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第一批派遣幼童赴美事隔四年后,光绪二年(1876),为纪念美国独立一百周年在费城举办的博览会上,展出了幼童的作业,幼童们也参加了这次活动,美国报刊也加以报道。作为中国工商界的代表、宁波海关案牍李圭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博览会,亲自与一百多位幼童接触,他后来写的《环游地球新录》一书,把此事详细记载下来,成为研究第一批留学生的珍贵资料,反映了学生在美国的真实情况。
第一,学生学习认真,成绩显著。在博览会上,幼童作业陈列其间,李圭记云:
甘那的格省哈佛书馆,我国幼童课程窗稿亦在列。尝见其绘画、地图、算法、人物、花木,皆有规格。所著汉文策论,如《游美记》、《哈佛书馆记》、《庆贺百年大会序》、《美国地土论》、《风俗记》,亦尚通顺。每篇后附洋文数页,西人阅之,皆啧啧称赞。随行翻译云:此为洋文策论,即汉文之意,而用拉丁文处颇多,渠亦不甚解。惟言幼童在哈佛攻书二年,足抵其当日在香港学习五年。诚可见用心专而教法备焉。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15页。
甘那的格省哈佛书馆,即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李圭看到幼童的作业,非常高兴。称幼童来美时间不长,进步很快,文章写得“亦尚通顺”,获得西人“啧啧称赞”,说明幼童来美学习认真,进步显著。
第二,在待人处事方面,学生思维敏捷,谈吐举止,大方得体。那时,容闳已专任驻美副使,由区谔良任留学事务所总办,容增祥、刘其骏任教习,邝其照任翻译。当时113名幼童在刘、邝和美国教师饶托鲁带领下,由哈市到费城参观博览会。李圭详细记述了这群活泼可爱幼童参观博览会的情况:
初四日,见诸童多在会院游览,于千万人中言动自如,无畏怯态。装束若西人,而外罩短褂,仍近华式。见圭等甚亲近,吐属有外洋风派。幼小者与女师偕行,师指物与观,颇能对答。亲爱之情,几同母子。
……因择其年较长者,询以此会究有益否?则云:“集大地之物,任人观览,增长识见。其新器善法,可仿而行之。又能联各国交谊,益处甚大。我侪动身之先,馆师瞩将会内见闻,随意记载,回馆后各作洋文议论一篇,再译为华文。”问何物最佳?曰:“外国印字法,中国雕牙器。”问想家否?曰:“想也无益。惟有一意攻书,回家终有日耳。”问饮食起居何若?曰:“饮食似较洁净,起居有定时,亦有时必须行动,舒畅气血,尤却病良法也。”问各居停主人照料何若?曰:“照料若其子弟。稍有感冒,尤关切,而哈地水土宜人,病亦少。”问何以作洋人装束?则曰:“不改装有时不方便。我侪规矩,惟不去发辫,不入礼拜堂两事耳。”言皆简捷有理,心甚爱之。西学所造,正未可量。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第105-106页。
第三,舆论对幼童给予好的评价。博览会期间,美国总统接见了中国幼童,并与他们一一握手。美国官员还勉励他们用心学习。美国报刊也报道中国学童在美国学习的表现,并诸多赞扬中国的留美教育。李圭写道:
数日前,各处新报早已播传其事,至是复论及中国办法甚善。幼童聪敏好学,互相亲爱,见人礼数言谈彬彬然。有进馆方年余者,西语亦精熟。此次观会又增其识见,诚获益匪浅,云云。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第105页。
与幼童短暂的接触,李圭深有感触。观幼童的言行,他深感美国教育的优越,主要表现在:“不尚虚文,专务实效。是以课程简而严,教法详而挚,师弟间情洽如骨肉。尤善在默识心通,不尚诵读,则食而不化之患除;宁静舒畅,不尚拘束,则郁而不通之病除。”在李圭看来,美国的教育,从教学内容、教学方法以及教学思想都是得体的,学童在这样的氛围下,“孰有不就陶熔而成令器哉”。鉴于此,李圭驳斥那些认为出国留学是“下乔木而入幽谷”的谬论,他认为西方的好经验应该学习,为我所用,不应分外国和本国,留学教育可以取长补短,既重要也必要。
史无前例的中国幼童赴美接受西方教育的新闻,在美国引起极大的震动,《纽约时报》跟踪报道幼童赴美的消息。同治十年(1871年12月28日),该报以《大清国将向英美派遣留学生》为题,报道中国学生走向世界之举。报称,“伦敦,12月27日电:从上海发出的消息宣称,大清国政府已决定效仿日本,选拔年轻学子送往英、美等国接受西式教育”。 The New York Times。 December 27,1971.同治十一年(1872年9月15日),该报又以《清国留学生抵达旧金山》为题,报道幼童抵美受到欢迎,但却把清一色的辫子少年看漏了眼,竟称呼有“小姐”。消息全文如下:
旧金山,8月13日电
昨天到达这里的三十名清国学生都非常年轻。他们都是很勤奋和优秀的小姐和绅士,容貌俊秀,要比任何在这以前曾到美国访问过的清国人都好看得多。有三名身为清国官员的教师陪同着他们。
