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偷渡阴平,在战争史上值得记下一笔。
毛评《三国演义》这样说:“若夫造最险之谋,而经最险之地,犯最险之患,而成最险之功,则未有如邓艾之贯索于悬崖,裹毯于峭壁,持斧挟凿以行七百里者也。”
战争无不险,不险也就算不得战争了。因此,冒险行事,兵家皆不免。
而邓艾这一次入蜀作战,孤军深入,披荆斩棘,凿石开路,只要敌方一夫当关,便有全军覆灭之险者,其敢于冒极度风险的胆量,固然是令人赞叹。但更值得使人钦佩的,是邓艾的判断之明,决心之大,速度之快。无此三者,徒有勇气,也未必取胜的。
如果没有对于情况的了解,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足以前功尽弃。没有百折不挠的毅力,不知难而进,也就休想建此奇功。而没有再接再厉,星夜倍道,径取江油,不容喘息,驱兵涪城,然后下绵竹,奔成都,不给敌人以还手机会的突袭的话,蜀是不会俯首投降的。
却说辅国大将董厥闻魏兵十余路入境,乃引二万兵守住剑阁。当日望尘头大起,疑是魏兵,急引军把住关口。董厥自临军前视之,乃姜维、廖化、张翼也。厥大喜,接入关上,礼毕,哭诉后主、黄皓之事。维曰:“公勿忧虑。若有维在,必不容魏来吞蜀也。且守剑阁,徐图退敌之计!”厥曰:“此关虽然可守,争奈成都无人,倘为敌人所袭,大势瓦解矣!”维曰:“成都山险地峻,非可易取,不必忧也。”正言间,忽报诸葛绪领兵杀至关下。维大怒,急引五千兵杀下关来,直冲入魏阵中,左冲右突,杀得诸葛绪大败而走,退数十里下寨。魏军死者无数。蜀兵抢了许多马匹器械,维收兵回关。
人是有一种保护自身的惰性的,尤其处于极惨的局面下,就容易一厢情愿地把一切不可能出现的有利情况,视为可能,而把一切可能出现的不利情况,视为不可能。姜维此时此刻的“不必忧也”,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
却说钟会离剑阁二十里下寨。诸葛绪自来伏罪。会怒曰:“吾令汝守把阴平桥头,以断姜维归路,如何失了?今又不得吾令,擅自进兵,以致此败。”绪曰:“维诡计多端,诈取雍州。绪恐雍州有失,引兵去救,维乘机走脱。绪因赶至关下,不想又为所败。”会大怒,叱令斩之。监军卫瓘曰:“绪虽有罪,乃邓征西所督之人,不争将军杀之,恐伤和气。”会曰:“吾奉天子明诏,晋公钧命,特来伐蜀。便是邓艾有罪,亦当斩之!”众皆力劝,会乃将诸葛绪用槛车载赴洛阳,任晋公发落,随将绪所领之兵收在部下调遣。
作为军事家,钟会要逊于邓艾;作为政治家,尤其是搞阴谋诡计的政治家,邓艾可不是钟会的对手。这两句话决不是说着玩的,而是反映了他的内心想法。
邓艾此人,毫无政治头脑可言。在这类官场斗争中,像邓艾这样的人,总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有人报知邓艾。艾大怒曰:“吾与汝官品一般,吾久镇边疆,于国多劳,汝安敢妄自尊大耶?”子邓忠劝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若与他不睦,必误国家大事,望且容忍之。”艾从其言,然毕竟心中怀怒,乃引十数骑来见钟会。会闻艾至,便问左右:“艾引多少军来?”左右答曰:“只有十数骑。”会乃令帐上帐下,列武士数百人。艾下马入见,会接入帐。礼毕,艾见军容甚肃,心中不安,乃以言挑之曰:“将军得了汉中,乃朝廷之大幸也!可定策早取剑阁。”会曰:“将军明见若何?”艾再三推称无能。会固问之。艾答曰:“以愚意度之,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用奇兵径取成都,姜维必撤兵来救,将军乘虚就取剑阁,可获全功。”会大喜曰:“将军此计甚妙,可即引兵去。吾在此专候捷音。”二人饮酒相别。会回本帐,与诸将曰:“人皆谓邓艾有能,今日观之,乃庸才耳!”众问其故。会曰:“阴平小路皆高山峻岭,若蜀以百余人守其险要,断其归路,则邓艾之兵皆饿死矣。吾只以正道而行,何愁蜀地不破乎?”遂置云梯炮架,只打剑门关。