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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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砖塔胡同

总之要尽快地离开八道湾。可是,举目京华,何处是栖身之所?

焦躁中,鲁瑞告诉他说:许羡苏的同学俞芬小姐住的院子里,有三间北屋空着,只是屋子矮小,住家要比八道湾差许多。这时,住房条件对他来说并不是重要的。经过实地看屋,他决计先搬过去,作为一个过渡性居所,然后再找合适的地方。他让孙伏园托许钦文再转托许羡苏同俞芬商量,俞芬立即同意了。

书籍与朱安。

虽然他没有什么很庞大的搬迁计划,但是朱安的处置问题,足够令他烦恼。书放不下,可以用箱子装起来,搁到教育部里去;人呢?经受二十年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的折磨,此刻,他真想做一个彻底的孤独者,把自己同一切所谓亲人和生人者隔离开来。但是,能够做到吗?

本来,一些朋友和学生都曾劝说过他:既然没有感情,就打发她回娘家,负担她的生活费用;比较时行的做法,这已是相当客气的了,何必为此牵累了自己,陪着她一起做牺牲呢?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只是觉得太残酷了。按绍兴的习俗,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如果退回娘家,人们就会认定她是被夫家“休”掉的。那时候,家人的歧视,舆论的谴责,都将一齐向她袭来,她的处境将会变得不堪设想,甚至连她一家的社会地位也要大受影响。对于一个体格和情性都十分柔弱的人,她承受得起吗?这么一想,又不禁自责起来。

不过现在也着实到了一个关键时刻。他想,还是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吧,于是把决定搬离八道湾,到砖塔胡同61号暂住的情况告诉了朱安;并且问她,是打算留在八道湾呢,还是回绍兴朱家?又说,如果回绍兴的话,他将按月寄钱供给她的生活。

两个人很少这样商量事情,对朱安来说,恐怕是男人的一次最亲切的谈话了。然而,这种亲切又是何等地叫人悲哀呵!

她回答说: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了出去,母亲迟早也要跟你去的,让我独个儿跟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婶婶是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呵。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新地方,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都可以做,你让我随你一起搬出去吧……

还说什么呢?

都一样是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既然一同被命运捆了来,那么,也一同由命运捆了去吧!

砖塔胡同的房子的确十分逼仄。

朱安住在靠东的一间,西边靠近街门的一间是为鲁瑞暂住而准备的住房,余下的中屋是鲁迅的卧室、书房、会客室兼餐室,没有凸出的长炕,也没有后窗,加上拥挤的用具,处处给人以一种压迫感。

构成书斋特色的一角,陈设简单,却十分整洁。桌上是一方砚台,上面盖着红木盖儿,一支“金不换”毛笔,还有一个古董式的小水池。书橱和桌面都散置着书籍,但并不多,显示出主人在混乱中的严整。由于朱安房内光线好,又安静,鲁迅便把三屉桌安放在那儿,白天伏在上面工作,向晚才回到八仙桌这边来……

这个中年男子的特异的生活,成了孩子们追踪观察的目标。

俞芬一共三姐妹,大妹叫俞芳,小妹叫俞藻。7月的一个晚上,俞芬把她们叫到跟前,严肃地说:“大先生一家就要搬来了,他们是喜欢安静的,以后记住,不能吵吵嚷嚷,只能斯斯文文。”她见没有答话,就威胁道:“不听话,小心我的扫帚柄!”

没几天,叫“大先生”的果然搬进来了。他穿的白夏布长衫,留着短胡子,脸色铁青,没有一点笑容,看上去确实有点可怕。俞芳小姐妹俩走近前去,叫一声“大先生”,向他深深地鞠一躬,又向站在他旁边的瘦小女人鞠一躬,就飞快地跑开了。

因为好奇,小姐妹俩常常隔着窗户偷看大先生他们。此后,一连好几天,都不敢接近这新来的客户。

俞芳在院子南侧的小土堆上种了一株芋艿,竟引起了大先生的注意。有一天,他指着芋艿向俞芳问道:“这是你种的吗?”

“是的。”

“为什么总是只有一片叶子的呢?”

