野;第四,军阀混战,山河沦丧;第五,奸佞握权,虎狼当道;第六,官员贪黩,朝政腐败;第七,赤地千里,满目疮痍;第八,恶行猖獗,昏天黑地。最后,也就只能有这个结果:国将不国,神州陆沉。

当然,也不是每个王朝的灭亡过程,都是按这套脚本程式来演绎的。但东汉王朝自桓、灵二帝起,至献帝止,却像电视连续剧那样,一幕一幕,一出一出,半点不走样地走完这个过程。若以人口消长的数字来看,公元156年(恒帝永寿二年),全国总人口为五千万,这是当时的正常值。到了魏蜀吴彻底打完以后的公元280年(晋太康元年),全国总人口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千六百多万,与现在的上海市、北京市人口相差无几。可以想象汉末的这个“末”字,中国人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啊!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凡王朝标明为“末”的时期,都是老百姓饱受痛苦的灾难岁月。

汉末如此,唐末,宋末,元末,明末,清末,也无不如此。所以,老百姓有句口头禅,“宁作太平狗,毋当乱世人”,看来这也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