这一年,为公元263年(魏景元四年),公元197年(汉建安二年)生的邓艾,已66岁,年过花甲;公元225年(魏黄初六年)生的钟会,才38岁,正是大好年华。气势汹汹的邓艾,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年轻气胜的钟会,哪能买他的账,竟不把对方看在眼中。这本应是一场决斗,绝对是一场刀光剑影,血飞肉溅的全武行大戏。然而,很快偃旗歇鼓,不欢而散。看来,年过花甲的邓艾,不得不承认年龄优势已不在他这一边,至最后一刻,他踩了煞车。没有人劝解,没有人退让,更没有人摊牌,大家打道回府。虽然,正史无此剑阁会议一说,但演义至此,你不能不服气授钟会以重任,督邓艾上战场的司马昭,才是真正的驭将高手。
却说邓艾出辕门上马,回顾从者曰:“钟会待吾若何?”从者曰:“观其辞色,甚不以将军之言为然,但以口强应而已。”艾笑曰:“彼料我不能取成都,我偏欲取之。”回到本寨,师纂、邓忠一班将士接问曰:“今日与钟镇西有何高论?”艾曰:“吾以实心告彼,彼以庸才视我。彼今得汉中,以为莫大之功,若非吾在沓中绊住姜维,彼安能成功耶?”“吾今若取了成都,胜取汉中矣!”当夜下令,尽拔寨望阴平小路进兵,离剑阁七百里下寨。有人报钟会,说邓艾去取成都了。会笑艾不智。
都在司马昭掌握之中,现在可知他封钟会为镇西将军,封邓艾为征西将军的原因了。
却说邓艾一面修密书,遣使驰报司马昭,一面聚诸将于帐下问曰:“吾今乘虚去取成都,与汝等立功名于不朽,汝等肯从乎?”诸将应曰:“愿遵军令,万死不辞!”艾乃先令子邓忠引五千精兵,不穿衣甲,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艾选兵三万,各带干粮绳索进发,约行百余里,选下三千兵,就彼扎寨。又行百余里,又选三千兵下寨。是年十月,自阴平进兵,至于巅崖峻谷之中,凡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皆是无人之地。魏兵沿途下了数寨,只剩下二千人马。
前至一巅,名摩天岭,马不堪行。艾步行上岭,只见邓忠与开路壮士尽皆哭泣。艾问其故。忠告曰:“此岭西皆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虚废前劳,因此哭泣。”艾曰:“吾军到此,已行了七百余里,过此便是江油,岂可复退?”乃唤诸军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与汝等来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贵共之。”众皆应曰:“愿从将军之命!”艾令先将军器撺将下去,艾取毡自裹其身,先滚下去。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鱼贯而进。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渡了摩天岭。方才整顿衣甲器械而行,忽见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艾观讫,大惊,慌忙对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艾不能以师事之,惜哉!”后人有诗曰:
阴平峻岭与天齐,玄鹤徘徊尚怯飞。
邓艾裹毡从此下,谁知诸葛有先机。
邓艾胜也不易!
却说邓艾暗渡阴平,引兵行时,又见一个大空寨。左右告曰:“闻武侯在日,曾发一千兵守此险隘,今蜀主刘禅废之。”艾嗟讶不已,乃谓众人曰:“吾等有来路而无归路矣!前江油城中,粮食足备,汝等前进可活,后退即死,须并力攻之!”众皆应曰:“愿死战!”于是邓艾步行,引二千余人,星夜倍道来抢江油城。