“新叶出来了,嫩绿嫩绿的,非常好看,我就干脆把老叶摘掉了。”

大先生告诉她说,这样芋艿是种不好的,教她以后不要再把老叶给摘掉。

恰巧俞芬在旁听了,一个劲儿骂俞芳呆,大先生却微笑着说:“小孩嘛,总有小孩的想法和做法……”

俞芳从此不再害怕大先生了。她感到大先生细心,和气,总之没有姐姐厉害。

不久,大先生送给俞芳和俞藻每人一盒积木。小姐妹俩高兴极了。她们常常比赛看谁搭的积木好看,有时候,还请来大先生当裁判。他一边看,一边发表评论,仔细地指出花纹和颜色组合的美丑。平时,他还给她们改文章,画“小人”,说故事,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小小的请求。虽然他少有兴奋的机会,在孩子中间,却会不时地开开玩笑。有一次,他伸出右手,捏紧了拳头放在桌上,叫三姐妹使劲打,并声明说他是不怕疼的。小俞藻第一个打,恰好打在那大骨节上,没有打痛大先生,反倒把自己的手给震疼了。俞芬不服,跑过去用力一拳,到底还是打疼了自己。“你们打人,挨打的没痛,打人的倒痛了——”大先生头一次笑得这么痛快,弯下腰,连连用绍兴话说:“畅肚呵!畅肚呵!……”

大先生喜欢甜食,尤其是奶油蛋糕。开始,他自己买了,也送给小姐妹一包。可是,俞芬收了起来,没有给妹妹们吃。大先生知道了,以后每次送给她们的糖果和点心,总是三包,大包的给大姐,两包较小的归小妹妹。对于孩子,甜食本来富于诱惑力,而这馈赠却还有着别一份沁人心脾的东西。

俞芳生肖属猪,俞藻生肖属牛,大先生就叫她们“野猪”、“野牛”,他很喜欢小姐妹俩身上的那股野性。她们探听得他的生肖是蛇,便称呼他做“野蛇”了。“野蛇!”“野蛇!”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他,一见面就齐声地嚷。

“蛇也有不野的吗?”大先生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反问道。

小姐妹俩听了,侧着头想了想,立刻格格格地大笑起来……

在家里,大先生只求安静。可是,两个小姑娘爱玩耍,常常叫嚷着互相追逐,闹得整个院子是她们的声音。大师母知道大先生在嘈杂时写不出东西的怪脾气,当吵嚷得凶时,自会走出屋外劝止。有一回,孩子们又在隔壁太师母处大声说笑,大先生亲自过来,笑着哄道:“你们讲话,声音不要太响。因为我在写文章,如果听见你们的说话声,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些话写进去的。”

一天夜里,他刚刚睡着,就被住在南屋的两位女工吵醒,弄得彻底失眠,第二天不得不躺倒休息。

晚上,姐妹三人去看望他。俞芬说:“大先生,你当时为什么不去制止她们呢?只要你大声咳嗽一声,她们听见了也会不吵的。”

大先生摇了摇头,说:“她们讲的话又急又响,我听不清楚,不知道她们吵嘴的原因。既然口角起来,彼此心里都必定有一股气,即使喝止了,那气不顺也要失眠的。再说,我被他们提起了精神,也不一定就能睡着。她们吵累了,气消了,却是能睡好的。你一声咳嗽,或一顿喝止,让三个人里有两个失眠,不如让一个人失眠算了。况且,她们吵得起劲时,根本不会想到连累了别人,所以也很难怪她们……”

他是这样善于体贴人和尊重人,尤其是身份卑微者。他家的女工是满族人,惯吃面食,不爱米饭,他除了付给工资以外,还折给饭费,让她们另外吃面食;如果她们想吃米饭了,就一起烧。女工和主家的伙食可分可合,是十分自由的。每次请客,他都把她们计算在内,从来不会忘记她们。

对小人物的尊重,决非居高临下的施舍。俞芳姐妹多次听到大先生说起人力车夫,他都带着一种由衷的赞叹。小说《一件小事》,就是怀着深刻的自省意识写成的;从那些苦力身上,他惊喜地发现了人性的未泯的光辉。

初到北京时,他多坐骡车,后来也坐人力车。对人力车夫的穷苦生活,他体察得很深。是岁暮时节,他乘坐人力车回绍兴会馆去,一路上风雪交加,穿了棉袍依然感到砭骨的寒意。而车夫,却穿得非常单薄,特别是下身,只穿一条破旧的裤子。他想,这样怎么能御寒呢?到了会馆,他付过车费,特地多给了一元钱,让车夫买一条棉裤,并且说,这样下去要冻坏腿关节的。第二天天气更冷,他下班时,大大震惊于自己的发现,站在教育部门口寻生意的车夫,几乎全都是穿单裤的!