大清国政府拨出了一百万美元用于这些学生的教育。清国政府还计划每年送出三十名学生到美国学习。这批来此地接受教育的清国女子和绅士受到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因为先前一批清国学生在美国时曾受到基督教的熏染,所以这次将会在这批学生中严格传授孔子思想,让他们既学习西学,又不忘儒学。“四书五经”和康熙皇帝制定的律令也将是他们常规课程的组成部分。 The New York Times。 August 15,1972.见郑曦原编:《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5-86页。
美国传教士丁韪良主编的中文版《中西闻见录》也记述留学生事。在学生出洋的一个月后,该刊登载题为《游学西国》的文章,文章写道:
闻中国有大员二人,司员数人,携生童三十名,于上月初七日(即同治十一年七月),从上海前往美国,俾该童等学习洋文格物,以及各种技艺,二大员内有一员,其先在美国学院七年,比满课程,始回中国,旋奉曾督派往西地购买机器,事竣经曾公相保奖,嗣曾、李二相以机器诸艺,实有裨中国,因选内地生童三十名,前往美国讲习学业,拟逐年加增,以百二十名为定额,以十五年为期限,复据新报云,闽省大宪,现选派人员十四名,前往法京学习诸业,窃谓中西和好以来,凡内地一才一艺为西人所未娴者莫不虚心延访,刻意研求,必期于得而后已,今中华士人,不惮远涉外洋,学所未学,而曾、李二公以及闽省大宪,又复招选多名,前往海邦游学,诚得古人相长相师之道矣。[美] 丁韪良编:《中西闻见录选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87年版,第55-56页。
同治十三年(1874)八月,丁韪良在《上海近事二则》一文中,又再次提及第三批留美学生的派遣,并赞扬学生“益加奋勉”。文曰:
近闻复派委员携带学生三十名出洋,业经起程,前赴美国肄业,端习洋文,并泰西一切有用技艺,溯查前岁及去岁各有学生三十名出洋,统计派往美国之学生共有九十名,夫以勤习实学之故,且不惮远涉重洋,而现在中国肄习西学诸生闻之,更当益加奋勉矣。[美]丁韪良编:《中西闻见录选编》,第495页。
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和英国传教士傅兰雅主编的《上海新报》,在一篇《美国保护出洋官学生》文章中,报道幼童到了美国,得到美国人民的爱护和关怀,从而体现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文章写道:
远适异国不无离乡背井之思人情大抵然也,况幼童乎,即或本童无故土之恋,而人地生疏,强弱异致,亦难免不为他人所侮,此保护之一道为最要也。兹接美国来信云,七月间出洋学童三十名安抵美国,已入大书院肄业矣。该国中有大公无我者十数家,诚恐华童为本国人欺凌,将学童三十人每家分派二名,时加照拂,早入塾晚归家,纵或出门游玩,而本地强童亦视同一体,此真善于处置者矣,华美和好情深于兹益见。 林乐知、傅兰雅主编:《上海新报》,台北:文海出版社1990年版,第4190页。
英国人美查在上海创办的《申报》,一直跟踪报道史无前例的留美学生情况。《申报》于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72年4月30日)创刊,七月二日(8月5日),即在第一批学生出发前几天,《申报》以《拟西学生赴美国肄业事宜议》为题的文章,论述中国派幼童赴美以及出洋肄业的意义。
当第一批学生出发后第四天,该报又发表《论子弟出洋肄业事》 《申报》1872年8月16日。,对出洋肄业提出“四疑”和“二益”,反映当时中国社会对中国学生出国的心态。文章一开始就指出选中华幼童出洋肄业,比国内同文馆、广方言馆所习的西学要专。文曰:
今考天下之大势,趋重于欧洲,天下之大局,亦扼要于欧洲,其结纳中外之盟,而联络海国之交者,在中土固以筹之烂熟矣。故京师总理衙门则设同文馆,天津、上海各海口则设广方言馆,盖所以通其翻译,习其技艺而尽西人之能事者也,然忧虑其习之弗专也,于是选中华幼童出洋肄业,积十五年之功,然后归试以成效,此即《孟子》置之庄岳之间数年之意也。
在这前所未有的学习方式中,社会上普遍存在“四疑”,就是:“归期之太远”,“水土之不宜”,“学之成否未可料”,“子之年命未可”。文中详细解释:
兹查此次出洋童类皆粤产居多,而江南绝少,是岂有疑于归期之太远耶?岂有疑于水土之不宜耶?学之成否可料耶?子之年命未可必耶?如虑归期之太远,则父母年老及只身无兄弟者固不可往矣,其有父母尚壮而棣萼联辉者,何不可往之?有如虑水土之不宜耶,则幼童血气未定,随其所至,性情可以转移,饮食无难随俗,即秉气亦因地土而相迁,断不至有动生疾病之虑也。如虑学之成否未可料,则出洋之童必经遴选,非资质颖悟者必不入选,以聪俊之子俾而习之,至十五年之久,有不能娴熟西文者乎?如虑子之年命未可,必则修短有数,若理宜夭折者,虽在家中亦难保其多寿也,且以他年富贵之资,荣华之本,宁不可姑作舍去一子之思想,以博取显亲扬名之美乎?