却说江油守将马邈闻东川已失,虽为准备,只是堤防大路,又仗着姜维全师守住剑门关,遂将军情不以为重;当日操练人马回家,与妻李氏拥炉饮酒。其妻问曰:“屡闻边情甚急,将军全无忧色,何也?”邈曰:“大事自有姜伯约掌握,干我甚事!”其妻曰:“虽然如此,将军所守城池,不为不重。”邈曰:“天子听信黄皓,溺于酒色,吾料祸不远矣。魏兵若到,降之为上,何必虑哉!”其妻大怒,唾邈面曰:“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耶?”马邈羞惭无语。忽家人慌入报曰:“魏将邓艾不知从何而来,引二千余人一拥而入城矣!”邈大惊,慌出纳降,拜伏于公堂之下,泣告曰:“某有心归降久矣。今愿招城中居民及本部人马,尽降将军。”艾准其降,遂收江油军马于部下调遣,即用马邈为乡导官。忽报马邈夫人自缢身死。艾问其故,邈以实告。艾感其贤,令厚礼葬之,亲往致祭。魏人闻者,无不嗟叹。后人有诗赞曰:
后主昏迷汉祚颠,天差邓艾取西川。
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
姜伯约在不发挥部属的积极性方面和诸葛亮是一样的。
邓艾的奇袭制胜,很大程度上托福于刘禅的无能,更托福于刘禅的腐败。一个政权,如果仅止于领导人的无能,这种功能性病变,其危害,既可能是全面的,也可能是局部的。而领导人的腐败,则必然殃及整个统治集团,祸害整个国家机器,这种器质性病变,是不可逆的,只有走向死亡一途。
邓艾取了江油,遂接阴平小路诸军,皆到江油取齐,径来攻涪城。部将田续曰:“我军涉险而来,甚是劳顿,且当休养数日,然后进兵。”艾大怒曰:“兵贵神速。汝敢乱我军心耶?”喝令左右推出斩之。众将苦告方免。艾自驱兵至涪城。城内官吏军民疑从天降,尽皆出降。
蜀人飞报入成都。后主闻知,慌召黄皓问之。皓奏曰:“此诈传耳,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后主又宣师婆问时,却不知何处去了。此时,远近告急表文一似雪片往来,使者联络不绝。后主设朝计议。多官面面相觑,并无一言。郤正出班奏曰:“事已急矣!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议退兵之策。”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字思远,其母黄氏,即黄承彦之女也。母貌甚陋,而有奇才,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韬略遁甲诸书无所不晓。武侯在南阳时,闻其贤,求以为室。武侯之学,夫人多所赞助焉。及武侯死后,夫人寻逝,临终遗教,惟以忠孝勉其子瞻。瞻自幼聪敏,尚后主女为驸马都尉,后袭父武乡侯之爵。景耀四年,迁行军护卫将军。时为黄皓用事,故托病不出。
病急乱投医了。
当下后主从郤正之言,即时连发三诏,召瞻至殿下。后主泣诉曰:“邓艾兵已屯涪城,成都危矣。卿看先君之面,救朕之命!”瞻亦泣奏曰:“臣父子蒙先帝厚恩,陛下殊遇,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愿陛下尽发成都之兵,与臣领去,决一死战!”后主即拨成都兵将七万与瞻。瞻辞了后主,整顿军马,聚集诸将,问曰:“谁敢为先锋?”言未讫,一少年将出曰:“父亲既掌大权,儿愿为先锋。”众视之,乃瞻长子诸葛尚也。尚时年一十九岁,博览兵书,多习武艺。瞻大喜,遂命尚为先锋。是日,大军离了成都,来迎魏兵。
却说邓艾得马邈献地理图一本,备写涪城至成都一百六十里,山川道路,关隘险峻,一一分明。艾看毕,大惊曰:“吾只守涪城,倘被蜀人据住前山,何能成功耶?如迁延日久,姜维兵到,我军危矣!”速唤师纂并子邓忠分付曰:“汝等可引一军,星夜径去绵竹,以拒蜀兵。吾随后便至,切不可怠缓。若纵他先据了险要,决斩汝首!”师、邓二人引兵将至绵竹,早遇蜀兵,两军各布成阵。师、邓二人勒马于门旗下,只见蜀兵列成八阵,三鼕鼓罢,门旗两分,数十员将簇拥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一人,纶巾羽扇,鹤氅方裾,车傍展开一面黄旗,上书“汉丞相诸葛武侯”。吓得师、邓二人汗流遍身,回顾军士曰:“原来孔明尚在,我等休矣!”急勒兵回时,蜀兵掩杀将来。魏兵大败而走。蜀兵掩杀二十余里,遇见邓艾援兵接应,两家各自收兵。