一天,他照样坐人力车从部里返回会馆,不小心把钱夹丢在车上。后来,被车夫看见了,急急忙忙跑进屋里送还给他,并一再要他当面清点一下,看有没有少了东西。他自然很感激,立即取出一元钱作为酬金。车夫不肯收受,经过反复劝说,这才最后收下,称谢而去。

说起这事情来,他不无感慨地说:“这钱夹如果被慈禧太后拾到,恐怕早就落到她的腰包里去了!”

在他自己,遇事总喜欢自己动手,不是那类爱消闲的人物。自己泡茶,自己收拾房间,凡是能做的事,他都不轻易求助别人,甚至女工。像敲煤块这类力气活,也是他自己干的。有一次,他敲破了手,弄得鲜血淋漓的,不包扎也不哼一声,抡起大榔头照样地敲,直到敲完为止。

他备有一整套的订书工具,工作之余,就自个儿装订或修补书籍。在书丛中间,引线穿针,敲敲打打,粘粘贴贴,大约该是他的一大逸乐了。

小姐妹们不能理解的是,这般叫人亲近的大先生,对大师母竟会是那么冷淡。

大师母平日沉默寡言,突出的前额底下有一双郁郁的眼睛。每逢节假日,她的房间也总是冷冷清清的,远不如太师母屋子里的热闹。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内吸水烟,或者做做针线,有时则到太师母房里坐坐,往厨房里忙些杂活儿。

太师母在时,三个人同桌吃饭,气氛会好一些。倘使老人家去了八道湾,剩下两个人来,谈话就极少。大师母要是开口,无非是问问菜的咸淡,和口味是否合适之类;大先生或略一点头,或答应一声,接着就又哑然无语了。他孝敬太师母,出门时总要到她跟前转一转,告诉说“阿娘我去者”,回来时也一定来转一转,说一声“阿娘我回来者”,并且时常带着点心回来。这时,他便照例地先送给太师母挑几块,再让大师母挑,然后自己拿几块。在大先生和大师母之间,当面如何称呼,始终没有人知道。

大先生有一只柳条箱,他把底和盖分放在两处:箱底在他的床下,里面放着他换下来的要洗的衣裤;箱盖则放在大师母的房门右侧,被翻了过来,放置他替换的干净的衣裤。箱底和箱盖上面,都有一块白布盖住,很有一层神秘色彩。

大师母对大先生是很敬重的,只要大先生有客人来,她总是以礼相待。大先生病了,吃不下饭,她就把米弄碎,烧成容易消化的粥糊,还托俞芬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店里买糟鸡、熟火腿、肉松等为他喜欢吃的菜下粥,使他开胃,能够多吃。至于她自己,却是不吃这些好菜的。在大冷天里,她领了太师母的意思,给他做了一条新棉裤,并且小心地摆放在他的床头,万不料竟被他送了出来。后来,太师母托他的学生孙伏园劝说,也全然无效。

三姐妹常常跟大先生学做操。有几次,当着大先生不在的时候,大师母也参加进来,和姑娘们一起做。她们心里都觉得好笑:年纪这么大了,腰腿又不灵活,再加上伶仃小脚,弯不下,跳不起,又何苦来!后来才悟到,原来她是暗暗地敬慕大先生,学大先生的样子,挣扎着要跟上大先生的步伐呢!

她对俞芳说:“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

怀着这份希望,她还说:“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根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虽然爬得慢,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

这就是孩子们眼中的大先生:热情,亲切,严肃,神秘。

其实,大人的世界哪里是未谙世事的孩子所能窥测的呢?对于鲁迅,那深沉的忧患意识,波涛般骚动不安的情绪,恒定的寂寞感,即使同代人又有几个可以知晓?

他苦闷。倘使到了极度紧张的时候,就拼命写东西,喝酒。酒是好东西,喝了就把一切都忘了。平时诅咒中国人健忘,此刻却要拔除自己的记忆!有时候,酒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喝,于是发烧,咳嗽,肺病开始袭击他。病了就病了,病了照样喝,——生命算什么东西呢!……

在绍兴会馆的时候,也曾病过一回,叫日本医生看过。别人问起他身体怎样,他便说:“我还未死呢!”那时候,虽然精神并不见得特别振作,但总想做事情,不像现在这般自戕,时时想到死。

然而,当“金不换”一旦捏在手中,他又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道德责任。他必须向前走。可是,当他向着一个目标走去的时候,那目标又迅速向后退去,而遗下一片无可触及的空茫……

他绝对不是幸福的人。他从来未曾满足过,只有空虚、渴求和痛苦。他的奋斗是孤独的。然而,正是这样的奋斗,赋予他以稳定的、强韧的、崇高的品格。