报上说,虽然有四疑,但学生此行也有“二益”:
外洋风物清嘉,房宇精洁,从无些微秽浊之触致生疵疠,怡神养性,莫此为宜;临水登山,其乐无异一也。外洋书院功课虽曰严密,游息时有余闲,习业之外,辄可携挈朋俦,东西眺望;夜间篝火闲谈,不劳苦诵,较之中华书馆朝夕不辍礼文约束者,苦乐顿殊二也。数年之后出洋渐多,乡音入耳,喜叙情亲,家书平安,顿加餐饭。至其饮食品物,更属精妙肥美,大可适口,柔筋脆骨者一至彼处,脾胃必苏,精神更爽矣。
最后,该报鲜明地表明态度,此举对国、对家均有益:
子也既无四疑,又有二益,为父母而有数子在侍者亦可以知所决计矣。至于归来之后,则进通商高门当差,奖叙得官,恩荣无比,岂不美哉?况又熟习洋务,深知底蕴,并于技艺器具之间,无不知其所以然,而有以制之,则其将来诚有不可限量者,何尚限于中外之域,而存畏缩之见乎?盖此举非但有利于国,亦且有益于家,可不留意哉!
在四十多年之后,该报在一篇《四十年前之留美学生》文章中还追述学生第一次出洋的情景:“在四十年前,当中国第一次派送赴美之时则实创举也。兹录当时本报新闻一则于后,其标题云《上海西学局学生赴美》(见本报壬申年六月十一日),其记事云:上海西学局设于二马路之南,积善里之北,系曾文正公奏准设局,其学生赴美国学习语言文字及各艺,定于今年委员前往,其第一起选往者,学生凡三十人,姓名、年龄、籍贯列左(名单略)。” 《申报》1917年1月29日。
遣派学生出洋留学这一现实已经成为当时中国,特别是南中国议论较多的话题。媒体也及时反映社会对这一事件的议论。《申报》在一篇题为《论出洋学徒宜赴英京》 《申报》1873年6月19日。的文章,提出派学生不能独派往美国,向英国遣派留学生也是最佳的选择。理由两点:一是美国食用价格昂贵,而英国便宜。以一年五万之资而论,在美国仅可供百人,在英国则可供二百人。二是学西国语言文字以英国为最善。除了关于留学的国度之外,也有人提出,“西国水师绿营之法便捷精利,亦为华人所宜加意学习者。……华人诚仿而行之,十年之后造就有成,岂不增无数督兵用武之才乎?此也万世之利也”。可见,民间对留学教育事业的关心说明留学已不是神秘的事情,民间关心留学事业的发展,也表明中国人对教育理念的变化,由科举升迁,转变为掌握西方科学技术为国家发展服务,这是极大的进步,它也为中国教育改革提供了实证。
留美教育计划预期十五年,一批努力学习西学,具有中西知识结构的新型人才在茁壮成长。与此同时,逆风也不断吹来,原来反对新生事物的顽固派、反对派随时兴风作浪;出洋肄业局正副监督间围绕学生问题产生矛盾和歧异;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的异国他乡的幼童们,背离“规章”的“越轨之举”时有发生;洋务派对“中体西用”的迷惑和不同解释;美国排华浪潮席卷全国等等,均使这一出国留学之路充满坎坷。最终,清政府以幼童超越封建法规雷池半步为由,在计划运转到了十年时来个急刹车,提前将留美幼童撤回国,这一即将开花结果的创举却遭到中途夭折的命运。身为首任出洋肄业局监督的陈兰彬当即成为众指之矢,朝廷问责他,他的上司,掌管清廷外交、洋务的北洋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询问他,舆论嘲笑他。他究竟是“顽固派”、“保守派”,还是“洋务派”?议论纷纷,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