马克思嘲笑过那些战战兢兢请出亡灵的人物,其实,祭起这道法宝,对于那些新生代来说,不过是明日黄花,连隔靴搔痒的效用也不起的。
艾升帐而坐,唤师纂、邓忠责之曰:“汝二人不战而退,何也?”忠曰:“但见蜀阵中诸葛孔明领兵,因此奔还。”艾怒曰:“纵使孔明更生,我何惧哉!汝等轻退,以至于败,宜速斩以正军法。”众皆苦劝,艾方息怒,令人哨探,回说:“孔明之子诸葛瞻为大将,瞻之子诸葛尚为先锋。车上坐者,乃木刻孔明遗像也。”艾闻之,谓师纂、邓忠曰:“成败之机,在此一举!汝二人再不取胜,必当斩首!”师、邓二人又引一万兵来战。诸葛尚匹马单枪,抖擞精神,战退二人。诸葛瞻指挥两掖兵冲出,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往来杀有数十番。魏兵大败,死者不计其数。师纂、邓忠中伤而逃,瞻驱军马随后掩杀二十余里,扎营相拒。
邓艾如此说,并不是狂妄,而是时代不同了。
师纂、邓忠回见邓艾。艾见二人俱伤,未便加责,乃与众将商议曰:“蜀有诸葛瞻,善继父志,两番杀吾万余人马。今若不速破,后必为祸。”监军丘本曰:“何不作一书以诱之?”艾从其言,遂作书一封,遣使送入蜀寨。守门将引至帐下,呈上其书。瞻拆封视之,书曰:
征西将军邓艾致书于行军护卫将军诸葛思远麾下:切观近代贤才,未有如公之尊父也。昔自出茅庐,一言已分三国,扫平荆益,遂成霸业,古今鲜有及者。后六出祁山,非其智力不足,乃天数耳。今后主昏弱,王气已终。艾奉天子之命,以重兵伐蜀,已皆得其地矣,成都危在旦夕。公何不应天顺人,仗义来降?艾当表公为琅邪王,以光耀祖宗,决不虚言!幸存照鉴。
实事求是的评价。
瞻看毕,勃然大怒,扯碎其书,叱武士立斩来使,令从者持首级回魏营见邓艾。艾大怒,即欲出战。丘本谏曰:“将军不可轻出,当用奇兵胜之。”艾从其言,遂令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伏两军于后,艾自引兵而来。此时诸葛瞻正欲搦战,忽报邓艾自引兵到,瞻大怒,即引兵出,径杀入魏阵中。邓艾败走。瞻随后掩杀将来。忽然两下伏兵杀出,蜀兵大败,退入绵竹。艾令围之,于是魏兵一齐呐喊,将绵竹围的铁桶相似。
诸葛瞻在城中,见事势已迫,乃令彭和赍书杀出,往东吴求救。和至东吴,见了吴主孙休,呈上告急之书。吴主看罢,与群臣计议曰:“既蜀中危急,孤岂可坐视不救?”即令老将丁奉为主帅,丁封、孙异为副将,率兵五万,前往救蜀。丁奉领旨出师,分拨丁封、孙异引兵二万,向沔中而进;自率兵三万,向寿春而进,分兵三路来援。
却说诸葛瞻见救兵不至,谓众将曰:“久守非良图。”遂留子尚与尚书张遵守城,瞻自披挂上马,引三军大开三门杀出。邓艾见兵出,便撤兵退,瞻奋力追杀。忽然一声炮响,四面兵合,把瞻困在垓心。瞻引兵左冲右突,杀死数百人。艾令众军放箭射之,蜀兵四散。瞻中箭落马,乃大呼曰:“吾力竭矣,当以一死报国!”遂拔剑自刎而死。其子诸葛尚在城上,见父死于军中,勃然大怒,遂披挂上马。张遵谏曰:“小将军勿得轻出。”尚叹曰:“吾父子祖孙荷国厚恩,今父既死于敌。我何用生为!”遂策马杀出,死于阵中。后人有诗赞瞻、尚父子曰:
远水不解近渴,为时晚矣!
不是忠臣独少谋,苍天有意绝炎刘。
当年诸葛留嘉胤,节义真堪继武侯。
邓艾怜其忠,将父子合葬,乘虚攻打绵竹。张遵、黄崇、李球三人各引一军杀出。蜀兵寡,魏兵众,三人亦皆战死。艾因此得了绵竹。劳军已毕,遂来取成都。正是:
试观后主临危日,无异刘璋受逼时。
未知成都如何守御,且看下文分解。
《资治通鉴》载:“冬,十月,汉人告急于吴。甲申,吴主使大将军丁奉督诸军向寿春;将军留平就施绩于南郡,议兵所向;将军丁封、孙异如沔中以救汉。”胡三省注云:“沔中,时为魏境,吴兵未能至也,拟其所向耳。吴之巫、秭归等县,皆在江北,与魏之新城接境,自此行兵,亦可以达沔中,然亦犹激西江之水以救涸泽之鱼耳。”第一,远水不解近渴;第二,救其可救,而不救其不可救;第三,手足之情,兄弟之谊,从来就是靠不住的。所以,吴国也不过做做样子,绝不会动真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